第126章

韩束行的到来, 让两个人都不自在。但韩束行本人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他不是大魏人,看不出大魏人那委婉的花花肠子。

韩束行老老实实地向言尚叙述周围地形, 说了附近水路的情况, 最后还提到自己搜寻了方圆一里, 都并未发现敌人的行踪,让二人放心。他说完这些,才觉得气氛有些怪怪的。

他看去, 见小小一方月光下,言尚拢着衣领、侧身屈膝而坐, 他低着头没说话;暮晚摇跪在言尚旁边, 手指放在她自己的膝上, 也是低着头不说话。

韩束行见那二人无话, 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他干干道:“殿下,我……奴才刚才去看了下这个木屋, 右边里间有隔出来的一张床。不如殿下今晚睡在那里,我、奴才在外面守着?”

他被言尚教得习惯了说“我”, 可是面对他旧日的主人、高高在上的丹阳公主时, 他仍会忍不住变得卑微,想要讨好对方。

骨子里的奴性,让他自己都深恶痛绝,却毫无办法。

暮晚摇抬头看他一眼。韩束行这才看到殿下的脸有些呈血红色的肿态,然而暮晚摇依然是漂亮的,她清泠泠的一道目光看来,又冷漠, 又俯视,让韩束行不觉绷起了腰身。

暮晚摇:“那言尚呢?”

韩束行没听懂她的意思,便按照自己理解的来:“二郎身上不是伤还没包扎好么?我、奴才帮他先处理一下伤。我刚取了一壶清水来。”

暮晚摇无言以对。

她扶着自己膝盖便要站起来,按照韩束行的意思把地方让给他们两个大男人。但是她衣料窸窣划过时,言尚撑在膝上的手指颤了下,他握住了她的手。

已经站起来的暮晚摇俯下眼,见他握着她的手不放,但乌黑发丝落在颊畔上,被长发半掩的耳际,已经红得有些尴尬了。

言尚低声:“韩束行,你去隔间睡吧。你是我们三人中唯一的武人,比我和殿下更需要完好体力。我与殿下应付一晚便是。”

韩束行一呆。心想可是那是殿下啊。最好的床应该给殿下才是。

言尚再道:“何况殿下为我包扎伤口……其实处理得挺好的。”

暮晚摇没说话。她根本就还没开始帮他包扎伤口,但是他要这么说,她也随意。而果然,言尚很了解韩束行,他轻易说服了韩束行去睡床,将暮晚摇留在了这里。

韩束行离开后,暮晚摇便重新跪下,就着韩束行打来的清水,帮言尚好好包扎了一下他身上的伤。

好在都是些外伤,这里又有猎人留下的药,虽然言尚后背的伤看着触目惊心些,但皮外伤总有好的时候。暮晚摇更担心的,是言尚的眼睛。她忧心他的眼睛不能按时敷药后,会耽误下来,若是因这样的耽误而留下一辈子的遗憾,她是否又害了他一次?

言尚轻轻拉了下她的手,他有些不自在的:“殿下在想什么?”

暮晚摇回神。她低头看他握着她手腕不放的手半晌,说:“我在想,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我留在你身边。从下午的时候……你就一直要拉着我不放。”

言尚沉默一会儿,他脸色是有些苍白的,此时更为憔悴,透着疲态。

他垂着脸的样子,既有些哀伤,又有些愤恨,这矛盾的情感难得同时出现在他身上。暮晚摇观察他,见他抬脸,声音有些沙哑:“我自然要殿下待在我身边,不离开我一步……我本以为裴倾会……会护好你。可是你竟然被山匪抓了去……我不能再信旁人了。

“我只信我自己。”

他又想到了自己听到的扇巴掌的声音。那时,他恍若置身看不到底的深渊间,周身骨血一寸寸冰冷,周身力气就此失去。他那么珍惜、那么想要保护的一个女孩儿……为什么会当着他的面,被别人打?

他痛恨自己!

暮晚摇盯着他,一会儿道:“所以,你是要今晚我也不能离开你视线么?”

言尚:“是……你不要怪我。”

暮晚摇很久没说话。她靠着言尚的肩,心神空白,也是颇感觉到疲惫。不知是今日遭遇的事,还是三年来一直压在她心头的那种累。人的情感难以一时说清,她心神灰败时,竟是挨着言尚,才会有可以歇一歇的感觉。

言尚听不到她说话,便也不能判断她的情绪。言尚低声迟疑:“你、你为什么会出城……你和裴倾走散了么?你们出城干什么?为什么不听我的,多带几个卫士?”

