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的始终是现在,他想的却始终是未来。她要的始终是当下欢愉,他却一会儿要名分,一会儿要未来……她和言尚如此不同。两个这般不同的人,她都要怀疑之前他们是怎么相处的。

暮晚摇疲惫道:“算了。”

言尚握着她的手,一颤。

她伸手来推他的手,闭目忍泪:“算了,我不要再对你有任何想法了。你要娶妻就去娶吧,要提前成婚随便你吧。我走了……我要离开南阳,我再不想见到你!”

言尚握住她的手腕不放。

他感受到她这一次的消沉,他心中的恐惧,让他觉得他但凡放手,也许真的会彻底失去她……想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可是他还是放不下。

言尚颤声:“其实我的婚事,不是你想的那般。其实我不是想提前,我是因为……”

裴倾一声紧张的高声传入屋中:“殿下!”

暮晚摇扭过脸,看到裴倾从外进来。裴倾眼中写满了对她的关心,暮晚摇不禁想,是不是裴倾才是对的那个人。哪怕自己不爱,但总有一天会日久生情。

暮晚摇怔怔的,被裴倾搂住肩,她不知道在她身后的言尚脸色更加惨白。

言尚追上前一步:“摇摇,你听我说……”

暮晚摇回头想看言尚,但被裴倾以关怀的姿势挡住了她回头看言尚的目光。裴倾回头,脸上挂着一丝警告的笑,对言尚说道:“言二郎,你太过分了,对公主殿下竟然这般行事。你是忘了君臣之别么?

“你还敢提前成亲!你将我们当做什么?将殿下的尊严当作什么?

“幸好殿下如今身边有我,我日后会陪着殿下,殿下再不会被你伤透心了。”

言尚怔然而立。其实他打算帮裴倾时,就想过裴倾最后会用他的拒绝,来和暮晚摇更进一步。但是言尚没想到裴倾会做到这种程度……他仍是不甘心,想追上前,想告诉暮晚摇不是这样。

可是他眼睛看不见,这里又全是他们的人。暮晚摇疲惫地被裴倾带走,也许她被裴倾说动了,彻底不想理他了。

屋中刚才呼啦啦的人,这会儿一下子空了。言尚追了两步,趔趄间,被古物架撞到。书舍中架子上的书如山一般倒下来,劈头盖脸砸向他。言尚忍痛躲避,他扶着墙跌撞地出了门,就被裴倾的人拦住了。

裴倾留下的卫士对他警告:“言二郎,我们郎君劝你,有些话该说,有些话就不要说了。

“殿下已经决心放下你了,你既然一心为殿下好,就不要再多行一事了。我们郎君和殿下才是郎才女貌,殿下和我们郎君两情相悦,言二郎你毕竟……是旧人了。

“你若再打扰殿下,我们郎君就不得不用上官的手段来对你了。”

言尚怔立。他对裴倾的威胁完全不在意,因这些他都有法子应对。让他裹足不前的,是他们说暮晚摇和裴倾两情相悦,他应该放手。

暮晚摇回去后,据说病了一场。裴倾悉心照顾之下,大约终于感动了暮晚摇的铁石心肠。

裴倾要求陪病后的暮晚摇出去散散心,暮晚摇想自己应该认真地开始一段新生活,便没有拒绝。裴倾高兴自己终于开始走进暮晚摇的心底,他当即陪着暮晚摇一起出门。

然而运气不好,出门时,他们正好撞上言尚回来。

暮晚摇垂着眼,没看向那边。言尚那边,则是跟着的小厮书童说了一句话,言尚向他们这边看来,俯首行礼。

言尚“看”向暮晚摇,轻声:“殿下病好了么?若是仍有些不适……”

裴倾打断:“不用言二郎操心了。只是言二郎不是住在县衙么,怎么又回来了?”

言尚道:“我回来取一些书卷。二位……是要去哪里?”

裴倾:“陪殿下出去散散心。毕竟旧伤难愈。言二郎,请让路。”

言尚没有让,而是“看”着暮晚摇,轻声:“你刚病好就要出去?这样对身体不好……”

暮晚摇不耐烦:“有裴倾安排,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让路。”

言尚脸色发白,终是让了路。云书扶着他的手,觉得郎君的手指十分冰凉。云书心里叹气,心想这样虽然郎君短期伤心些,但时间长了就好。而言尚低着头,听自己身前的脚步声走过去。

她走过他身旁时,他闻到她身上的清香。

言尚出神片刻,等暮晚摇二人已经走远,出了廊子,他才醒过来。

言尚皱眉,问云书:“我方才是不是听错了……脚步声不对。”

云书茫然:“哪里不对?”

