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声:“走吧,哥哥陪你走一趟。
“端午之约,妹妹别忘了。”
端午之前,言尚和暮晚摇在南阳各地官府的追捕下,到了一城。
虽是追捕,南阳官员有裴倾在后方与他们周旋,再加上暮晚摇公主的身份,让他们并不敢大张旗鼓地抓。
只能说是寻找公主。
实际上,明寻暗杀,并不稀罕。
而随着暮晚摇的生死一直没有确认,南阳受到牵制,长安官场上寒门的发难让秦王进退维谷,南阳这边越来越着急。言尚和暮晚摇进入此城时,看到城门口贴的捉拿山贼的告示,便知道这一城,进来容易,出去就难了。
显然南阳官员们被逼得快要发疯,公主若是死了也好,如今不死不活地吊着,才最让人被动。而为了抓到或杀掉暮晚摇,他们开始手段尽出——例如,整个山南道界内,断了能给言尚眼睛敷药的三味药材。
言尚一路上都没有敷过药。
暮晚摇心中因此烦躁,处处买不到药材,让她整天冷着脸,韩束行都不敢和她对视。然而这一次到了这一城,打听之下,得到此地的普救寺中,竟然有他们遍寻不到的药材。
官府明晃晃地将药材放在了佛龛上。寺中每日进出拜佛的百姓,只要近前为菩萨佛祖烧香,便都能看到那三味药材。
如此已经毫无掩饰,显然是拿此当诱饵。南阳官府不确定言尚和暮晚摇在一起,但总要试试。当年言二郎和丹阳公主的暧昧传闻,南阳这边不可能不知道。
普救寺中有三味药材的消息,被韩束行带回他们借住民舍后,言尚就道:“不能因小失大。我的眼睛不重要,你若是因此冒险,我们前功尽弃,未免得不偿失。”
暮晚摇敷衍地“嗯”一声。
听出她那不在意的态度,言尚心中发急,不禁道:“我此行是帮你,若是因我而让你陷入难处,我不如一开始不跟过来。你不要冒险……我的眼睛等回去后重新敷药就好了,这一段时间的耽误,并无碍的。”
暮晚摇:“我知道。放心。你在我这里不重要。”
可她每日看着他那黯然无神采的眼睛,也许是他们三人现在相依为命,暮晚摇不得不关注言尚多了些。她便能观察到他眼中红血丝渐渐增多,他眼睛经常会发酸,经常需要闭目休息……
暮晚摇又趁言尚不注意的时候逼问韩束行,得知当时请的大夫说的话,乃是要连续敷药两个月才能复明。言尚原本都快好了,而今中途耽误,重新敷药后,必然受影响……他眼睛如今红血丝越来越多,便是证据。
而他如果因为这种事情的耽误,落下一辈子病根,暮晚摇恐怕也会后悔一辈子。
富贵险中求。
暮晚摇暗自琢磨着怎么在官寺眼皮下取药的事。
这日下午,暮晚摇和韩束行如常去外面打听消息,不在言尚身边。
言尚在他们借住人家的偏房中,伏在案上写信。他因为看不见,自己便摸索着研究出了一种四方格子的木制工具。每次需要写字时将工具放置在宣纸上,靠着凹凸来确定自己的字有没有歪、有没有写出框子。
这种方式虽然还是不如让旁人代笔来方便,但是言尚总不可能事事让别人代劳。言尚不好意思总是让暮晚摇代笔,显得自己多么无用。何况他现在往来信件处理的公务,乃是穰县那边的。总有些不方便让暮晚摇知道的密文。
言尚在房中写了一下午的信,他已经完全处理完这边的事,暮晚摇和韩束行仍迟迟不归。言尚微有些不安,怕其中出事。他向来不是坐着等待的性格,心里觉得不妥时,就要付诸行动。
言尚摸着墙出了房舍,他凭借自己和善的脾气和俊俏的脸,给了这家人家的小儿子几枚铜板,让小孩子去照他的吩咐去打探消息。
而半个时辰后,小孩回来后,将言尚要知道的消息告知。小孩子兴奋无比——
“普救寺那边好多人!进出都有穿着官服的人在查。言哥哥,暮姐姐也会去那边看菩萨么?那里现在可安全了……”
言尚下巴微微绷着,柔声让小孩带他出门。他就是怕普救寺太安全,全是官寺的人……也许只是他想多了,但是以他对暮晚摇的了解……言尚由小孩牵着手出了门,说是想去街上逛逛。
小孩同情他的眼睛,便大方地扶着言尚去逛街。而街市上,言尚轻松无比地用几颗糖去让小孩看戏法,他则请了几个乞丐来。
给了几个乞丐各自一吊钱,言尚沉思一番说道:“今夜是县令母亲的寿日,普救寺免费发送稻米,让大家都去领。但是只接济穷人。官寺怕引起混乱,并未告知全城百姓。
“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吧。”
原本被喊过来、想要戏弄一个瞎子的乞丐们一愣,略有些兴奋:“这位郎君,你说的可是真的?真的会免费送粮食?”
