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摇如今身份暴露,也不再隐瞒,云书这些旧日仆从自然向言尚认错,言尚心灰意懒,也没有罚他们的意思。

秋思说这话时,是隔着窗问云书,南阳有没有什么粥比较新奇好喝。因为公主两日未曾进膳了,大家很担心,想方设法想让殿下用一些。

言尚最近因为眼睛不变,有什么要写的东西,都是他口述,云书代笔。云书磨墨时听到秋思说这些,心里暗道糟糕。云书快速打发秋思:“我们怎么知道?我家郎君有公务在身,正在忙呢。这种小事你找仆从便好了。”

他打发秋思后,没听到自家郎君口述自己要写的东西,他悄悄侧了头。

看到言尚微绷的下巴,云书不禁心里叹气,想郎君还是放不下。

果然言尚开了口:“秋思……是么?你且等等,为何殿下两日不用膳?”

暮晚摇不吃饭,倒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她这几年来,心情一不好,便不想吃。裴倾那边听公主又不吃不喝了,便绞尽脑汁去为公主找一些可口的饭菜。暮晚摇却没兴趣。

暮晚摇这一次不吃饭,是因为嫉妒。

她心里很不舒服,越想自己的婚事越是烦躁。她在心里琢磨言尚的未婚妻,越琢磨,越是嫉妒怨恨。

觉得凭什么。

凭什么她要嫁一个不喜欢的人,还是为了成全那个人的官位;而言尚却可以被另一个女人分享。

暮晚摇终是不甘心,她那天和言尚不欢而散后,就让人去查了言尚那个未婚妻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抱着一种期望,觉得他只是在哄骗她,他不可能娶妻。

但是方桐查回来的信息告诉她,言尚是真的会娶妻。

对方是南阳县县丞家中的小女儿,而这位县丞,整天和言尚抬头不见低头见,言尚是他的上峰。所以这门婚事,就是言尚和自己下属家中的女儿结了亲。

也许能帮言尚巩固南阳这边乡绅中的势力,能让言尚这个县令当得更轻松些。

可是言尚难道会一直当这个南阳县令么?

暮晚摇还和方桐去悄悄看了言尚那位叫妙娘的未婚妻。她在酒肆中坐着,看那来沽酒的小娘子一眼。但她无论如何看,如何夸大这位娘子的美貌,都觉得这位妙娘不过是小家碧玉而已。

她看不出妙娘有什么才艺……据方桐说,这个妙娘很大可能都不识字。

她看不出这个妙娘长得有多美……都没有她府上的侍女长得好看。

倒是性情温柔敦厚很善良……然而这也是暮晚摇努力许久,才从对方身上找出来的优点。

暮晚摇莫名其妙:“我真的太受打击了。”

方桐无言以对。

暮晚摇说:“他和我这样的女郎好过,最后却要娶一个小家碧玉。他让我觉得……我和他选的小家碧玉是同级别的,因为同级别,他才能轻易从一个公主,过度到一个乡野村女。”

方桐艰难地为言二郎说句话:“也不能这么说……也许二郎只是想换种审美。”

暮晚摇更不理解:“换哪种审美?他见过我这样的,睡过我这样的,他竟然会觉得别人比我更好?他选的这个、这个……真的不知该怎么说。”

方桐也无法为言二郎的审美解释出更多的话,暮晚摇便这么闷闷不乐下去了。

傍晚时,暮晚摇躺在床上,她咬着手指发呆。

门外有侍女打招呼声,她听到了言尚那温润的声音,但是暮晚摇只是眼皮动了下,仍没有兴致起床。

过一会儿,言尚进了屋,隔着帐子,他大约是来看她的。他含笑和她的侍女说话:“……熬了一些清粥,也许殿下可以试试。”

侍女们道:“言二郎是专门来送粥看我们殿下的么?二郎有心了。”

言尚道:“是有些公务和殿下相商……”

侍女们便懂了:“那二郎便坐坐吧,我等出去候着便是。”

言尚脸颊滚烫,有些不自然地说声谢。那些侍女们回答的一本正经,他眼睛也看不见,但他总觉得所有人都猜出了他的心思,只是在装不知……言尚心跳不平,放在膝上的手指也是僵直。