暮晚摇侧过脸看他,他当然看不到她,她嘴角露出一个讥诮的神情:“你觉得一个男人不多带几个卫士,就领着一个女人出城是什么意思?”

言尚一怔。

他说:“……我不知道。”

暮晚摇漫不经心:“想睡我啊。”

言尚:“……”

他握着她的手力气忽然变大,她挨着的肩膀也僵了起来。言尚的呼吸屏住了,他整个人僵硬,显然没想到他满脑子阴谋,最后会是这么一个结论。他神情有些空白,一时竟不知做什么反应。

既像是茫然,又像是悲哀,还有些……不喜。

暮晚摇一时都要被他逗笑了。

她手撑着额,道:“裴倾追慕了我三年,可惜我一直没给过他好脸色。最近不是有现成的机会么?有人不想要的,有人视若珍宝。我以为他是对的人呢。一直跟在我身后,一直殿下长殿下短。你那么伤我的心,而他都看到我如何放不下你,却还对我嘘寒问暖……我有些累了。

“言尚,我有些累了。就想,是不是找一个爱我的,其实比找我爱的要好。我看得出裴倾的示好,就想接受他了。

“他想亲我就亲吧,想和我春风一度就来吧。只是我不能生孩子,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不能接受也无妨,到时候给他纳几房小妾就是。男女之间,夫妻之间,这么稀里糊涂的,一辈子就过去了。”

她沉默了很久。

言尚握紧她的手。良久,他低声:“对不起。”

暮晚摇淡声:“不要总说‘对不起’。你就是这样,总喜欢一味付出。你就是对我总是站在一个低姿态上,才让我习惯了男人的这个样子。但是我现在发现……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

“你要是像裴倾一样会说漂亮的话,我早被你骗跑了。这世上像暮晚摇这样的人很多,像言尚这样的,我却只见过你一个。”

她想到了裴倾,想到了白日发生的那些事。想到山贼出现时,裴倾的初时保护,后来惶恐逃跑……那时她竟然只是看着,心神没有太大波动,只是觉得很可笑罢了。

精挑细选的人,也不过如此。也或许,裴倾爱的人不是暮晚摇,而是“丹阳公主”。

暮晚摇低声:“我不想凑合了。”

就像杨嗣说的那样。她是一个公主,她为什么非要凑合。

言尚侧过脸来,认真道:“胡说。殿下不要妄自菲薄,我也只见过一个‘暮晚摇’。面对山匪时巍然不动,一点儿不示弱,被人抓了还敢和千百倍强于你的匪贼反抗……永不向命运低头。我只认识这么一个‘暮晚摇’。”

暮晚摇唇角忍不住勾了勾,挨向他手臂更近了分。被人夸,总是让人高兴。尤其这人是让她又爱又恨、品性高洁如圣人的言尚。她讨厌圣人的作风,可是她又向往圣人带给她的安全。

太矛盾了。

暮晚摇仰头看他光洁下巴片刻,忽然话头一改:“你和你的未婚妻到底退不退亲?”

言尚怔忡,没想到她突然说起这个。

良久,他低声:“你就这么在乎这个么?”

暮晚摇刚想解释自己只是随便找一个话题,她其实不想和他讨论那个,因为她不想再扇他巴掌了……就听他有些疲惫道:“我会退亲的。只是我需要一些时间,好不误了人家女郎的名声。毕竟我太有名了,不想人家女郎的名字和我绑在一起,为我隐姓埋名。”

言尚轻搂住她的肩,他低头,对她大约笑了一下,只是笑得很涩:“你要真这么在乎,我便不成亲了。等你、等你嫁人两三年后……等你彻底放下了,我再考虑婚事也成。总之,想成亲,什么时候成不了呢?”

暮晚摇呆住。

她喃声:“……你竟愿意为了我再多拖几年?你家人怎么办?你不要名声了么?”