言尚:“我只听到殿下和裴郎君两个人的脚步声。难道他们出门,是只两个人去么?”

云书:“……人家恐怕是想二人私会吧。”

言尚下巴微绷。

暮晚摇正被裴倾扶上马车,就听到府邸传来言尚的声音:“殿下,裴郎君……稍等一下!”

裴倾现在很惧怕言尚出现,当即催促着马车赶紧走。

但是暮晚摇却道:“他不是那类无缘无故的人,且听听他要说什么。”

言尚被云书扶着,到了马车前,询问:“二位难道只带一个车夫,便要出去游玩么?如今穰县不太太平,二位不可如此托大,应多带些卫士。殿下,你应让方卫士跟着你……”

裴倾不悦,心知只要方桐在,事事以暮晚摇为主,自己这个未来驸马,应该连个公主身边的位置都站不过去。

裴倾见暮晚摇垂头沉思,便连忙哀求暮晚摇:“殿下,我好不容易与殿下独处一次,殿下何必让无关人插足?言二郎,这里既然是你的管辖之地,我们对你还是有信心的。”

言尚还要再劝,暮晚摇随意道:“听裴倾安排吧。我相信他。”

言尚怔住。

他心里难受十分,却坚持:“殿下……我不会害你。多带几个卫士,并无损失。”

裴倾看暮晚摇望向言尚的眼神有些迟疑,便道:“那就带上我的几个卫士吧。”

暮晚摇“嗯”一声,放下了帘子。言尚想多劝劝他们,但是马车直接驶了过去。那车夫故意将马车赶到洼地,一片水洼溅出,砸向言尚,摆明是欺负言尚眼睛看不见。

多亏云书抓着自家郎君的手,将言尚狠狠向后一拽,才避免了言尚衣袍被泥水弄脏。云书愤愤不平地骂了几句,言尚叹口气,只好忧心忡忡,转头让自己府中的卫士跟上去。

即使他知道这些卫士恐怕会被裴倾的人赶走,但是总要试一试。

暮晚摇和裴倾去游耍,言尚这边再是难受,仍要做他该做的事。

言尚出了城,按照计划,和节度使汇合,在山中做了埋伏,等这片地方的山贼出没,好一网打尽。跟在言尚身边的武士是韩束行,负责告诉言尚周围情形的,则是云书。

他们找来一些人,假扮公主和公主的仆从,御着马车来山中游山玩水。已经连续做戏三日,今日众官府人士已经摸清那些山贼出没的路子,打算在今日动手。

此时,路中间,假公主游玩的马车果然被山贼劫了,停在路中间。而官府的人戴着伪装,躲在草丛灌木后,等着时机。

眼见计划要成,言尚正凝着神,所有人都等着他下令时……疾奔的马蹄声打破了这一切,数匹马从山道上滚着尘烟而来。

他们眼看那些停在路中间的山贼拥着那个假公主,骑在马上就大喊:“快撤!那是假的公主!真的公主在我们手中……这是官府的陷阱!快逃!

“官府的人听着!你们要是敢动手,我们就杀了真公主!”

言尚心猛一沉。

而他旁边那呼吸沉重的节度使当机立断:“杀——”

言尚当即:“等等……什么真公主?云书!”

云书睁大眼睛,看着滚滚尘烟扑来的方向,颤声:“郎君,他们好像抓走了公主……怎么回事,不是裴郎君和殿下一起游玩去了,根本没有出城么……郎君,我看清了,那马背上被贼人用匕首勒着的,正是公主殿下!”

言尚按住旁边节度使的手:“停下来!殿下在他们手中……”

节度使含笑道:“言二郎,你弄错了。这是只有假公主,没有真公主。这是我们做戏时就做好的安排,这是你自己亲自勘定的计划,你忘了么?”

言尚神色顿一下,刹那间心沉,明白出了问题。有人在搅浑水,有人另有目的。

他耳边已经听到了打斗声,而他心焦如焚,知道不能指望节度使。言尚起身从埋身的灌木中站出,带着自己的人手迎上那片混乱战场。

他要救暮晚摇!