他是挣扎许久,鼓起很大勇气,才趁着裴倾不在的时候,来看一看她,劝劝她好好吃饭。

他总是心虚自己这样是不是不好……可是她不吃饭,他怀疑是自己让她不痛快了。

侍女们告退后,言尚轻轻咳了一声。他唤了声殿下,没有人搭理。言尚硬着头皮说下去:“是这样的,因为南阳剿匪一事,进行得不太顺利。近日殿下来了南阳,消息已经传开……我便想用殿下来南阳的消息,引诱那些山匪出来,起码端几个寨……”

暮晚摇终于开了口:“你要拿我当诱饵用么?需要我出门走一圈,还是要我上山被山匪绑一下?”

言尚连忙解释:“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怎会那样对殿下?我只是说,借一借殿下的名号用,自然有其他女郎来扮殿下……我只是怕殿下事后知道后不悦,才来请示一下殿下,看殿下能否允我这般做。”

暮晚摇漫不经心:“哦,所以你的意思是,都不用我出面?”

言尚说:“对。”

他向她保证:“殿下住在这里,是最安全的。我绝不会让山匪进入这里,打扰到殿下。”

暮晚摇:“一个都不需要我出面的计划,你巴巴地过来跟我商量什么?”

言尚脸颊更热。

他清楚她那直截了当不喜欢拐弯抹角的风格,又知道自己找再多的借口也不过是掩饰,于是他窘迫许久后,声音极轻地憋出一句:“……我是听说你不吃饭,来劝一劝你的。”

暮晚摇好奇了:“你打算如何劝?”

言尚低声:“我、我熬了粥,是南阳这边的土方子,殿下应该没有尝过。味道很清,殿下说不定愿意尝一尝……殿下就算生我的气,也不能折磨自己啊。”

暮晚摇跳过他最后那画蛇添足的话,只对前面的感兴趣:“你自己熬的?你眼睛不是都瞎了么,你还能熬粥?”

言尚更尴尬。

暮晚摇最讨厌他这样了,不悦道:“说话!”

言尚低声:“……我在灶房待了一下午。”

暮晚摇登时说不出话了。

眼睛不便的言尚,为了她能够喝碗粥,在灶房待了一下午?他都看不见,还待在那么狭窄、空气不畅的地方……暮晚摇声音沙哑:“你坐过来。”

言尚迟疑一下,他起身摸索着,被一只女郎从帐中伸出的手握住。他指尖轻轻颤一下,她却牵着他的手没放。言尚静一下,还是被她抓着手,引到了床畔边坐着了。

床帐被牙钩悬起,言尚小心坐在床畔边,暮晚摇理了理自己披散的长发,看向他。

他自然看不到眼前的风光,不知道暮晚摇是如何的衣衫凌乱,肩头与颈下也露出许多玉雪晶莹来。他只是坐在这里,闻到帐中的女儿香,就很不自在。暮晚摇眼睁睁地看着他坐得腰背挺直,面上浮起了一层红色。

暮晚摇眼眸一转,看到他这般拘谨,她一时间有些兴味。

她道:“你的粥呢?”

他有点儿惊喜,向她这边侧过脸来:“你要喝么?”

暮晚摇:“不喝。”

言尚:“……”

暮晚摇噗嗤一声笑,调皮道:“但是你喂我,我就喝。”

言尚一呆。

他的几绺碎发拂在面上,衬着他有点儿呆滞的神情,暮晚摇看得心中喜欢。想这个人怎么还是这样,一点儿也没变。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还会有这种被她随意一句话作弄后的表情?

这让暮晚摇又怀念,又难过。

言尚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说:“我……这于理不合。”

暮晚摇哼一声,没吭气。

而他又像是讨好她一般,低声:“殿下不要为难我了。我都看不见,如何喂殿下喝粥?”

