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乍然出现时,比起满心惊喜更多的,便是言尚对自己的否认和折磨。

所以他更是跟自己强调不要去靠近她,不要再去影响她。

他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去喜欢一个女郎,去动什么情,得到什么爱。他最不应该去害暮晚摇伤怀的。而今她有了对她好的裴倾驸马,他更该远离她才对。

言尚认出了暮晚摇,却什么也没说,只当仍不知道。云书等人每天为了瞒住他那个人是暮晚摇,便整天辛苦做戏,言尚也不说。

他其实也没必要说。

因他第二日就得了风寒,发烧发得厉害,病倒了。

暮晚摇和裴倾用早膳时,裴倾跟她说起离开南阳的事。

暮晚摇正在出神,裴倾说了两遍她才听到,她道:“不是你要好好看看言尚么?这才看了两天,你就不想看了?”

裴倾情绪低迷,自嘲道:“昨日见言二郎雨天祈晴,他在雨里坐了整整三个时辰,所有百姓都在看着他,殿下也在看他……我便不想再看了。我知道我比不过,再待下去,也许自取其辱。”

他怔然道:“……来之前,我以为他是沽名钓誉,我没想到他真是这样的人。”

暮晚摇低头喝口茶,心想她喜欢过的人,怎么会不好。

她一直对裴倾很无所谓,她如何努力都对他提不起一丝热情。她之前总是奇怪自己是怎么了,又总是时不时地对裴倾觉得厌烦……然而今日裴倾这般夸言尚,暮晚摇竟难得的对裴倾生了点儿高兴的心情。

裴倾再次催促暮晚摇和他离开南阳。

暮晚摇心中犹豫,没说话。

她心里想自己该离开了,因她昨日为言尚披衣时,她靠近他时,心跳声比雨声还大。那是她平静了三年的心,重新跳得这么厉害。暮晚摇当时便骇然,怕自己再待下去,对言尚放不开。

她现在还能控制自己,但她真的怕过两天,她就控制不住。

但是暮晚摇又不愿意离开。因为她记挂言尚的眼睛。

看不到他眼睛复明,她心中就会充满自责。时间过去了三年,她开始回想当初牢狱之灾对他身体造成的伤害。她总觉得这其中有自己放任的责任……暮晚摇这般不说话,裴倾心中不禁凉下。

暮晚摇犹豫着:“待我写封信,找个名医来这里,我们便先离开吧……”

裴倾正要高兴,侍女秋思哒哒哒地从外跑进来。隔着帘子,秋思紧张道:“娘子,言二郎病倒了。”

暮晚摇一下子便站了起来,于是,也不准备走了,也不准备收拾行李了,暮晚摇被侍女们拥着去看言尚了。裴倾起身,看她走得那么快,他呆了半天,心中颓然无比。

言尚醒来时,觉得自己周身都出了汗。可是他疲累无比,便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只想等缓一缓,再起来去洗浴。

而他便这样静静地躺着。反正睁眼闭眼,在他眼里都是一片黑。

他不是自暴自弃的人,最近一个月,他已经学会了习惯和黑暗为伍。而且眼睛看不见,其实能让他静下心,想更多的事……

言尚便这样发着呆。

忽然,他闻到一阵女郎身上的香气。他心生骇然,浑身紧绷,下一刻,便感觉到床板压了一下,有人坐了过来。言尚愣了愣,开始觉得看不见不好了。

暮晚摇不知道坐在这里坐了多久,他竟然到此时才发现……言尚心潮起伏时,忽觉得自己的手指被人握住了。

他僵硬,纠结了一会儿,心想随她去了,他当不知道好了。

暮晚摇坐在这里看言尚看了一个时辰了。

傍晚时他的烧便退了,仆从又喂他喝了点儿粥,暮晚摇全程这么看着。后来仆从们走了,暮晚摇就看着言尚昏睡。她坐在床畔边看他睡觉,竟然丝毫不觉得厌烦。

他可真是静。他睡觉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动,也不翻身,老让暮晚摇怀疑他是晕了还是睡了。