这里只有他能救!山贼可以再擒,但是暮晚摇不能出事!

看着那位年轻的县令一言不发、掉头就走,节度使也不知道言尚一瞬间猜到了多少,但是节度使只是无所谓地笑:“书生而已……不用在意。”

第125章

言尚没想清楚暮晚摇不是去和裴倾游玩么, 怎么会出城。明明只要他们不出城,他在城中的布防, 就不可能让山贼讨到好处。

但现下要关心的显然不是这个。

当节度使将真假公主都当作假的来当诱饵时, 当云书声音发抖地告诉他被山匪抓住的就是暮晚摇时, 言尚便立时明白现在情况是如何了——

倘若裴倾没有背叛暮晚摇!

那么如今情况便是一箭三雕:除掉暮晚摇,除掉裴倾, 也除掉言尚。

虽然三年来, 言尚凭借自己周旋的能力和南阳姜氏在此和睦相处, 看似没有矛盾。但他私里非常清楚,他和世家的天然立场,就不可能毫无矛盾。

何况如今暮晚摇背后的寒门势力和三皇子秦王背后的世家势力在长安斗得你死我活, 南阳姜氏作为秦王的母家,平时找不到机会也罢……一旦暮晚摇落入山匪手中,南阳姜氏若是不落井下石, 都不配拥有如今地位。

暮晚摇若是被乱箭杀死, 那就是山匪做的,节度使顶多是一个“救援不及”的罪,罪不至死;而暮晚摇背后的裴倾所代表的寒门栋梁,必然也要为暮晚摇的死负责;最后是这个剿匪的计划乃是言尚亲自提出的……海内名臣言素臣, 早早为此事而死,南阳重新回到姜氏一言堂的时代, 乃是最好的。

……言尚一眼看出姜氏落井下石的想法,他自然万万不能让暮晚摇在此受伤。

可是节度使在此指挥战斗,言尚这个县令天然矮对方一级, 战斗时又最忌讳两个主帅同时下令,所以如果言尚此时让所有人不要战了,不说搅乱战局,还很有可能越下令、局势越错乱。

于是言尚一个瞎子,戴上了弓箭和长剑,领上他这边跟随的人,亲自冲下战场。

言尚身边的人高呼:“府君亲自下场!尔等敢不尽力!”

那些官吏们自来是钦佩言尚的人品,三年来言尚这个县令,做的他们无话可说。而今言尚这样行动不便的人都下了场,这些男儿们的英雄气概被点燃,战得更酣。而言尚一下场,因官员的天然身份使然,无论是官兵还是匪贼,都会向他的这个方向聚来。

暮晚摇被两三个山贼扣着,绑她的山贼下了马,抓着她哇哇大叫。官吏们经过节度使一声吼,不会投鼠忌器,自然该杀的还是来杀。这几个想用她使官吏停下战争的山贼讨不到好,颇有些狼狈地应着四面八方的官兵和射来的箭只。

暮晚摇被他们扣得很不舒服,她却面无表情,始终没有说一句话。而她这般巍然不惧,更加让这些山贼觉得这是真公主了——只有真公主才会面对这般混乱战场,面不改色。

暮晚摇眼睛则盯着场中那成为他们领袖的言尚。看他一个瞎子在其中如何不便,看他抓着弓箭的手用力得发白,几次想射箭都被四面八方的嘈杂声音扰乱。他手中的弓、背上的箭好像完全没有用处一样。

箭如飞蝗,死伤遍地,言尚立在其中,眼睛蒙着白纱站在一圈视力良好的人中,只能靠韩束行等人的保护。这成为了他最大的弱势。

他面白如玉,清澈秀丽,一袭绣着青竹的长衫穿出了风流飘逸的气质。然而这里是战场,不是舞文弄墨的文人相会场所。他如此形象,在一众杀红了眼的壮汉中,看上去很张皇惨淡,和周围人格格不入。

暮晚摇皱眉,心想:一个瞎子站那么显眼,折腾什么。

那边节度使本人并没有下场,他看到言尚亲自去指挥这场战斗,下属们向他请示,节度使目色晦暗,淡笑一声:“言二郎想当英雄,我等成全他便是。如今要紧事是剿匪,牺牲一二人,皆是无所谓的。”