言尚张口便道:“我夫人就在县令府上做侍女,这消息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如何有假?”
而经由乞丐们传出消息,全城的乞丐们都扑向普救寺,那里越混乱,越有浑水摸鱼的机会。
而哪怕言尚判断错误,暮晚摇和韩束行并未胡来……让官府解决一下城中乞丐聚集的问题,也不算什么错事。
暮晚摇坐在普救寺斜对面一家比较小的酒肆中吃酒。从她所坐的方位,能轻易看到普救寺中的情况。
今日是端午,整个城中百姓都忙着过节,今日普救寺中来往人流众多。哪怕官府再以捉拿匪贼的名义将进出寺的百姓查来查去,也挡不住百姓们进寺拜佛的热情。
暮晚摇则是稍微用妆容伪装了下自己,让自己的面容尽量向小家碧玉上靠。她自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和官府人看到的丹阳公主的画像不是那般像时,才敢出来,大胆地坐在酒肆中观察他们。
她是一定要搞到那三味药的。
错过了今日端午这样的好时机,短期再没有百姓们聚集的绝加时机了。言尚的眼睛不能再等了。
华灯初上,寺中灯笼渐次点燃,红彤彤灿然无比。普救寺中人潮纷涌,然而官府始终没有从中排查到像是公主的人,随着夜幕加深,官府的动作开始变大。暮晚摇眼睁睁看着那些官吏,一开始只是排查进出寺庙的人,如今一点点开始查四周酒肆中的客人了。
这正是暮晚摇的计划。让这些官吏觉得人不在寺中,而是在寺庙附近。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暮晚摇戴上幕离,在几上留了一锭银子后就离开酒肆。她下楼后,在酒肆门口,果然遇到官吏。那些官吏堵着门,不管男女,他们都要盯着看半天。
暮晚摇垂着眼,排队出楼。她算着时辰,大约等排到自己的时候,自己雇下的那个被自己安排进寺的女子会去想进入普救寺,差不多可以引起官寺人员的注意。
一个个女郎和郎君在官吏的盯视下离开酒肆,到暮晚摇的时候,暮晚摇将幕离摘下,作出一副娇怯的目光,小心看那查自己的小吏一眼。
她晃了晃自己手中提着的沽好的酒,小声哀求:“我家夫君让奴家来沽酒……”
那小吏随意瞥她一眼,见这女子浓妆艳抹,身上尽是劣质的香料气息,根本不可能是公主。小吏挥挥手就要放人走,暮晚摇却作出一副怔愣后惊喜的模样,连忙快步出酒肆。
而她这副乍然匆忙的样子,引起了官吏的注意:“你等等!”
暮晚摇作出后怕状,出了酒肆后根本不回头,提着裙裾就快速跑起来。这一下,那本只是有点怀疑的小吏们警醒,当即:“追!”
“寺外好像找到罪人了!”
“快,快去看看!”