而再好看的人,看一个时辰也会看得不耐烦。

暮晚摇心中挣扎许久,心想反正他睡着了,她还是想碰一碰他。心中刚下定这个决心,暮晚摇便心里为自己欢呼鼓劲,坐到了床上来。她向他修长的手指伸了过去,第一时间,先把他的手握在了手中,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地玩。

言尚心中无奈,想:也好……反正只是手而已。

但是暮晚摇很快不满足。

言尚腰僵了一下,因他感觉到女孩儿柔软的手指,隔着单薄的中衣,搭在了他腰上。暮晚摇伸出自己的拇指和中指,比出一个长度来,她手指在他腰间徘徊……

言尚面上浮起桃红色,腰被她弄得越来越僵,他又得努力让自己装睡……他听到暮晚摇小小的声音:“腰好细呀。”

言尚怔住,像是被闷棍敲来。

她的声音软软的,沙沙的,他三年都没有听过了。

暮晚摇不满地说了第二句:“比以前还要细。你真的瘦了好多啊。”

她又自我满足,沾沾自喜:“不过我的腰还是比你细。”

言尚:“……”

他唇角忍不住绷住,忍着那股儿笑意。他脸上更红,心想她都在想些什么啊……不,他不能这么想,他应该想她怎么能这样玩他。

她已经有未婚夫君了,怎能在旁的郎君房里待这么久,还玩人家?

言尚陷入这般纠结中,倾而,暮晚摇倾下身来,抱住了他。他手指忍不住跳了一下,感受到女郎纤柔的、水一样的身体,揉入了他怀中。言尚手足无措,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装睡。

他该寻找合适的时间醒来吧……不能让暮晚摇这般胡闹了。

但是在这种挣扎下,言尚白纱下的眼睛睁大,他心中涌起一丝渴望。他想看一看她……他想知道她现在长什么样子。

可是他眼睛看不见了,他都不能看一看她。而等他眼睛好了,她一定已经离开了。

他始终不能看她一眼。

暮晚摇脸埋在言尚怀中,她手搂着他的腰抱着他,她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有些心满意足的快乐。每个人和每个人身上的味道都不一样,言尚身上的气息便是那样清清淡淡的,阳光一般,海水一般……

暮晚摇忽而一顿。

听到了自己脸下那剧烈无比的心跳声。

一声比一声快,一声比一声猛。

暮晚摇不可置信地抬起脸,她看到言尚还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可是他脸上浮起的红色……他在装睡!

暮晚摇皱眉,心中顿生不悦。

他……对一个陌生女人的靠近,有这么强烈的感觉?

淫荡!

龌龊!

恶心!

不守……夫道!

不是说快成亲了么?他对除了他未婚妻的女郎,身体反应居然这么强烈?

暮晚摇刷地起身,丢开了他,她冷冷地站在床沿边,怒瞪那个装睡的男人半天,转身便走了。

暮晚摇便再不去看言尚了。

但是她还是给长安写了一封信,让侍御医中一位眼科圣手离开长安来南阳,就以她的名义,让人来治眼睛。

南阳雨停了,因为恼怒言尚,暮晚摇愤愤不平地开始吆喝让人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南阳了。裴倾那边自然高兴不提,言尚这边也不阻拦,还让人来问两位贵人需不需要南阳本地的特产,他让人送些给二位。

他的好意都送到厢房门口了,却被暮晚摇全都退了回去。

暮晚摇冷冰冰:“不需要他的假好心!”

这一晚,暮晚摇因莫名的情绪低落,而坐在园中发呆。她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眼看着天一点点黑了,府上生起了灯笼,一层清寒夜雾笼上府邸。迷雾重重,云涌长廊。

坐了很长时间,身后跟随的侍女秋思都站得有点儿身体麻了,正要劝公主回去时,一直坐着的暮晚摇眼睛动了动,向一个方向看去。

暮晚摇和她的侍女便看到长廊另一头,言尚走了过来。

他身边没有仆从陪着,他就这样一路扶着墙和柱子过来。清薄的春衫在夜风中徐徐飞扬,他的面容一贯温润,哪怕经常被台阶绊到。

言尚走路走得十分小心,但是这么大的院子,他做瞎子才不过一个月,真不熟悉每一个地方。他又要被一个台阶绊了时,左手忽然有人托住,扶住他的手臂,手掌向上,纤纤五指贴住他的手腕。

言尚一僵,然后便要退。

暮晚摇不让他退,抓着他手臂。她向秋思使个眼色,秋思便代她开口:“郎君,你莫慌,是我们。我们娘子在院子里休息,正好看到郎君过来,见郎君要摔了,才过来扶一把。”

秋思代自己好奇问:“可是郎君,你身边的仆从呢?你一个人出来好吗?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啊?”