言尚:“不这么又能怎么办?你这么受不了这个,我不能不管你的。”

暮晚摇抓紧他的手臂,心中潮湿,刹那间,她再次感觉到言尚对她的好。他没有和她定下什么约定,却为了照顾她的心情,做到这一步。而她若是懂事,就应该怜惜他……暮晚摇仰头,差点脱口而出,就想告诉他自己和裴倾的事,想告诉他自己从来没喜欢裴倾。

她想告诉他今天白天发生的事……不需要他为她守,她不会嫁裴倾了。

但是抬头,暮晚摇看到言尚垂着脸、他那副憔悴无比的样子,她一怔。他是硬撑着在和她聊天说这些,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但是今天发生这么多事,言尚已经很累了……

这些事情,以后再说也不迟。

暮晚摇便靠着言尚的手臂,缓缓闭上了眼。

尚有追兵,尚是不安全的。然而她心中好似不再是空荡荡的深色飓风,寒星不再发颤,漫野不再荒芜。飓风停了,即将熄灭的烛火燃起光,她的避风港重新回来。

虽然他仍没有完全回来。

可是他又大约从未离开吧。

让她一夜好梦。

次日,啾啾鸟声在地龙后变得稀疏。暮晚摇醒来后,发现自己蜷缩着睡在铺着稻草的地上。她揉着酸楚的胳膊爬起来时,身上披着的一件沾了一点儿血的男式外袍就从肩上落了下去。

暮晚摇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匆忙跳起来。她一声不吭,手中抓着那件男式外衫,在木屋中转了一圈。她既没有见到言尚,也没有找到韩束行。

暮晚摇直接跑出了屋子,恐惧爬满她的心房,她骇得全身血液凝固。她恐慌地想是不是他们都走了,是不是自己又被抛下了。可是言尚怎么可以抛下她?他不应该是那样的人,她不应该连言尚的品性都看错。

如果连他都不是她以为的人,她未免太过悲哀。

暮晚摇在木屋四周寻找,竟是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她不知道自己转了多久,只是倔强得不愿意回去那个已经没有人的木屋。她听到了潺潺水声,便顺着潺潺溪流找上去。

暮晚摇一呆。

她看到了湍湍小溪旁,青年的鞋袜留在案上,而挽袖赤足、躬身站在冰凉溪水中的青年郎君,正是她遍寻不到、以为他已经和韩束行一起走了的言尚。

他眼睛上蒙着的白纱布被水打湿一点儿,他立在水中弯着腰,因为行动不便,再是挽着袖子,溪水也打湿了他的衣角。他在水中摸索什么,听到岸上女孩儿带着气怒之音的惊叫声:“言尚!”

言尚侧过脸,露出一丝笑:“殿下睡醒了?”

暮晚摇气急败坏走向他,他听到了脚步声,连忙喝止道:“殿下不要过来,不要弄湿了衣服。这山中的水有些凉,女郎还是不要碰这样凉的水比较好。”

暮晚摇气得不行,又被他制止在岸边。她怀里抱着他的外袍,瞪红眼:“水有点凉,你怎么站水里?”

言尚无奈笑:“韩束行去帮我查消息了。我想试试看,看能不能捕一条鱼,总不能饿着殿下。当然,若是捉不到就算了……木屋中是有干粮的。”

暮晚摇蹙着眉:“有干粮你瞎忙活什么?你一个瞎子摸索到这里来,很容易么?”

她低着头,看到他站起来后,手背上的红色伤痕。暮晚摇心一跳,顿时心疼得针扎一般。她已是极为倔强的人了,可是看到他这样,她变得爱哭了很多。

暮晚摇眼中水雾濛濛:“你是……是不是觉得我吃不下那些干粮?觉得我锦衣玉食惯了,不好养活?言尚,你少瞧不起人!”

她向他吼时声音带着一抹哭腔,虽被她掩饰,又哪里逃得过现在就剩个耳朵、拼命练习好耳力的言尚。言尚迟疑一下,有些慌:“你是不是哭了?我又做错什么了?”

他迟疑着,就要向岸边走来,但是他才站起来,就吃痛得皱了下眉,觉得挽起裤脚的没在溪水中的腿被什么打了一下……暮晚摇看得清清楚楚,伸手尖叫:“鱼!鱼!鱼!你腿边好多鱼……”

两刻后,木屋中生起了火,坐在篝火边,身上披着衣袍,言尚将烤好的鱼递给暮晚摇。

热腾腾的鱼冒着热气,哪怕因为他们一个眼睛看不见、一个对厨艺一无所知,这条鱼的卖相实在不够好看,当言尚将烤鱼递过来时,饿了太长时间的暮晚摇再矜持,也忍不住心生欢喜。

只是低头咬一口,她呜了一声。

言尚垂头关心她:“怎么了?是不是太烫了?”