言尚被人领到普救寺附近,下了马车后,听到的耳边嘈杂声中,忽然响起了这么些嗓子。他心头一紧,连忙辨认他们的声音,又在脑中回想此地的地形。
每到一城,他都会在韩束行的帮助下默背城中地形。之前未必有用,今夜却显然有用。
众多官吏们将暮晚摇堵在了路中,暮晚摇脸色发白,好像有些惧怕的:“郎君们,妾身只是来沽酒,你们为何追着奴家不放?”
官吏们围着她,为首一人道:“你若不是心虚,跑什么?”
暮晚摇委屈,大呼冤枉:“那位郎君说话那般凶,妾身是被吓到的。”
众人举着火把围着她,盯着她那妆容浓厚的脸。他们一时间觉得这女子确实和上峰给的画像很像,一方面又因为妆容太浓而不能确定。为首的官吏冷声:“别耍花招!来人,带她去把脸洗干净,看看她到底什么样子!”
暮晚摇自然反抗,呜咽求饶,那些官吏越发觉得她有问题,硬出来了一个小吏,抓住她的手,推推拉拉间,要带着她去酒肆后院洗脸。这小吏紧扣暮晚摇不放,所有人都几乎认定暮晚摇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了。
突然,一个小吏从远跑来,高声喊道:“陈大哥,快!我们找到人了!在普救寺门口,那人易容后想进寺,被我们找到了!”
抓着暮晚摇手的小吏一愣,他回头,见身后的官吏们都呆住了。众人一咬牙,当即只留下那个小吏抓着暮晚摇,其他人都跑去寺庙门口抓人。
普救寺门口一派混乱,陌生女子伪装成暮晚摇,正在哭诉自己只是喜欢这样浓艳的妆术,并没有犯事。
所有官吏们围到寺门口,将那陌生女子当作犯人审问,而寺中排查因此减轻。就在官府的重心放到寺庙门口的时候,韩束行踩着轻功,轻手轻脚地从后门跃入寺中,摸入寺中最宏大的庙堂中,去偷取那三味药材……
这种蒙骗只能哄住一时,寺庙门口的陌生女子哭嚎一刻钟时间,官吏们就纷纷开始觉得不对劲。而等这个陌生女子的身份被查到,同时寺中药材失窃的消息传出,所有官吏大惊失色:“查!贼人一定还没逃远!”
混乱中,官府一咬牙,要将普救寺周围全都封了,今夜禁止百姓往来。但是当命令下出时,一众乞丐蝗虫般闯了过来。闹哄哄中,官吏们、百姓们、乞丐们混在一起。
明着捉人,暗着杀人。
然而一派混乱,所有人都失去了方向。
暮晚摇趁着混乱时,在那拉着她的小吏走神时,一把挣脱,转身就跑。小吏转身来追她,人流却向他们涌来。乱糟糟中,暮晚摇突然看到了言尚无措地立在熙攘人群中……
言尚感觉到周围开始乱了,他看不到,到处被人撞,被人潮推着走。他清瘦又单薄,已经无法应对这种情况,只能拼力从混乱中辨认自己想听的信息……不断地被挤下,他手腕忽被一人拽住。
言尚微怔:“……摇摇?”
暮晚摇说着气音:“和我走……官吏们在追我。”
他们躲入了狭窄的巷中,靠着墙,暮晚摇微微擦了把脸上的汗,就着昏昏月色,她看到自己掌上被染上的白色粉末。额头抵在他肩上,闻到他的气息,她狂跳的心脏才渐渐落回去。
言尚轻抓着她的手臂,让她靠在他怀里平复呼吸:“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暮晚摇顿时恼怒,抬脸瞪他:“你乱跑什么?刚才不是我,你都要被人撞得摔倒了……”
言尚:“你明明答应我不乱来……”
暮晚摇:“我没有乱来啊!我的计划挺好的……”
言尚微恼:“你明明说我不重要的。你怎么这样说话不算数?”
暮晚摇不耐:“你就是不重要!你跑来干扰我干什么?”