他高声厉道:“给我冲,山贼们祸害一方,今日绝不可放跑他们——”

听到那些官吏们大吼“县令本人在此”,又听官兵们不要命地在节度使的督促下更拼命地杀来,山贼们一时惊慌,那些绑着暮晚摇的山匪们更是呼吸加重:他们是不是应该抓了那县令当人质?因现在抓了公主……没见对方官兵停手。

言尚这边,打斗声越是偏向他这个方向,他越是心中有数。他全身紧绷,手握着弓,几次杀机到了面门前,他本能想拉箭,都被他忍了下去。他必须做出一副不堪的样子,让自己成为山匪的目标。

他要近距离和对方接触,才能救下暮晚摇。

韩束行在言尚四周游走杀敌,他来去自由,一身好武艺在这些山匪中游刃有余,谁也挡不住他。他也在寻找机会接近那边被山贼扣住的公主,但是对方提防着他这个武力高强的人,他无法靠近。

韩束行便不断告诉言尚敌人的方位变化。

云书在言尚身后提着剑,颤颤巍巍杀了两个人后,云书脸色发白,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这么多死人……云书颤颤叫了一声“二郎”,言尚便低声吩咐:“你就作出这副忍不了杀人场面的样子,跑出去后不要回头。你去府上搬救兵,去找方桐这些公主的卫士……不要找裴倾的,也不要找县衙府上的!只有公主的卫士才真正可靠!”

云书:“那郎君这边……”

韩束行再一次游走到了言尚身边,声音急促:“二郎,山贼们控不住了。有人偷偷摸摸向我们这边过来了……”

言尚当即将云书向后猛力一推,厉声:“快走!”

同时,一把刀向言尚这边砍来,韩束行高喝一声,身形如电地扑去。言尚趔趄后退两步,似乎有点儿慌身边的卫士都走了,他急忙唤人来护,一个混在人群中的山贼眼睛一亮,神情狰狞地扑向言尚,将这个文人出身的县令扣在了手下……

山贼们抓到了言尚,几人高喊:“你们县令在我们手中,还不住手!”

他们是当真不清楚官员这些小龃龉,喊了两声后见没人理会,一时也茫然无措。但是他们又知道言尚的重要性,不可能放了这人。一咬牙,其中抓了人的山匪就高声:“大哥,我们手里有真公主,还有府君也在我们手中!那些官员肯定要跟我们交换!不如今日先退了!”

战场中战得正酣的山匪大哥闻言大笑:“好!做得好!”

如他们这样的山匪,不入户籍,占山为王。他们不事生产,烧杀抢掠,本就相当于背叛朝廷了。大魏官员不搭理他们时,他们勉强能活。大魏官员真要下手整治,他们就是贼!

而如山贼这样的,人数再多,也挡不住朝廷大批兵马。

南阳这些山匪不过和官兵了斗了两个多月,就已经折损了不少人,损失惨重。他们彻底被剿灭,只是时间问题。然而如今公主和府君都在手中,何必怕官兵!

山匪大哥眼睛通红,厉声:“你们先把人质带走!大哥给你们垫后!”

那些个抓了人质的山贼动情地叫一声大哥,说着不肯走,但是又被大哥喝了两声后,眼前情形不利于他们,他们就咬牙,抓着两个人质,一前一后地上了马,在后方山贼们的掩护下冲上了山道!

后方节度使派人:“追!”

韩束行招呼言二郎的私人卫兵:“跟上——”

耳边猎猎生风,数马在山道上狂奔。

言尚被一个山贼扣在马背上,身后还有追兵追来,不断射箭。他心中焦灼,依靠听力来判断如今情况。他心中明知道暮晚摇必然和自己一起被抓,可是那个女郎太过倔强,一声不吭,他都无法判断她在哪里……

言尚闭目,拼命让自己冷静,判断时机。

身后韩束行等人紧追在乎:“放开府君和公主,饶你们不死——”

山贼们骇然对方穷追不舍,数人与追来的人迎战。混乱中,抓着暮晚摇的山贼忽一声惨叫,因他心乱回头时,被一直闷不吭声的暮晚摇咬住了手腕。他吃力放开缰绳时,暮晚摇伏身趁机控住缰绳,脚用力在马肚上一踹,让马颠簸起来……

言尚心中一乱,紧接着,他便听到了一团混乱中,前方斜角传来的清脆扇巴掌声:“臭娘们!敢咬老子!”