暮晚摇捂着腮帮,没告诉他是因为脸肿了,所以吃东西格外痛。她怕她说了后他又自责,而与他一起坐在阳光角落里烤鱼,抬头看一眼言尚,暮晚摇又庆幸他眼睛看不见。

不用看到她现在肿得厉害的半张脸,不会看到她最不好看的样子。

暮晚摇含笑:“是有点儿烫,不过挺好吃的。你也尝一口。”

她巴巴地把用木枝串好的鱼递到他嘴边,就欢喜地想和他一起分享。言尚低头笑,张口咬了一口。暮晚摇盯着他的反应,见他微蹙了一下眉,又长眉舒展,说声“好吃”。暮晚摇便更加高兴,转头就另找一木枝,要把两人好不容易合力烤好的鱼分他一半。

但是她捡了木枝,回头想让言尚帮忙拿一下时,见言尚遮遮掩掩地抬起袖子,往旁边吐掉一口什么。

暮晚摇一怔,喊他:“言尚。”

言尚抬头。

暮晚摇沉着脸:“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言尚微愣,然后摇头笑:“没有。”

暮晚摇顿时生气,“啪”地一下将串着木枝的鱼塞到他手里。她不想理他了,起身要挪去另一边坐着,言尚这次反应倒是很快,伸手抓住她手,仰起脸,他有点茫然:“我又惹你不高兴了么?”

暮晚摇冷声:“如今我们二人相依为命,你有什么不好的都不告诉我,总是自己一个人忍着。你让我怎么想?我知道你是体贴我、照顾我,可是如果你病倒了,我就不会伤心么?你总是这么护着我,要把我护到几时,一直不让我懂事么?

“我脾气这么坏,都是你惯的!我嫁不出去,都是你的错!你把我弄成这样,然后转头就走,我一个人怎么办?”

言尚迷惘半天,不知道她是如何将事情说得这般严重。但是他聪慧无比,在她喋喋不休的抱怨下,很快猜到了她是因为什么这样生气。言尚忍不住笑一声,心中觉得有些暖意。

他将她拉回来重新坐下,低声赧然道:“说的什么话。我又没做什么,我也没什么不舒服的。”

暮晚摇见他还不承认,瞪大眼:“我看到你吐了!你都难受得吐了,你还说你没有不舒服!”

她心疼得想跺脚:“其实我早就发现了,这一次和你重逢后,你身体就不太好的样子……你瘦成这样,腰也这么瘦……”

言尚脸红,低声:“怎么又说我的腰。”

暮晚摇奇怪自己什么时候说过他的腰了,就听他温声解释:“我没有不舒服。我方才也不是吐……是被鱼刺卡到而已。你总不能都不让我吐鱼刺吧?”

暮晚摇呆住。

然后脸烧红。

她觉得丢脸无比,自作多情无比,半天说不出话。言尚也从来不逗她这样,只是落寞地叹道:“要是我眼睛能看见……就能帮殿下挑鱼刺了。如今,只能麻烦殿下自己照顾好自己了。”

暮晚摇道:“啰嗦!我怎么可能被鱼刺卡住!我从来就没有被鱼刺卡住……啊。”

言尚了然,说:“被鱼刺卡住了?我能看看么?”

暮晚摇含糊地捂着嘴:“不能不能!你都看不见,不许你摸我。”

言尚后悔不应该烤鱼给两人吃,因暮晚摇实在没能力照顾她自己,一顿早膳吃得很艰难。不等两人吃完那条鱼,韩束行就回来了,韩束行从来看不懂那两人的尴尬,直接说起穰县如今的情况。

“地龙后,城中许多房子塌了,百姓被埋在下面。那些山匪以前住的地方,估计也塌了一半。如今官兵和山匪虽被困在山中,但心思显然都不只在对方上了。今早时,裴郎君领着兵马来山中解救诸人,一直在找公主……”