她忽然不再说话,因为听到了官吏们的呼喝声离他们躲避的巷子越来越近。官吏们还在搜人,暮晚摇仰头看看言尚,暗自一跺脚,低声:“……你藏好自己,我去引开他们。”
她要离去,手腕却被他抓住。
言尚声音很低:“没必要那般麻烦。”
他将她拽回来,抱回他怀中。他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披在她身上。而暮晚摇茫然中,他摸索着将她发间的簪子拔掉,她的一头秀发就散了下来,披在了他覆在她身上的月色色衣袍上。
言尚低下头,手托住她的脸,向她俯脸亲了下来。
幽蓝色的光落在长巷中,身后零乱地散着些竹篓、箱子等杂物。暮晚摇如遭雷击,向后愕然一退,靠在了布满藤蔓的墙上。长发散在他手上,他的脸与她紧挨,气息潺潺。
他滚烫的呼吸覆在她唇角,手向下抚上她细腻的颈,声音很轻:“对不起……如此情况,只能请殿下……再次扮一下青楼女子了。”
第128章
普救寺外,乱向已非埋伏在此处的官吏能够应对。各种嘈杂和吵闹混在一起, 有官员急匆匆从对面阁楼撩袍而下, 口上大喝“调人!快调人”,有百姓们惊呼、躲避乞丐, 有乞丐往寺里挤,高声和人争辩“这里发东西是免费的,凭什么不告诉我们”。
一团乱中,不知谁喊一声“官府杀人啦”,将场面点得更加一触即发。
而寺门口,那被官吏们围着的陌生女子,只因为自己妆容看着与丹阳公主有几分相似, 便被逼着又洗脸又质问。粗暴的官吏们看到她洗净后的脸和上峰给的画像完全不同,大骂一声转身便走:“先把她关牢里!”
陌生女子大愕, 心想这和自己以为的不一样, 自己被人雇的时候对方没说会有牢狱之灾啊。她高声尖叫:“凭什么抓我?凭什么抓我!”
官吏们则大声呼喊:“疏散人流!疏散人流!妈的, 全都让开!这么密集, 都不想活了么!不怕人踩人么,不怕发生火灾么!”
他们抽出了刀:“都给老子让开——”
今夜灯火璀璨,光明已夺月色, 整个寺、乃至整座城都煌煌辉煌……官吏们心惊胆战, 最惧在端午节之夜出事。
此间官位最高的一八品官沉着脸,一边往寺中走一边吩咐诸人:“关城门!从今夜起,进出城门的都要严格排查!就说乞丐动乱,威逼官衙, 迫不得已只能关城门……盯着今晚,一只蚊子飞出去,我都拿你是问!”
跟着他的官吏们擦汗支吾:“郎君,如今恐怕抽不出人手看城门……人都堵在这里,我们不能为了保护公主,就不管百姓吧?”
小吏们和官不同,小吏们都出身百姓,自然偏向百姓。而他们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保护公主,格外卖力。
为首的官员心中灵光一闪,呼吸微重:“你是说我们会疏忽城门么……那更应该加派人手去城门那里!快!不要让人出城!”
来汇报的小吏们惊呆了:“可是这里、这里全都聚满了人,那些乞丐找不到粮食,开始抢百姓了……”
官员一怔,也是大汗淋漓,意识到了局势的麻烦。然而他当机立断,仍下令:“去城门那里拦人!至于此地、此地……把寺堵了!谁也不许进出!先放放再说。”
小吏们惊骇地看他一眼,见长官面容严肃,真的有让他们将人手都抽去城门的意思……而普救寺中这些被乞丐们围着的百姓,这些找不到源头的乞丐,这些苦苦被人拦着绑住的和尚们……
小吏口上念叨着“会出乱子的”,转头去吩咐了。
为首官员看小吏到底听令,微微松了口气,然而情绪依然紧绷。
他是当地县令一手提拔上来的,向来唯南阳姜氏是从。本地父母官正是姜氏出身的,可惜不是嫡系,而是旁系。姜氏嫡系都在南阳,都在长安,哪里轮得到他们?