暮晚摇:“我看你就是毫无诚意,算了,让我饿死好了。”

她自暴自弃般往后躺下,被言尚寻声拉住手臂。他为难地说一声“我试试”,便让暮晚摇乖乖坐好,等着看他如何投喂了。

她就是这般坏。无论何时,都喜欢看他出丑。

言尚确实行动不便,光是将粥碗从食盒中取出来端在手中,就花费了不少时间。而他舀了一勺后,又蹙眉发呆,想这该怎么喂。他都无法辨别她的嘴巴在哪里……

他颤颤地舀着一勺粥,凭着自己的印象递向前……

暮晚摇惨叫一声。

言尚慌了:“怎么了?”

暮晚摇:“没……你手刚才抖了一下,我以为你的米粥要滴到我手上了。吓我一跳。”

言尚抿唇。

他说:“殿下这粥,我喂不了。”

暮晚摇挑眉:“那你是要将我饿死么?”

言尚反问:“那你是要将我逼死么?”

暮晚摇呆住:……岁月真厉害,言尚竟然会反驳她了。

见他颤巍巍递出去的那一勺,重新收了回来。碧玉勺子放在碗中,他垂着头,表情有些不喜。

暮晚摇打量他,有点忐忑自己这样是不是真把人家逗生气了。暮晚摇见好就收,拉住他的手,哄他道:“别这样嘛,你摸一摸,不就知道我脸在哪里了?你看,我不是故意捉弄你的。”

说罢,趁着他没反应过来,她拉着他的手,让他玉白的手指放在了自己脸颊旁。言尚被她骇得要收回手,然而手指挨到她那雪腻的肌肤,手指竟像有自己的意识一般,颤了一下,却没有挪开。

暮晚摇红了脸,妙目盈盈,向他柔柔乜去。

他自然看不见。

暮晚摇拉着他的手指,让他抚摸自己的眉眼,她诱惑他:“你看,这样不就清楚了么?你好久没见过我了,是不是已经忘了我长什么样子?你可要好好摸清楚,哪里是眉毛,哪里是眼睛……你喂粥,可不要把汤汤水水喂到我鼻子里去了,那我会生气的……”

他的手指在她脸上挪动。

他犹豫半天,说:“我、我要摸得更清楚些,可以么?”

暮晚摇脸更加红,她却正经十分:“可以呀。”

于是言尚放下了那粥碗,迟疑着倾身坐了过来。他一手捧着她的脸,另一手的指头也落在了她的腮帮上。他心中唾弃自己的司马昭之心,可他仍是这般靠了过来。

他手指拂过她的长眉,秀目……他靠着手指,寻找他记忆中的女郎。

他手指柔柔地勾过她的眼睛,又痒又轻,让暮晚摇浑身不自在。她看他,见他离她寸息之间,眉山轻蹙,唇瓣水润。他靠她靠的这么近,他垂下脸来,发丝拂在她脸上。

因为他自己看不见,他根本不知道他们现在有多暧昧。

他不知道他对她的诱惑力。

暮晚摇盯着他,见他时而蹙眉,时而舒展长眉。他的手指落在她脸上,就在扰乱她一颗心。她心神被他的碰触搅得乱七八糟,她的睫毛闪烁,目光直直地盯着他微张的唇……他不知道他一低头,就能亲到她了。

言尚正在摩挲时,忽然被勾住了下巴。他的唇被人含住,而他一怔之间,他被暮晚摇推倒了。

唇齿之亲昵流连,爱意之缱绻热情。

发丝勾绕,心浮气躁。

言尚被暮晚摇按在柔软的床褥间,他被勾着下巴亲。初时茫然不适应,接下来是沉迷,再紧接着是惊慌,觉得不合适。

他被压在下面,手按在她肩上,气乱之时,要将她推开。他喘着气,却不知越是这样,暮晚摇越是不肯放开。

他有些艰难的:“殿……殿下……摇摇……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女郎的力气终是不能和男子比,言尚真的要拉开她,哪怕她再强硬,还是要被他拉开。可她突然的发作也惊到了他,他将她按在怀中,撑着上半身从褥间坐起来,面红一片,发丝凌乱,说不出话来。

言尚低下头,手捧她的脸,半晌憋出一句:“……不能这样。”

暮晚摇仰头看他:“你要骂我么?”