韩束行看向暮晚摇。

暮晚摇坐在言尚身旁,非常冷淡。

韩束行便接着说:“听闻公主是山匪所捉,府君也因为救殿下而被山匪所捉,南阳刺史与节度使都非常着急,声称一定要从山贼手中将殿下救出。他们抓了一部分山匪,但是被抓的山匪也稀里糊涂,弄不清殿下是否在他们手中。因他们八十路山匪,并不都是同一道。

“总之,官府一边安顿百姓,一边开始漫山遍野地找殿下和府君。裴郎君最为积极,他想向长安求助,但是南阳两位大人物求多给两日时间。他们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暮晚摇若有所思。

言尚也垂着脸沉思。

韩束行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他们各自在想什么。韩束行建议:“二郎,穰县现在乱了一片,正是您该回去收整的好时机。趁这次地龙,可以把之前安插在我们府上的内贼都拔掉。还能让百姓更信赖你!”

韩束行乐观道:“殿下也是。我看裴郎君快急哭了,方卫士也十分着急。他们都等着殿下回归。殿下回归后,可以把那些背叛你的都抓了,好好收拾他们一番。”

暮晚摇说:“我不回去。”

言尚与她是同时开口的:“殿下不该回去。”

韩束行茫然,见言尚和暮晚摇对视一眼,言尚解释:“殿下……也觉得回去不安全么?”

暮晚摇淡漠的:“当然不安全。我又不是傻子。南阳的一把手这么摆我一道,我现在回去,抓不到他们把柄,岂不是白白被山匪捉走一次?那我此行有什么意义?是为了帮言二郎剿匪么?剿匪是言二郎的事,不是我的。你们南阳山匪多不多,和我没关系。

“我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才能让南阳姜氏的人着急。他们要是狠得下心,就会派人来追杀我,要把我解决在此地……毕竟山匪这个理由,实在太好用了。他们不跳出来,我还找不到借口打压三哥。他们主动跳出来……我正好可以做文章,说是三哥要杀我,我要长安不得安宁。”

她垂着眼,已经开始在想如何利用此事。

言尚没有反驳,他虽然和她想的不是同一个方向,他也没关心长安秦王的局势,但是他确实和暮晚摇的想法一样。他亦觉得南阳这时不安全,南阳姜氏会利用此事、杀暮晚摇求灭口。

还有裴倾……言尚也不相信裴倾,不想将暮晚摇的安危交给那人。他想说服暮晚摇退掉这门婚事,但又怕她现在还没想通,他一说,她就会和他吵……所以思来想去,言尚道:“殿下应先离开南阳。之后吊着那些人,让方卫士在后查线索,看是哪些人对殿下不利。

“姜氏在南阳的势力极深。不可能弄倒姜氏,但是我们能借此事让姜氏的主事人换一遍,换上对我们有利的人。”

暮晚摇点头,二人便低头商量起如何安排。

韩束行听得一头雾水,便安静闭嘴。而见那两人商量了大约半个时辰后,定下了方法,韩束行振奋了一下,因终于有他的事了。言尚蹲在地上,树枝在地上划出地图,告诉韩束行地形,让他一路护送暮晚摇悄悄离开南阳。

说后面会有追兵,定要小心行事。

暮晚摇蹲在地上聆听,听韩束行送她,她也没反对。既然是言尚调教过的人,哪怕是乌蛮出身,她也会看在言尚的面子上相信韩束行。只是言尚说完这些,迟疑了很长时间,他分明有话还要说,但他又几次没说下去。

暮晚摇抬头看他:“怎么了?”

言尚抿一下唇,低声:“除了韩束行护送殿下离开南阳,我也要随殿下一起走。”

暮晚摇呆住。

然后皱眉:“不行。”

南阳局势正是需要他回去主持的时候,那些追杀她的人,正是需要他从后处理的时候。暮晚摇只相信言尚,如果后方人不是言尚,她仍怕局势不在自己控制中。

言尚低声:“我……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走。我熟悉南阳的所有地形,熟悉官员的所有调动,我即使不在穰县,云书在,我的亲随们都在,他们会一直和我联系……我想将殿下平安送出南阳,南阳如此不安全,韩束行又只是一介武夫,我怕他应付不了官府挖下的陷阱。

“穰县的事……也不是非要我。裴郎君不是在穰县么?他官职还比我高。殿下要是觉得他可信……为什么不让他处理后方事,一定要我留下?我不愿留下。”

暮晚摇苦口婆心:“可是他又不是南阳的父母官,他怎么和南阳的那两位大人物斗?他又不像你这样……言尚,你不要这么任性,你顾全大局好不好?”