出发时县令悄悄告诉他,抓到了公主,或直接趁乱杀了公主,对姜氏来说是好事一件。若此事成,在南阳的官路就会顺遂。
而如此好事,今夜却这般乱!
“郎君!寺中看着的药材丢了!”又有一小吏满头大汗,从寺庙的墙上爬下来,只因正门完全被乞丐和百姓们堵住,谁也进出不得。
现在谁还关心什么药材,这位官员心烦地挥挥手,只烦恼回去如何与县令交代。
他眉头紧皱着,心中复盘今夜的事:有人在寺外说找到一像公主的,之后在寺门口又遇到一像公主的,再是突然闯入的乞丐……他喃喃自语:“原来海内名臣言素臣,真的和殿下在一起。”
原本只是用药材诈一下,而今药丢了……官员嘴角浮一丝笑,心想一个瞎子,和一个柔弱的公主,怎么能逃得出被他做成牢笼一般的城门!
寺附近,官吏们不断地被召回,但被派出去的并没有收到最新的调令。深巷中,一行四五人为队的小吏梭巡中,察觉到了巷中的人,便一步步走近。
光线幽暗,明灭交替,从梭巡小吏的方向,隐隐约约地看到巷中拥着的一对男女。
男子身量瘦长,微弓着身,一手捧着怀里女郎的面,一手揽着对方的腰。他的月白色外衫披在了怀里女郎的身上,将那娘子挡得影影绰绰,只看到乌发从指间渗下,缠在郎君的手臂上,又如瀑布般铺泄在地。
只有天家公主,才能养得这一头垂至脚踝的秀发。
言尚将她簪子摘了后就察觉自己的疏忽,他便故作沉迷,用手臂挽住她的发,希望小官吏们注意不到她的长发和寻常女郎的长度不同。
男女声音隐晦又低沉,一看便知那二人在做什么。但是恰恰这一队小吏中的小头领是个混惯了三教九流的,本能觉得不对劲。他并未第一时间看出那女郎长发与人不同,他想:寺中已那般情况,如何有男女在此情不自禁?
他们手扶着刀柄,谨慎地走近,隔着距离喝道:“你二人转过脸来!是做什么的!怎的在此!”
言尚感觉到暮晚摇与他面容相贴的睫毛颤了下,显然也是听到了那官吏们仍向他们走近的脚步声。言尚不动声色,他一边搂着暮晚摇亲,一边已经握紧了自己袖中的刀。他听着声音,算着如何在那几个官吏过来的时候,轻易解决了他们而不露痕迹……
他并不打算杀人,但也要对方昏迷才行。
暮晚摇沉醉般地闭着目,整个人埋在言尚怀里,手动情地搂着他的腰。而她袖中的手,也攒紧了一把匕首。她想的是真到了那个时候,就让言尚跑,自己断后。言尚眼睛不便,自己起码有匕首……而且即便落入官府手中,她以身为公主的便利,总会有一线生机。
于是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这一对男女反而亲得更加难舍难分。
唇齿潺潺,气息若流。柔软又肆意,心神刻意沉醉,又在最动情的时候保持着冷漠的审度。
可是暮晚摇仰着脸,眼睛微睁,本是想看那走过来的官吏,却不妨先注意到了俯着脸亲她、闭着眼睛的言尚。周围阒寂,远处厮杀,在这无休无止的博弈中,他闭着目。
凌乱的发散在他脸上,有几缕沿着衣领渗入颈处。他的衣衫披在她身上,几滴泥溅在他的袖口。他又瘦又净,蹙着眉沉迷于情、面容绯红的样子,让她觉得……
嗯。
言尚睁开了眼。
分明看不见,但她与他“对视”刹那,他微有停顿的那一刻,暮晚摇感觉到他按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指抖了一下。
他似极为动情般,将她肩一推,让她靠在了墙上。
身后的官吏们:“停下!”