言尚心乱:“你……你根本不清楚你在做什么。你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一点也不成熟……”

暮晚摇眼中浮雾:“我不是小孩子,我成熟了。我只是对你这样而已……你要怪就怪你自己,怪你自己为什么要来看我。你不要管我不就好了。”

言尚有些气:“你不肯吃饭,要我怎么不管你?你、你就是故意的……你不能总这样。”

暮晚摇没说别的,伸手向他腰下拂了一下,他躬身要躲,却已经被她手指抵到了。她低声:“你明明动情了,干嘛要拒绝我?”

言尚更乱了。他真弄不清楚这到底在干什么……

二人这样僵持,而恰恰这时,总是姗姗来迟的裴倾的到来,被侍女们从外传了进来。言尚一惊,连忙对暮晚摇说:“我们的事,之后再说。你现在不要胡闹了,不要让驸马看出来……你是要嫁人的人了,不要再犯这种错误了。”

暮晚摇仰脸:“你亲我一下,我就听你的。不然我就告诉裴倾,我和你没忍住睡了。”

言尚:“……!”

他被她弄得又震惊,又迷茫。觉得三年不见,她脸皮越来越厚了。但是裴倾的脚步声过来了,言尚心乱之时只觉得起码现在不能被发现。他低下头,敷衍地在她唇上亲一下。

暮晚摇笑了起来,到底满意了。

裴倾进来后,见言尚坐在床帐外,一副探病的架势。而帷帐掀开,帐中褥间好似有些凌乱。

不过床褥的凌乱,很可能是暮晚摇自己弄的。

因公主慵懒无比地靠在枕上,她眉目水雾濛濛,唇瓣嫣红柔润,一副刚睡醒的样子……裴倾心中不悦公主刚睡醒,言尚就过来。

但是公主因为言尚的到来开始用膳了,喝了整整一碗粥,裴倾又看着放心。

裴倾说了一句客套话:“看来言二郎应该与我们每日一起用膳才对。”

暮晚摇说:“好,从明天开始一起用膳吧。”

言尚:“……”

他心情古怪地说:“不用了。我眼睛不便,就不打扰你们‘夫妻’了。”

他刻意咬重“夫妻”两个字,脸面向暮晚摇的方向,好似在提醒她什么一样。

暮晚摇则解释:“未婚夫妻而已,能不能成,都不一定。婚前嘛,不就是让大家互相了解的吗?言二郎不用客气,来与我们一起用膳吧。裴倾,你说好不好?”

言尚低着头,不紧不慢:“裴驸马应该更愿意与殿下两情相悦,私下用膳。三个人一起,未免太挤了。裴郎君,你觉得是不是?”

暮晚摇慢悠悠:“三个人不喜欢,可以叫上你未婚妻一起来啊。四个人,我觉得挺好的。”

言尚警告一般:“不要牵扯无辜之人。”

裴倾:“……”