言尚低着头。

半晌道:“我一直很顾全大局,一直不任性……可是我的结果并不好,我眼睁睁听着你被、被人……那样对待。我不能放心,这次,我想任性一次。”

暮晚摇怔忡:“只是被人扇巴掌……你不要说的我像是被人强了好不好。”

他绷着脸,神色已经有些难受。韩束行立在旁边,咳嗽一声。

暮晚摇:“……”

暮晚摇软下声音,道:“可是你一个瞎子,跟着我有什么用啊。”

言尚反问:“谁给你抓的鱼,谁给你烤的鱼?”

暮晚摇扭过脸:“不知道!”

她面上仍是没表情,可是手指攒紧他的衣袖,心中已是忍不住有些高兴。但是她忍着,没有表现出来。她只是捂着自己有些肿的半边脸,觉得好像疼得不是那么厉害了。

三人说起如何在官吏的捉拿下逃亡的事。

言尚说:“扮兄妹吧。”

暮晚摇瞥他:“什么兄妹?你比我大么?你当叫我‘摇摇姐姐’才是。还是扮姐弟比较好。”

言尚一愣,他脸微红,不自然地:“……你平时不是一直叫我‘言二哥哥’么?”

暮晚摇睁大眼睛:“哪有?韩束行,你有听我这般喊过他么?”

韩束行当然没有听到过。韩束行也就在这一次暮晚摇与他们重逢后,和暮晚摇接触得比较多。而这一次,暮晚摇口口声声喊的都是“言二”“言尚”,哪有叫什么哥哥。言二郎太过臆想了。

言尚无言。

暮晚摇洋洋得意,虽然他看不见,她却还是向他抛了个得意的眼色。但是韩束行紧接着提问:“但是不管是兄妹,还是姐弟,能够夜里住一间客房么?”

暮晚摇微愕。

言尚结巴道:“为、为什么要住同一间客房?”

韩束行奇怪道:“二郎不是要护送殿下离开南阳么?贴身护送难道不该住同一间房么?若是住隔壁,夜里殿下被人掳走,不就都不知道么?兄妹和姐弟住同一间房,我不知道按照你们大魏人的说法,会不会很奇怪?”

言尚和暮晚摇双双沉默。

许久,言尚轻声:“……夫妻吧。”

暮晚摇声小如蚊:“……嗯。”

韩束行没听懂:“是扮作夫妻的意思么?”

暮晚摇:……这个人好多余啊!

第127章

言尚和暮晚摇商量好接下来行程后, 就要乔装打扮一番了。

木屋中本就留着一些粗衣陋服,三人换上后, 对了下各自的身份。最后,韩束行打了凉水来,暮晚摇和他一起帮着拆了言尚眼睛上所覆的纱布。

原本暮晚摇有些犹豫, 因她听先前仆从说言尚的眼睛之前见不得强光。而今却要……言尚却说无妨, 反正他现在看不见,见不见光都影响不大。

暮晚摇心知必然还是有影响的。不然他也不会一直用纱布覆眼。

言尚轻轻握了下她的手, 暮晚摇垂眼, 看着他骨节微凸的手腕一会儿,还是没拒绝。言尚虽然看似温和, 但他心狠心硬程度,她已经见识过了。哪怕她现在不让他跟, 只要他想, 最后结果还是会按照他的想法来。

暮晚摇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在韩束行的注视下, 倾身为言尚一点点掀开他眼上所覆的纱布。覆在眼上的纱越来越薄, 他眼睛的轮廓开始能够看见……暮晚摇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几个呼吸。

纱布完全掀开后, 暮晚摇静静看着他。

他阖目而坐,缓了一会儿,才睁开眼来。暮晚摇心跳随他睁眼而加快,但在他完全睁开眼后,郎君浓长的睫毛翘起,暮晚摇看着这双眼睛, 那让她悸动的感觉,又缓缓落了回去。

他的眼睛依然温润,然而没有往日那般吸引她的神采。阳光聚不到他现在的眼睛里,他的眼睛不再会说话了。

言尚察觉气氛的低落,问:“怎么了……我这样,是一眼能看出我是瞎子么?”