当然不能停。
动作比语言更有说服力。
无声的博弈中,暮晚摇默不作声,被言尚推靠在墙头。他的手从她腰下向上,月光照在二人面上。他变得像北里常客一样粗鲁又兴奋,兴奋却无情。陌生得极为可怕,让暮晚摇一下子想到了乌蛮时那些男人……
那些恶意的碰触,那些碾压的戏弄。
但是她仰着脸,眼睛静黑,看着言尚的脸。他干净的、温润的脸就挨着她,他的呼吸就压在她脖颈处。寒冷砧骨,热意蹿脊。
暮晚摇高高仰着脖颈,紧搂着他,从唇间溢出缠绵的一声:“嗯……”
似猫在叫,柔媚入骨。
那些小吏们都因这一声而面红耳赤,更罔论言尚?那抹魅惑撩在心尖,她就在他掌下,微凉的脸颊挨着他微烫的肌肤。她轻声哼,鼻尖微微蹭过他的颈,他颈上的鸡皮疙瘩,就一层层流走。
他突然觉得有些干,上下皆绷起。不是那类做戏的,而是真正的……瞬间想到了两人床笫间的无数个曾经。
小吏们已经走到了三丈处。
言尚和暮晚摇各自握紧了手中的刀或匕首……那些小吏们看到有人到现在都不搭理官吏,当然也意识到了不对。他们手中刀横起,短暂对峙中,官吏们要出手之时,巷头传来一声喝:“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郎君调人去城门!保护殿下!”
几个横刀在巷中的小吏们不甘心:“可是……”
那对男女依然旁若无人地拥着,喊话的小吏厉声说这是长官的命令、城门才是重要方向。对方用上官压下来,这边的小吏们再觉得不对,也只能一咬牙,转身跟着传话的小吏们出了巷……
不甘心的被调走的这队小吏头领在出巷时,再次回头看了巷子一眼:看到那对男女坐了下去,男子将脸挨在了女郎颈处,并向下继续……
他骂声“龌龊”,说服自己应该是想多了,可能对方就是一个忘情下流的情场高手罢了。
那些官吏们走了,言尚和暮晚摇面对面,沿着墙滑坐下去。全身颤抖,麻痹,酸意入骨。
言尚脱力时,与她手指挨上,摸到一物,顿了下:“你拿着匕首做什么?”
暮晚摇挽起他的袖子,似笑非笑地在他手中的刀柄和腕间勾了一下,示意他:五十步不要笑百步。
她指尖轻轻那么勾一下,他的身体就颤一下。他脸靠在她颈上,气息发烫,紧绷的身体并没有因敌人的离开而放松下来。暮晚摇也没有推开他,她若无其事一般:“你还能走么?”
言尚苦笑。
心里知道他露出丑态,原形毕现。他与她挨得这么近,为了敌人认出她而给她披衣、与她严丝合缝,当他的欲无法控制时,她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换在旁人那里,言尚必然羞耻得恨不能死去。他如此重视形象的人,怎能忍受自己在外面露出这样的丑态。但是这个人是暮晚摇,是见证过他过去的暮晚摇……又会让他紧绷之余,不那么害怕。
言尚低声:“我要缓缓。”
暮晚摇漫不经心:“要我用手么?”
言尚:“……”
他按在她腕间的手指微微跳了一下,侧过脸面向她。暮晚摇曲腿挨墙,看着他的样子。唇间红润,光泽潋滟。他的唇微张,略仰着下巴喘气。他这副又有些呆、又有些挣扎的样子……让人真想做点什么。
暮晚摇是最喜欢对他做点什么的。
脑中弦轻轻一绷,两人之间距离本就寸息之间。暮晚摇一低头就亲向他的唇,他怔了下,上身向后微退。暮晚摇不动,而他静了一下后,又身子前倾,张口来回应她。
暮晚摇哂笑。
她说:“你好不诚实。”
他轻声:“你太诚实了。”
延续先前的快意,延续先前的爱意。脑中空白,也许并不想去思考太多的。只是情一旦释放,总是要宣泄,洪水一旦出匣,总要缓上一缓……韩束行的声音突然出现:“我拿到药了。”
脸挨着的言尚和暮晚摇同时僵硬。
都意识到了那一瞬的失控。
暮晚摇声音有些沙、又刻意漠然:“你能站起来么?”