总觉得这两人话中有话,自己成了局外人。

第124章

言尚搬离了自己的府邸, 去县令办公府衙住了。

竟有主人为了迁就客人而离开自己的家, 实属匪夷所思。

暮晚摇得知言尚搬去县令府衙的时候,正是清晨时分,她坐在窗前插花。

秋思滴溜溜的黑眼睛望着公主, 见暮晚摇插花动作只是一顿, 就继续了。

若真有触动,也就是暮晚摇眼底一刹那有一丝讥诮寥落浮了过去。

暮晚摇心知肚明, 这就是言尚给她的答复。

是他关心她, 非要来看她,但是她亲了一下, 他就觉得不对了。他说着他们两人的问题再谈,然后这就是他给的“再谈”态度——他主动离开,彻底避嫌。

他不越雷池一步,视她如洪水猛兽, 她又何必自作多情?这世上没有了言尚,多的是赵尚钱尚孙尚李尚。男人这种东西嘛,只要权势在握,找多少雷同的, 又有什么关系。

然而裴倾再来和暮晚摇说离开南阳的事,暮晚摇依然是拒绝。

暮晚摇一定要等到从长安出发的那位老御医,老御医来看过了言尚的眼睛,让她知道言尚的眼睛没事,她才会离开南阳。

裴倾看出了公主的态度坚决,他不知暮晚摇执着的是牢狱之灾可能对言尚造成的伤害, 只以为公主的感情全是为言二郎念念不忘。

裴倾心中苦涩,可是他无法反抗公主。

说到底,公主是君,他是臣。他虽和公主是未婚夫妻,但其实他是来侍奉公主,而不是真把自己当做公主的男人用的。

裴倾从来都知道公主是君主,皇权大于一切。莫说公主现在只是放不下言二郎,哪怕公主婚后把言二郎掳到公主府当着他的面养着,裴倾也不能说什么。

世间也许男女之间有真正琴瑟和谐的关系,然而这种关系,很少存在于公主和驸马之间。

裴倾一如这世间所有的驸马一般,小心看暮晚摇的脸色,在皇权压力之下讨着生活。何况公主下嫁他的缘故还是为了给他官职,他又哪里敢不满。

可是裴倾心中喜欢公主,又是真的希望公主能够放下言二郎,看自己一眼。

在公主这里,他不敢说;但是裴倾可以去找言尚,让言尚退。

毕竟裴倾目前是六品官,言尚只是一个七品县令。裴倾是京官,言尚只是地方上的小官而已。

裴倾便去了言尚现在所住的县令府衙,和言尚说起公主的事。

言尚正准备出门和州刺史谈剿匪的事,裴倾登府来拜,将他堵在县衙后院的长廊口。扶着言尚的云书听这位裴郎君说什么后,脸上当下浮起生气的态度——他们郎君都主动避让到县衙来住了,这位裴郎君还要他们郎君如何避嫌?

言尚则面露羞红恼意,他不可控制地因为裴倾的话而觉得羞恨。他毕竟和暮晚摇那样……现在还被暮晚摇真正的未婚夫找上门。

他是如此行为不端,违背他为人处世的一向原则,这番羞恨之情,让言尚恨不得一头撞死。

言尚稳了半晌后,尴尬低声:“裴郎君,你放心,在殿下留在南阳的时候,我绝不会再见殿下,给殿下和郎君带去麻烦。我府中府邸留给二人住,二位有什么需求尽管向府上仆从提便是,不必知会我。之后我会忙着剿匪之事,大部分时候也不在此间,郎君……尽可放心。”

裴倾赞言尚的风度。

但是他还是迟疑一下:“我听闻郎君你有未婚妻,可是当真?”

言尚叹一声,心想他都只是远远见过一面的陌生女郎,现在倒成了他的挡箭牌了。言尚便说是。

裴倾就要求道:“郎君既然有未婚妻,不如早早成亲,好让殿下死心?因郎君你若不断绝了所有可能,我恐殿下仍是不放过郎君。”

言尚一怔,半晌不语。

扶着言尚的云书终于忍不住了,高声:“裴郎君,你这岂非逼人太甚?我们郎君也不过才定了亲,婚事就不用准备一番么?我们郎君也是南阳这边的大官,婚事怎能因为你的提防而如此草率?我们郎君不用通知自己的父母,兄弟么?你自己搞不定公主,却逼着我们郎君成亲!”

裴倾羞愧,然而他坚持地看着言尚,又恳求了一句。

言尚轻声道:“……我不能成亲。”

裴倾急忙:“你可是怕如此会不尊重你那位未婚妻?有我与殿下在此,难道还能辱没了你们?”

言尚蹙眉。

他道:“我知道裴郎君是觉得我与殿下……所以才……其实我确实不会与殿下如何的。但是……我真的不能成亲。我不能当着你们在的时候成亲……这会刺激到殿下。”

裴倾不以为然:“那你总得表示一个态度?你这样,只让我觉得你心中不端,不肯让殿下死心。殿下怎会因你成亲而受刺激?殿下也许一时不悦,但殿下会因此心死的。殿下对你彻底失望,才会与我离开。难道说,你还是放不下殿下?”