接着,是马的长嘶声混着巴掌扇在肌肤上的声音。

女郎一点儿声音没发出。

言尚心中滴血一般,他再无法冷静等时机了!

抓着言尚的山贼觉得自己抓的这个县令拿着弓箭只是做样子,因为从未见这人射出过一支箭。这个山贼一手拿绳绑着言尚,骑在马上,还回头看身后的战局,看这一方山贼们去拦韩束行等人,和对方如何开战……

然后一把匕首寒光从下而下,这个山贼再一次回头看前方叛断山路方向时,咽喉被从下往上划破了。

一个呼吸时间都没有,那个被他扣着的文弱书生一般的府君不知何时已经挣开了绳子,将他踹下了马匹。“咚”地一声巨响,一个人从马上摔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后方有山贼发现言尚控住了马,当即一凛,从马上扑来就要制住言尚,然而韩束行等人也赶了上来,轻功相纵,一剑一人!

而言尚是无法控马的!

他手抓着缰绳,手心全是汗。他因眼睛看不见而无法判断方向,他听着混乱的马蹄声,拼命去判断暮晚摇的方向。他不由自主的:“殿下……摇摇!”

给他一个声音——让他能判断她在哪里!

暮晚摇被山贼压在马背上,马因之前她的动作而颠簸得厉害。多亏她在乌蛮养成的马术,让她被男人这样按在马上,至少没有身体上的不适。可惜她一个弱女子,对男人的抵抗不过是咬对方一口、乱对方的心神……她先前想趁山贼走神时把人踹下去,可她力气不够。

反而被男人扇了数个巴掌,被按在了马上!

暮晚摇冷汗淋淋,却硬是凭着强硬的精神一声不吭。

而就是这样昏沉时候,她听到了身后言尚的颤声“摇摇”。她咬着牙,勉强向后看。那山贼发现她在挣扎,便又一个巴掌扇了过来,骂道:“看什么?难道那是你的相好不成——”

暮晚摇忽然纵起发力,挺背撞向这个男人。她膝盖曲起,狠狠在马的侧身上一踢。座下的马被她这么无情地连番作弄,一声尖厉嘶声后,马撞上了山壁上。身后言尚听声辨位,箭从手中射出,直射向马身——

山贼大骂:“臭婊子!”

马撞上山石,整个马身轰烈抖起,劈天盖地的石头土屑从上方袭来。而山贼怀里的暮晚摇还不消停,她视线模糊,却再一口咬向自己能咬到的任何地方……于是山贼和她一同从马上摔了下去,咚咚咚在山道上滚动。

言尚的箭只紧追在后,跟着声音,渐次插在土地上。

他纵马停了下来,却又是一片黑暗,四方声音嘈杂……他恨透了自己看不见,手臂千斤重一般,抬起又放下,听不到声音,箭只就不敢射出。

唯恐射错了方向,伤到了她!

直到他终于听到了极低极哑、又拼尽全力一般的一道女声从一个角落里颤巍巍地传出:“言尚——”

言尚手中的箭指向那个方向,“嗖”一下飞旋而出,箭出如蝗袭!

山贼将暮晚摇压在身下,扑在山道旁的悬崖草丛边。他已经见识到这个女子是多么的不老实,一不做二不休,他要掐死身下这个女子时,身子一僵,身后的箭只穿过了他的胸腔,他愣愣地睁着眼,倒在了暮晚摇身上。

暮晚摇喘着气,眼前发黑。

她上半个身子都被扑得要冲下悬崖了,全靠这个山贼的身体撑着。她推不开这个人,发着抖时,听到言尚声音发抖的:“摇摇……”

暮晚摇吐掉口中血,艰难的抓着身上山贼的肩:“我在这里……”

下一刻,下了马的言尚趔趄着过来,他身上尽是泥土,在弯曲的、到处是石子灌木的山道上摔了许多次,却扑了过来,将压在暮晚摇身上的男人扯开。他跪在地上,长发微散在颊畔,弯身将暮晚摇抱在了怀里。

他冰凉又全是汗的手抚在她面颊上,他面容紧绷,声音却发着抖:“你是不是被他打了……”