暮晚摇托着言尚的手臂,赞许地看一眼秋思:问得好。也是她想知道的。

言尚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知道是暮晚摇扶着自己,他便更加不自在,又很怀疑自己的衣裳有没有穿好,是否有哪里不妥。但他很快摒弃自己这些杂念,暗自羞恼自己的不庄重。

言尚温声回答:“不是大事,我临时想起一些公务,便想去县衙一趟。这里离县衙并不远,云书被我派去传一些话,我便寻思着自己能不能过去县衙。”

他羞愧道:“如此看来,我有些高估自己,惊扰夫人了。我还是回房吧。”

秋思在暮晚摇的眼色下,连忙道:“不用呀!郎君,反正不远,我们陪你去县衙走一趟好了。”

言尚推拒,暮晚摇这边坚持,言尚推拒不了,只能接受。

于是他便这样被暮晚摇扶着手臂,一路向府门外走去。

不管一路走来,仆从们脸色有多古怪,秋思只笑嘻嘻地跟在两人身后,瞪开那些想来打扰公主和言二郎的人。她正是十五岁时最为活泼青春的年龄,看到自家公主扶着言二郎,二人的影子落在长廊上,秋思看着,便觉得十分赏心悦目。

公主风流雍容,言二郎神清骨秀。

这般般配,怎能让旁人来打扰?

秋思和之前的春华、夏容都不一样,她没有见过暮晚摇最艰难的时候,只见过公主一路权势越来越高的时候。所以在秋思眼中,公主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公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从来就不会觉得公主有了驸马就如何如何。公主才是最大的,公主就算嫁人了,想养面首都不用理会驸马。何况公主现在还没嫁呢!

各怀心思,这样诡异地出了府。

言尚被暮晚摇扶着的手臂都觉得麻了,他一路当作不知是她,脑子里又在绞尽脑汁想该如何劝退她。然而暮晚摇却很高兴,大约她觉得为一个盲人引路很好玩,便引路引得格外认真,爱上了这种感觉。

察觉暮晚摇玩得很高兴,言尚无奈一笑,觉得自己看不见,好像给她提供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

让她又装哑巴,又不和自己相认,还悄悄对自己逗来逗去。

几人眼见要出府了,秋思哼着小曲,眼睛随意地往四下看了看,示意碍眼的仆从们让开,不要挡公主的路。不想秋思这么随便一看,竟然看到府门口的墙壁上,映着草木摇晃,晃动的草木间,一条蛇吐着信子越爬越高。

秋思当即一声尖叫,吓得跳起来:“蛇!有蛇!救命——”

暮晚摇没看到什么蛇,但她被侍女惨烈的尖叫声吓到。她也尖叫了一声,整个身体一哆嗦,抓着言尚的手用力。她叫得带一声泣音,跟着秋思一起跳了起来。

秋思吓得只能躲远,但是暮晚摇身边有言尚。

暮晚摇尖叫着扑入了言尚怀中,抱紧他,呜咽惨叫。

耳边骤然炸开的一前一后女孩子的尖叫声,让言尚的耳朵一阵发麻。然后暮晚摇扑入他怀里,她吓得在他怀里哆嗦,口上嚷着:“蛇!蛇!”

言尚抱住她,手搂在她后背上,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好了好了,别哭……”

他侧一下脸,知道旁边肯定有仆从,便问道:“草丛里有蛇?”