她这话是对言尚说的。言尚脸红如血,半晌苦笑:“再给我一会儿时间。”
韩束行一下子紧张起来:“怎么了?二郎受伤了?哪里受伤了?站不起来了么?”
他如此尊崇言二郎,觉得言二郎受伤了就要过来查看。言尚惊骇地向后一靠,暮晚摇直接伸臂拦,不让韩束行碰言尚。暮晚摇瞪韩束行这个人,咬牙切齿:“……你是傻子么?”
韩束行被公主骂得无措,他习惯性地想求言二郎解惑。但言尚低着头,指尖抓着公主的衣袖,只是那般躬身僵坐,却不说话。
南阳辖制下有县城被言尚和暮晚摇搞得那般乱,长安城中的端午之夜,却有真正过节的样子。
太子本留杨嗣在东宫过节,说太子妃亲自下厨,要杨三郎一饱口福。然而杨三郎漫不经心、又有些自得地说自己和佳人有约,让太子诧异之时,颇有一些“养大的猪终于学会拱人了”的感慨感。
如今太子对杨嗣没什么要求,杨嗣能赶紧成亲,也能让杨家二老放心。
晚上,杨嗣高兴地去赴佳人之约。太子和自己的妻妾子女在东宫消磨了一会儿,听了一个消息后,他脸上本来还有些的笑意淡了下去,让来向他敬酒的长子瑟瑟不敢多话。
太子妃:“殿下,怎么了?”
太子收了自己那表情,唇角带一丝笑,说:“父皇请了一民间医者,孤不放心,去看看。”
太子当下离开东宫,去皇帝寝宫向皇帝请安。晋王和秦王都在这里,皇帝身边的贴身内宦成安向几位殿下解释皇帝的病情。刘文吉默默地站在角落里,观察着他们。
说话时,一个宽袍矮瘦的小老头穿着道袍,从大殿中飘然走出,成安连忙去问陛下的病情。
成安忐忑地向几位殿下介绍:“这是刘公公从海外为陛下请的神医……”
太子幽若的目光看向角落里的刘文吉,刘文吉如今已经被封了什么将军,位高权重,非昔日可比。面对太子冷寒的目光,刘文吉躬身行了一礼,并不说多余的话。
这位神医高兴地向几位殿下报喜:“几位殿下放心,老夫在此,起码能帮陛下养上两三年……”
众人一怔。
几位皇子反应过来,各个作出感激涕零状。刘文吉心中嘲笑他们的做戏,又很满意皇帝还能熬两三年这个结果——皇帝不死,对刘文吉是有好处的。刘文吉这个内宦当政,需要皇帝的支持。
刘文吉恐怕比几个皇子都希望皇帝活。
太子领着两个弟弟在寝殿外向皇帝行了一礼后,领着他们离开。之后三人分开,各自要么回宫殿,要么出宫。秦王和晋王走后,宫人们提灯开路,太子沉默地走在回去东宫的路上。
跟在太子身后的幕僚们低着头不说话。
到东宫前,太子突然停步。他回头,猛然看向身后金灿灿的宫阙,看向辉煌至极的楼宇……他胸口那郁气吐不出来,低声的、自言自语的:“……他怎么还不死?”
多活两三年,那种折磨,如何忍耐?
离太子近的幕僚心中惊恐,将头垂得更低,当作什么也没听到。
然而他听到了太子的咬牙切齿,听到了太子的一腔郁气,听到了太子的不平——
“他难道不知道,所有人都在盼着他死么?”
“为何还不死?!”