韩束行正要安抚二郎,就听暮晚摇冷淡的:“嗯,很容易看出来。所以你自己当心点儿。被人发现,我可是不会管你的。”

韩束行:……果然还是他熟悉的那位丹阳公主,嘴巴真坏。

言尚垂眸,轻声:“殿下好生绝情。”

暮晚摇:“本就这般绝情,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自求多福吧。”

言尚微微一笑:“多谢殿下关心。”

暮晚摇:“不客气。”

韩束行迷茫地看着那二人正儿八经地说话,再次感觉到大魏人的复杂,他也许真的永远融入不了——公主殿下何时关心过言二郎了?

五月时,丹阳公主在南阳遇袭的事传回长安,整个长安官场因此哗然。

跟随公主出京的未来驸马裴倾留在南阳,和南阳的刺史、节度使一起在查匪贼,要从匪贼手中赎回公主。与丹阳公主一起生死未卜的,还有南阳州治所的县令言二郎。不过比起公主,言二郎名气再大也也不重要。

南阳一众官员因此向长安请罪,请陛下批更多兵帮南阳剿匪,将公主救出。南阳两位大官愿意摘冠请罪,只是在这之前,得先救回公主殿下。

而以此为理由,长安的官场明确分为两派,寒门出身的官员们借机发难,抨击秦王。流言传得厉害,秦王不得不进宫向皇帝请罪,发誓自己绝对没有骨肉相残。而皇帝因为女儿生死未知,而病得更加重了。

秦王好不容易在长安展露的风头,拿回的权势,为了平衡寒门的发难,不得不退步,手中权势因此被分瓜出去很多。而秦王如此憋屈之下,还得不断地跟南阳去信,问暮晚摇的消息。

这一次,刘文吉这样的内宦,竟也借机派兵去南阳,收南阳节度使手中的兵符,要将南阳的军队换上一批。秦王大骂众人推墙时,不禁有些感谢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恐怕是这一次事件中,唯一没有出手推他一把的人。

从来没有参与感的晋王直接被秦王遗忘。

秦王和丹阳公主的争斗,因背后隐约是世家和寒门之争,这一次事情闹大,不光官场上众人各自站队,这类八卦传到市坊间,百姓们对此话题也十分有兴趣,编排了许多话本出来。

作为一个和亲归来、风流有才、如今大权在握的公主,丹阳公主在百姓中的知名度,远超过另一位在家里带孩子的玉阳公主。

言晓舟戴着幕离,坐在长安一家酒肆中吃酒。她身形纤柔,雪白幕离委地,将全身遮得十分严实。而她坐在一垂着竹帘的雅间吃酒,隔着竹帘,聆听外头那说书先生唾沫横飞所编的关于丹阳公主在南阳遇难的故事。

这个话本说的是南阳官场如何腐败,一位天真娇憨的公主到了南阳,如何与那些人斗智斗勇。而为了百姓们喜欢,故事中还虚构了一位书生来,在紧张的政治斗争中插科打诨,与丹阳公主谈情说爱。

百姓们在酒肆边吃酒边听话本故事,听的是如痴如醉,都想知道那白面书生最后能不能迎娶娇滴滴的公主。

言晓舟坐在竹帘后,看到外面百姓们抚掌时而叹息时而喝彩的反应,不禁微微笑了一下。她的三哥在多年挣扎后,终于在今年考中了进士,让所有人松了口气。

言三郎如今待诏,但按照他们自家的打算,言三郎根本不想入朝当官。言三郎只想靠着进士的身份,之后回岭南后能悄悄赚点儿钱。毕竟进士的身份实在好用……当官嘛,已经有他们二哥了。

现在兄妹二人待在长安,住在言二郎的房中,本是等着言二郎回来,如今他们最新的烦恼,却变成了言二郎在如今的南阳,是生是死。为了探知这个消息,不光言三郎天天出去厚着脸皮和那些待诏官员们打交道,言晓舟也日日出门。

言晓舟看了下今日听话本的人数,见下方没什么出彩的,她便将几个铜板留在案几上,起身离开了酒肆。言晓舟如常在街市间走,然而等她走到了一处巷子里,前方靠墙而立的,乃是一位戴着蓑笠、游侠打扮的身量颀长的男人。

隔着蓑笠和幕离,那青年侧头向她看来。

言晓舟心神一顿,屈膝请安,正要柔声将对方打发了,那青年从腰间摸了一黑漆腰牌,在她眼前一晃。他声音冷冽漠寒:“禁军北衙的。来找你查点儿事。这家酒肆好大胆子,竟敢编排朝中公主。你在这酒肆待过,说!有何目的!”