在两个女郎一前一后尖叫的时候,就有仆从被吓到,跑过来看。秋思一溜烟躲得几丈远,一个仆从小心进入草丛中,查看半天后无语:“郎君,只是一根树枝而已。”

秋思抱着柱子,从柱子后探出脑袋,嚷道:“你看错了吧?我真的看到蛇了。”

于是言尚怀里的暮晚摇便更是抓紧言尚的衣衫,抖了一下。

言尚手一直抚着她后背,见她还在怕,他不禁忍笑:“怎么会有蛇呢?别怕,没什么的……有我在呢。”

仆从们面面相觑,见自家郎君搂着那个别人家的女郎柔声安慰,不禁脸色古怪。但他们也不能说什么,只好尴尬地退下。只秋思躲在柱子后,还抚着自己脆弱的心脏,念念有词:一定有蛇。

言尚搂着暮晚摇立在府门口,低声哄了半天,才让她从他怀里抬起脸来。她哽了半天,这会儿抬起脸时,正想跟言尚说一句话,就觉得言尚身子忽的僵住了,脸色有些不自然。

暮晚摇后知后觉:哎对呀,他正抱着她呢。

言尚抱她的手臂僵硬,低声说一声:“唐突了。”

他又恢复了那正儿八经的样子,要轻轻推开她。暮晚摇不做声,抓着他的手臂不肯放。言尚侧过脸来,虽看不到她,却能想象到她忽然又犯倔的样子。

他低声:“我知道、知道你受到惊吓,需要人陪着……但是,但是这样、于理不合,我这就为夫人找你未婚夫君……”

暮晚摇烦躁:她才不要裴倾!

裴倾这会儿出现,她会烦死!

正是两人这般较劲的时候,裴倾的声音从府门口的方向传来,忍怒的:“你们在干什么?”

裴倾从外进来,便看到言尚搂着公主,低头和公主说话。那般亲昵,成何体统!

言尚反应过来,向府门口的方向怔然“看”来。

暮晚摇还抓着他手臂,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她竟然一动未动。言尚听到她好似还抽噎了一声,好像压根没有从先前的情绪中回过神。

听到裴倾向这边走来的脚步声,言尚瞬时紧张,心生慌乱。

他反手握住暮晚摇的手臂,将她拽到自己身后。而迎向走向这边的裴倾,言尚唇角微僵,声音求和一般低:“裴郎君,你先冷静。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般……娘子她是被一条蛇吓到,是我见她受惊,情不自禁安抚了她,此事和娘子无关……”

暮晚摇懵懵地被言尚拽到身后,听到他突然不叫她“夫人”改叫“娘子”,她眼睛眨了眨。

裴倾气急败坏:“你让开!”

言尚后退,却不肯将暮晚摇让出来被裴倾带走。他听出了裴倾话语中的火气,只担心对方会因看到的那一幕,而去伤害暮晚摇。

言尚心中羞愧无比,口上却坚定劝道:“当真与娘子无关,人常说眼见未必为实……”

暮晚摇回过神了。

她躲在言尚身后,被言尚抓着手臂,听言尚越这么说,裴倾越是生气。暮晚摇唇角不禁噙上笑,调皮地从言尚身后探出脑袋,好奇地看两个男人一个要带走她、一个不肯放她被带走。

裴倾:“言二郎,我能怎么伤害她?”

言尚一怔。

然后听到了贴着他后背,暮晚摇一声促狭的笑。

紧接着,言尚瞬间醒悟,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是啊,裴倾能对暮晚摇做什么呢?暮晚摇的身份可不是普通的女郎。她是公主啊。一个还没有嫁进门……娶进门……尚进门的驸马,再生气公主和其他郎君拉拉扯扯,又能对公主做什么呢?

是言尚自己心乱,将暮晚摇当成了普通女郎,怕裴倾会骂她打她,才护着不让裴倾碰到暮晚摇。

这份心思太可笑了。

言尚愧得说不出话,怔立原地,裴倾见他终于反应过来,心里也是一阵发苦,叹口气。

裴倾不禁心想:昔日言二郎和公主殿下感情是有多好,言二郎才会忘了暮晚摇公主的身份?

言二郎才会情不自禁下,用待寻常女郎的态度去对待一个公主?

难道公主不会说他以下犯上么?难道公主会让言二郎那般靠近她么?