言尚心中一时无话。

心想这位驸马,为何竟是这般不了解暮晚摇……

言尚坚持他不能成亲,但是裴倾步步紧逼,动之以情。

裴倾大约看出言尚此人道德点极高,所以便不断地说自己有多不易,有多爱慕公主,有多希望和公主有和平的生活。而言尚毁了这一切……

云书几次气得要骂,都被言尚拦住。

最后言尚困于裴倾的以情相逼,虽坚持自己不能成亲,但他也做出了让步,说会与老丈人商量婚事提前的事。

裴倾心满意足地走后,云书已经气得不得了。

云书道:“二郎,你为何总是这样?总是心里只为旁人想,不考虑你自己?为了殿下好,为了裴郎君高兴,你就要委屈自己……还被裴郎君阴阳怪气地说。好像是我们如何对不起他一样。

“他自己没本事看住殿下,就来找我们!我们都避得不能住在自己府邸了,居然还逼郎君你成亲。郎君你什么时候能够想想你自己委不委屈?你实在是对人太好,才会谁都来找你。

“殿下是这样,裴郎是这样,你那位老丈人……不也是这么赖上你的么!

“明明是你听殿下婚事定后,那位县丞灌你酒,你糊里糊涂中应下了那位县丞的不断做媒。郎君恐都还没有做好成婚的打算……就要如此……何必如此呢?二郎你的妻子,不应该是这样的,起码应该与你相配……”

言尚面色苍白,却低声制止云书:“不要说了。婚事没有什么赖上不赖上一说,县丞人品端正,他的爱女必然也为人诚善……难就难在裴郎君希望我早早成婚,但是殿下那里……”

他眉头微皱,最后还是觉得先这样吧。起码能够断了暮晚摇的念想。

言尚不可能真的早早成亲,他根本没有做好准备。毕竟成婚是一辈子大事,对他来说责任的意义极重。但是裴倾那般求过后,言尚就让县丞来府衙一趟,商议婚事的提前。

对县丞来说,自然惊喜无比。

言二郎看中了他的家世简单普通,他则看中了言二郎的才华与能力。

言二郎来到穰县后,多少大人物做媒都不能,县丞本不敢高攀,谁知道一次二郎醉酒后居然松了口。这婚事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县丞一直恍惚怕自己在做梦。

他都做好了言二郎有一日与他说那日喝多了、没有纳彩就不算订婚的准备。

谁知道言尚对婚事没怎么提,第一次提,竟然是要与他商量提前婚事。县丞立马奔到县令府衙,都不用言尚登门拜访……就怕夜长梦多,有人搅局。

然而县令府衙和言尚的府邸实在太近了。

那位县丞春风满面地步入县衙,穿一身红袍,恰似一副新郎官的架势,让蹲在言尚府邸外的花坛旁玩蚂蚁的秋思看得清清楚楚。

秋思毕竟年纪小,对万事都充满了好奇。她跑过去打听后,神色一变,急匆匆就跑回了府中。

秋思一路嚷着找暮晚摇:“殿下!殿下!出事了!”

裴倾回来府邸的时候,正看到金丝长裙、金钗琳琅的暮晚摇沉着脸,身后跟着秋思等侍女,向县衙府邸杀去。公主这么大的气势,裴倾眼皮一跳,心中有了预感,他赶紧跟上去看。

县衙的对面,州刺史刚好出门,就看到丹阳公主这一路杀去县衙的架势。

州刺史乃是南阳姜氏出身,是三皇子秦王的母家。

这位刺史看到暮晚摇,眼皮跳了跳,喃喃自语:“原来丹阳公主还真的住在县令府中啊……言素臣放了那么多假消息,我都不知真假,他把她藏得可真是好。”

州刺史笑:“一个公主嘛,前拥后簇的。言素臣还要跟山匪弄个假公主……未免太小心了。”

言尚坐在书舍中,才和县丞开头说了两句话,都没进入正题,房舍门“砰”地被从外推开。

这般没礼貌的态度,让县丞吃惊,代替他们县令呵斥:“什么人!眼里有没有我们府君?竟敢直闯县衙……”

言尚道:“县丞,你先下去吧。我们的事,改日再谈。”

县丞依依不舍,好不容易要说到婚事了,又被打断……

他回头,见到一个满目光华辉煌、美丽至极的女郎沉着脸进屋舍,身后跟着数个漂亮的侍女和卫士。县丞眼皮直跳,心知这恐怕就是县令府中住着的那位身份神秘的贵人了。

也许就是公主。

县丞不敢吭气,退出去后,暮晚摇提着裙裾,直奔言尚而来。她站在书案后,俯眼看着言尚。

阳光葳蕤,照入书舍中,他微仰着脸,眼上被蒙着的纱布染上一层朦胧的透白光。

他垂袖静坐,神色不改,哪怕再是清隽好风采,此时在暮晚摇眼中,也如混蛋一般可恶。

暮晚摇冷声:“听说你要提前成婚?”