暮晚摇靠在他肩上,喘着气,她腮帮被打得肿起,嘴巴里面出了血。可是她闭着眼睛:“有什么关系,我不是也打过你巴掌……”

万语千言,哪里说得清。

言尚怔忡着,忽倾身紧紧抱住她的身子,不说话。

他的身体和她一样在抖,他并不是那类强壮的以一当十的人……暮晚摇心中酸涩,明明困境还没有摆脱,她却有舒了口气的感觉。

她被他抱在怀里,依然感受到了那种失去很久的安全感。

危机没有解决,山贼们看到两个人质汇合,当然不会死心。言尚也没空也暮晚摇说更多的,他看不到她现在的样子,也只能抓着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他放弃了弓箭,在暮晚摇的提示下从地上摸到了一把山贼用的剑。

他一手抓着她的手,将她护在自己身后;一手提着剑,对着那些想过来的山贼们。

韩束行等卫士也下了马,和山贼们在此斗起。几波山贼冲向言尚,都被言尚手中的剑砍伤挥退。这些山贼到底参差不齐,言尚还是能勉强应付他们的。

只是暮晚摇的手一直被他紧抓着。

疲惫中,暮晚摇感觉到言尚与她相握的手中的汗渍。出了这么多汗,他还抓着她不放。

韩束行那边喊道:“二郎,不只山贼们追来,官兵们也追来了!”

言尚道:“拦住所有人——”

韩束行咬牙:“不如先让殿下逃……”

言尚一剑将扑来一山贼砍倒后,微喘气:“不,她要和我在一起,她必须在我身边。”

如此,便只能拼命战了……但是此间敌我悬殊,再战也难有出路。言尚只能抓着暮晚摇的手,拼命想着从这里回城的法子。他们整个圈子在山道铺陈开,一边是悬崖,一边是石壁,实在难以冲出去。

不能深入山林!

林中皆是山贼。

不能往回撤退!

官兵中不知敌我!

这般进退维谷,战斗变得焦灼,突然间,一直被言尚拽在身后的暮晚摇低声:“你有没有感觉到,地在摇?”

言尚怔一下:“什么?”

而不必他想了!

整个地开始晃起来,山壁开始颤抖,言尚因看不见而不知周围的动静,但是暮晚摇和他相握的手抖得厉害。四面铺天盖地的哀嚎和求饶声此起彼伏地传来,言尚茫然无措又紧张时,听到暮晚摇颤声:“是地龙——地龙醒了!”

地龙醒了。

也许是被山上的战斗惊醒的。

无论什么缘故,暮晚摇眼睁睁看到皲裂的地面向她和言尚的脚下纵来,头顶石头和树木全都倒下来。韩束行目眦欲裂,厉声喊着“二郎”扑过来。就连眼睛看不见的言尚,也感觉到了那剧烈的摇晃。

一时之间,没有别的法子,言尚转身,就将暮晚摇抱在了怀中。

下一刻,二人脚下的地面终于裂开,二人被席卷着埋入尘埃滚滚下。

飞沙走石间,韩束行不断被飞来的石头和树木击中,但他眼睛一目不错地追着言尚。待言尚的衣袍被飞沙卷入悬崖下,韩束行扑过去,毫不犹豫,就跟着那两人跳了下去……

地龙苏醒不知持续了多久,总是天地昏暗,尘烟滚滚。整片山林将其中的官兵和悍匪中一起淹没,各人在大自然的骇力之下逃亡,生死在自然之威下变得不由自己控制。

那些官兵们和悍匪中如何逃出或者死亡,言尚这边已经顾不上了。

他昏昏沉沉苏醒后,便发现自己和暮晚摇被埋在一个洞下。他身上到处都疼,大约伤口不少,但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之后他忍着疼痛,叫醒了自己怀里昏迷过去的暮晚摇。二人再一起合力,从土堆埋着的洞下钻出去。

这期间花了大约半个时辰。

出去后,幸运的是两人遇上了来找他们的韩束行。有武功超绝的韩束行陪同,他们在这片已经变了样子的山中终于不是太过寻不到目标。

韩束行告诉言尚,他们应该是在山谷下的平地中。但是地龙之后所有山势都发生了变化,也不知道地龙会不会第二次醒,韩束行也判断不出他们现在在哪里。

言尚大略让韩束行告诉了他一下看到的情形后,他判断了一下,忍着痛说了一道山的名字,道:“我们当是在那山下被冲到溪流的方向。此处应该有溪流,但是地龙过后,不知溪流还在不在,先不必管。