南阳辖制的偏县中,县令将人手都调去城门口,觉得今晚这么大的乱子闹下来,显然暮晚摇会急着出城。
但是暮晚摇并不急着出城。
方桐等公主府的卫士已经离开穰县,一路南下来找她了。暮晚摇没有最开始那般急切……城中搜索会麻烦一点,但是凭她和言尚的本事,还是足以应付的。
当务之急,还是言尚的眼睛。
暮晚摇心烦地把不会看人眼色的韩束行派出去,让韩束行潜去城门口,看那边官府布置的情况。能出城就出,不能出城就不出,但起码要弄清楚官府的态度。
临走之时,暮晚摇特意交代韩束行:“给言尚上过药后,我二人今晚就要睡了。你回来后,没特别重要的事,不要敲门打扰我们。天大的事,明天再说。”
好不容易将韩束行打发掉,暮晚摇舒了口气。二人租住的屋舍中,言尚坐在榻上,暮晚摇跪在他身后,小心地将药敷在他眼睛上,再用纱布蒙好。
暮晚摇郑重其事的如同做一件大事,她细声叮嘱:“从今晚开始,每夜都要敷两个时辰,不能再间断了。再间断的话,眼睛说不定真的要废了。”
言尚唇角含笑,他垂着眼,端正跪坐时,手指也安静地放在膝上。
他散在肩上的发被她手拢开,闭着目时,感觉到她手指抹在自己眼角四周。言尚声音很低:“我知道。多谢殿下。”
暮晚摇:“重新蒙上纱布,不要摘了。”
言尚怔住。
心里突然觉得扭痛一般。
她仍跪在身后为他上药,又来扶他让他躺下,但是眼角也许是因为药物的灼痛,让他全身都开始难受起来。她起身去取纱布时,言尚握住她手腕,低声:“为什么?”
暮晚摇一顿:“什么‘为什么’?”
言尚:“为什么要我重新蒙上纱布?是因为……你要走了,要和我分开了么?”
暮晚摇沉默,她低头看躺在榻上、抓着她手腕的隽逸青年。
她心神恍惚片刻,像是说梦话一般的:“当然。出了此城,我就能彻底走出山南道。离开了山南道,南阳姜氏都不可能追杀我了。我重回自由,回头便能反杀回来。自然不需要你再跟着我了。你可以回穰县,好好治你的眼睛了。”
言尚低声:“你什么时候要出城?”
暮晚摇眼神轻轻眯了一下。
言尚:“你可以不出城的。有个更好的法子。”
暮晚摇将纱布拿起,向他眼睛上罩去:“你是说,利用此县的县令,扶持他上位,给南阳姜氏换个主事人么?我也想过这招,但是……”
言尚气息微急促,他坐了起来,她手挨着纱布覆在他眼睛上,他抓着她另一只伶仃纤细的手腕。言尚说:“我可以帮殿下做这件事。既然有最好的法子,就要用最好的法子。何必退而求其次?”
暮晚摇怔怔看他,说:“我怕你陷入危险。”
言尚低头,说:“……不会的。你放心。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暮晚摇望他许久,她轻声:“你……就非要这么冒险?为什么要这样?你是因为裴倾的背叛,所以觉得我可怜,补偿我么?”
言尚一呆。
他说:“为什么要这么想。”
暮晚摇帮他绑好了纱布,看他蹙着眉,她忍不住伸手揉在他眉心,关心他:“为什么皱眉?是不舒服么?”
言尚低声答:“药……有点儿灼。没事的,我缓一会儿就好了。”
暮晚摇:“要躺一躺么?”
他摇头,她想了想,便让他靠墙坐着,她与他一起挨肩靠在墙头、坐在榻上,说想陪一陪他。言尚又再次固执的:“为什么要觉得我是可怜你。”
暮晚摇见话题仍没有绕过去,便托着腮:“你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吗?”
言尚抿唇。
他说:“你是说裴倾么?”
暮晚摇诧异:“你不是叫人家‘裴郎君’么?怎么突然直呼大名了?”
言尚顿一下,有点儿赌气一般的:“我不想那么叫他。他让我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