言尚轻轻“嗯”一声:“时间来得及的话,殿下可以留下吃喜酒。”

他袖中的手蜷缩,握紧拳头,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却不让自己在面上表现出一点儿情绪来。

暮晚摇命令道:“给我把亲事退掉。”

言尚:“无缘无故,我为何要退亲?如此对人家女郎,很公平么?”

他话音一落,小小书舍中站着的所有人都嘶了一声,因为毫不犹豫,暮晚摇一道巴掌扇了过去,清脆声打在言尚脸上。

言尚脸被她一掌打偏,他都有些懵。

因此前不管两人如何吵,暮晚摇从未扇过他巴掌。人人都说她脾气坏,可是言尚真的没见过她动手打人。

而今……她动手了。

裴倾跟在所有人后面,他站在窗外,奔来时恰好看到言尚被暮晚摇一巴掌扇过去的一幕。

裴倾骇然,心里一时慌起,没想到暮晚摇气成了这样。他心里开始怕言尚说是自己逼他提前成亲,暮晚摇回头找自己算账……

一巴掌扇去,暮晚摇冷冰冰:“退不退亲?”

言尚脸微微向她偏过来,玉白的面上清晰地映出被她打红的手印。他说:“婚事不是儿戏,不能这样。”

“噗——”众人再一声嘶,因为暮晚摇端起案上的一杯茶,就泼了过去。

暮晚摇红着眼,怒道:“是,我不冷静。因为我不像你一样,你就是个孬种!就是个胆小鬼!今天我要是成亲,你一句话不会多说。但是我不会!你不肯向我走一步……你一步都不肯走!凭什么?难道要我追着你么?你就那么瞧不起我么?”

言尚脸色发白,他面上被泼了茶水,如此羞辱之下,他的心神却全在她身上,全在她那沙哑至极的声音上。

恨到极致,怒到极致!

他心中撕了巨大的口子,血淋淋地拉扯着他。

言尚声音哑起:“我从未看不起你。我们只是立场不同……”

暮晚摇冲他吼:“骗鬼的立场不同!哪有什么不同?你难道就认定我草菅人命么?难道我在你眼里就是十恶不赦的人么?你就觉得我无可救药,就觉得我不值得么?我都到南阳了,我为了你留在这里……你却要成亲!你是故意的么?你就这么恨我么?我是做错了什么,让你这么讨厌,让你迫不及待要摆脱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坏!

“你还是言尚么?你还是疼我爱我的言尚么?你觉不觉得你心特别冷,特别硬……我特别恨你!”

她的眼泪掉下来,声音哑得绷极。明明是他被她又是扇巴掌,又是用茶水泼,可她崩溃的样子,脆弱的模样,最是让人放不下……言尚不能再那么坐着了,他一定要说话,一定要解释。

她浑身发抖的时候,言尚站起来握住她的手。

他声音沙哑,颤颤的:“不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坏,我只是觉得我不配。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我有多惧怕。我怕我在百姓和你之间,又一次抛弃你,让你对我说‘你让我觉得这世间谁也不爱谁’。我一直想让你得到爱,可是我觉得我不是那个对的人……我无数次噩梦缠身,梦到我放开你的手,梦到你用仇恨眼神看我。

“我怕的是我们会因身份不同而走向陌路,怕的是我不是对你最好的那个人,怕的是你受到我的伤害,怕的是你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彻底绝望……”

暮晚摇呆呆看着他,她没想到让他止步不前的原因是这个。她眼中噙着一滴泪,再次意识到自己和言尚眼中的巨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