“若我记得不错,这个地方再向东行不过一里,会有一个供猎户休憩的木屋,里面常年备有衣物和吃食……我们去找找。”

韩束行迟疑:“二郎确定么?现在地形都变了,那木屋还会在么……”

暮晚摇不留情面地打断:“不管对不对,先去找了再说。他都这样了,那些人说不定还在追杀我们,得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渡过今夜。”

韩束行便去看言尚。

见言尚被暮晚摇扶着手臂,面上身上俱是尘埃,因之前的战斗,言尚身上本就沾了血迹,而这会儿,后背更是大片的鲜红……暮晚摇面色发白,扶着言尚,二人一瘸一拐。

韩束行判断出言尚后背的鲜红色,当是地龙之后、为了保护公主伤到的。

言尚当真是做足准备。

他一心剿匪,对穰县四面八方的山路和地形便都背得滚瓜烂熟,记在心里。即使现在地形变了,大致方向无错。言尚三人在黑漆漆的夜里行走,一路上没有遇到敌人,也不过多走了一里路,他们在精疲力尽前,就找到了言尚所说的那个供猎虎休憩的木屋。

木屋房顶瘫了一半,被倒下来的山中榉树压倒。但是也许是因此处地形平坦,木屋本身并没有破损太多。三人进去后,发现先前猎虎留下的不光有食物和衣物,还有一些基本的疗伤药物。

到了此时,三人才舒一口气。

言尚被韩束行扶着到屋子一角去换衣裳、处理身上的伤,言尚靠墙而坐,精神高度紧张之后,此时只是满身心的累。

暮晚摇举着灯烛过来时,便看到言尚敞衣而坐。他屈着膝,额头抵在膝盖上,月光泠泠地从小窗照入。肌肤清薄似雪,山水遒劲逶迤。

韩束行不在,言尚身上换下的沾着血的布条被扔在地上,又有干净的衣料被撕成了一条条,被放在另一旁。

暮晚摇走过去,将灯烛放在地上,她跪在他身旁,拿起一条已经被撕好的布条,便低头为他包扎。

她手挨到他胸口,他好似忽然醒来,说道:“你去找到水了么……”

暮晚摇:“什么水?”

言尚一怔,抓住了她按在他心口处的手指。

然后低声:“是你。”

暮晚摇淡着脸,说:“韩束行被你派出去找水了么?我来替你包扎吧。”

言尚没说话。

二人皆不说话。

然后过了一会儿,言尚突然开口:“你脸上是不是有伤?我能摸一摸么?”

暮晚摇同时间开口:“你眼睛上的纱布不需要换么?不需要敷药么?”

同时说话,二人都怔了一下。

言尚微抿唇,低声:“没事的。我的眼睛……出去后再治,不会太影响的。”

然后他被她握住手。

她冰凉额头抵着他肩,拉过他的手,让他抚摸她的面容。暮晚摇有些出神的:“我那天扇你巴掌时,是不是特别疼?”

言尚微静,指尖颤颤地挨上她有些肿的面颊。

他心里再一次滴血一般。

他多想看一看她的样子。

而千言万语到嘴边,言尚只是说:“……你力气那么小,一点也不疼。”

暮晚摇仰头凝视他片刻,轻声反问:“脸不疼,心里也不疼么?”

他张口,暮晚摇望着他,见他几次想说话,可是喉结滚动,他终是说不出来。

而过了很久,他哑声:“不疼。”

暮晚摇道:“撒谎。”

他又问她:“你脸疼不疼?”

暮晚摇冷淡的:“不疼。”

言尚:“撒谎。”

他低着头,她不说话。

忽然,言尚伸手将她抱入怀中。暮晚摇一言不发,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入他怀中。

清寒光照在青年骨瘦背脊上,蝴蝶一般展翅欲飞。女郎的长裙铺在地上,他俯下身,长发落在她面上。

二人只是拥抱,皆不说话。千万言语,明月冷光,心中那酸楚委屈,如何说出?

只有拥抱。

直到身后不知何时,韩束行回来了。他重重一声咳嗽,让敞衣而坐的言尚和脸埋在他胸口的暮晚摇一起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