言晓舟屈膝:“郎君容禀,奴家并未有何目的。不过是听故事讲得好听而已。”

青年淡声:“是嘛。但是有人向官府报案,说是一名少女写的故事。我怎么查,都觉得这故事是你写的。”

言晓舟温柔问:“我写的又如何?一个故事而已。我并未诋毁几位殿下,我听闻旁的酒肆传的故事,有说秦王殿下如何凶残,如何加害丹阳公主殿下……而我只是写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有什么错?”

青年哂笑,隔着蓑笠,他俯视她的目光如有实质,锐寒无比:“五十步笑百步么?你倒是没有编排秦王殿下,但你编排的是南阳姜氏。这种故事流传下去,秦王殿下可是不饶你。你还说你没有目的?”

言晓舟柔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朝中世家与寒门两立,相斗本已白热化。难道我一个故事,便能激得两方如何么?不过是看我势弱,想拿我当噱头给对方示威。

“罢了,郎君看来是不信我,便让我去牢狱走一趟吧。”

她坦荡无比,心中则是知道,长安民风远比岭南更加开放。自己编故事前就查过,长安百姓彪悍,官府从未管过百姓们对皇室们的编排。编排最厉害的,也不过是关几天,打几顿罢了。

言晓舟的目的,就是和他们接触,想从官员口中知道自己二哥的消息。三哥想其他法子去打听消息……她入不了官场,剑走偏锋,只能用这种旁门左道来和官寺中人接触了。

那青年深深望着她,忽而笑:“嘴巴好利的小丫头。”

他一把掀开了自己所戴的黑布蓑笠,俊朗面容露了出来。他靠墙而站的姿势都未曾改变,此时似笑非笑地看过来。言晓舟讶了一下后,也摘掉了幕离,露出自己的面容。

杨嗣盯着她。

言晓舟垂目:“郎君,我们还不走么?”

他挑下眉,说:“我听说有酒肆在乱讲故事,京兆尹在到处抓人。我闲的无事,就过来帮忙看看。我还想看看是哪个小丫头片子有这种胆识,没想到是你……你胆子还真不小。“

言晓舟怔了一下,抓住了杨嗣话中的漏洞:“郎君说自己是禁军北衙的,现在又说是京兆尹。郎君到底是哪方的?”

杨嗣望天。

他笑一声:“哪方都不是。不过是手里现在不掌兵,在长安待得无聊,帮人做点儿事,诈一诈你罢了。”

言晓舟微怔,眸子微微瞠大。显然他不是来抓她的人,入不了牢狱,让言晓舟微慌乱了一下。她不觉抿唇,向他行了一礼,转身就要出巷子。

杨嗣啧一声,她都落到他手里了,他怎会再次让她跑了?

杨嗣懒洋洋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道:“这么想进牢狱一趟,想被人问话一次?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家住哪里,来长安做什么,我就帮你一次。”

言晓舟停住,回头望来。她眸子清水一般,唇角微带笑意,又有点儿天生的俏皮。

她道:“只是这样么?”

杨嗣忽有些不自在,他咳嗽一声,站直了身体。他语气却还是冷冽淡然的:“还有……你与我端午时一同出去放河灯,只要你犯事不落到我手上,我便不调查你的身份。”

调查不调查的,言晓舟倒是无所谓。她是良民,又不是细作。她二哥名气那么大,进了牢狱也没人敢对她用刑。但显然杨三郎认为她有目的……言晓舟叹气,诚心道:“我只是来长安找哥哥而已。”

杨嗣:“哥哥?”

言晓舟:“……不是情哥哥。”

杨嗣噗嗤一笑,揶揄道:“你懂的还不少。”

言晓舟脸颊顿时滚烫,被他笑得颇为不好意思。她又不用读书科考,平时在家中看的书便极为杂……杨嗣走向她,言晓舟感受到压力,向后退了一步,但杨嗣堵住了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