裴倾不觉想,自己和公主的婚事……大约、大约要不成了。

回到房舍,暮晚摇坐下喝茶,若有所思。

裴倾立在旁边,低声劝她少和言二郎走那么近。

暮晚摇不耐:“聒噪。闭嘴。”

她手指搭在额头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裴倾在她耳边叽叽歪歪念了一路,不停打断她的思绪,让她想不起来那股不对劲在这里。

现在裴倾闭嘴了,暮晚摇才能去细细思量。

言尚对她的态度……不对劲。

之前未曾细想,现在想来,他今晚会抱她,会情不自禁地安慰她……这是他对待暮晚摇的态度,不是他对待一个寻常女郎的态度。

事情再往前回溯……他对她若有若无的远离,又莫名其妙的关注。他生病时,她抱他时他那么剧烈的心跳声……再往前些,大雨祈晴之日,她为他披衣,他将她抱在怀里。

暮晚摇“啊”一声,恍然大悟:原来他的“不对劲”那么早就出现了。

原来……言尚认出她了!

暮晚摇一下子站起来,吓了裴倾一跳。她沉着脸往外走,裴倾跟在后:“殿下又要去哪里?”

暮晚摇磨刀霍霍:“找言尚!”

裴倾:“……”

裴倾快疯了:“你们不是刚当着我面卿卿我我完了么,殿下怎么又要去找他?”

暮晚摇迟疑,也觉得自己好似有些过分,她停在门口解释:“只是发现他骗了我而已……”

裴倾眼睛微亮,说:“那殿下快些去找他吧。”

暮晚摇:“……”

言尚本是要去县衙,但是因为晚上那桩关于暮晚摇的意外,他还是没有去成,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房舍中。

他心神不宁,虽然说服自己暮晚摇身为公主,不会受到影响,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担心她被裴倾责难。她那般喜欢裴倾,如果因为他,裴倾不肯和她成婚了,她该多难过……

“砰”,门被推开。

暮晚摇厉声:“言尚!”

言尚抬起头,站起来蹙着眉,他轻声:“我想过了,不如你将事情推脱到我身上,说我行为不端,逼迫你,要抱你,如此他才会不怪你。干脆不要说什么蛇了,这般多的因素反而让人不信……”

他啰嗦半天,后知后觉想到了不对劲,渐渐停住话头。

听到暮晚摇冷笑声。

言尚静半天,低声:“你说什么?”

暮晚摇嗤笑:“装什么?不是认出我是谁了么?”

言尚顿时无话。

他垂眼,以为自己没说话,可是他那极低的呢喃声、缱绻的呓语,融在暮晚摇耳边,让她耳畔不禁一烫:“……摇摇。”

第123章

言尚的屋舍很空, 很朴素。夜中幽若烛火极暗, 沉静地照着书案后站起的那个青年郎君。

他眼覆白纱, 身形孤瘦。言尚凄白色的影子迷雾一般, 月色从窗外照入, 几声虫鸣,几多凉意。

暮晚摇本满目喷火, 可是看着他这么孤零零的、有些无措地站着, 他大约是“看”向她这个方向, 而耳边一声那么低的“摇摇”,又让暮晚摇心事一瞬间变得复杂难堪。

她说:“你什么意思。”

言语依然是冰冷没有温度的, 但是那股兴师问罪的质问语气却淡了。

而言尚沉默半晌,当然是听懂了她的问话。

他收回了之前他那涨落不平的情绪,平静地给了一个回答:“……我们已经分开很久了,各自有各自的路要走。殿下不是也没有想和我相认么?我的理由和殿下一样。”

暮晚摇本来已经消下去的火, 轻易被他重新点燃。

她讥诮一笑:“听你这意思, 你是觉得和我不是一路人,觉得我耽误你前程了。自然,现在言二郎是海内名臣言素臣了,名声大的谁不知道?感觉一定非常好吧?”

言尚没说话。

他垂着脸, 看不到他的眼睛,暮晚摇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她只是更加生气——“你的未婚妻呢?你眼睛都这样了, 都不让人来照顾你?连我这个过去和你有过一段的人都会问你的眼睛,你的未婚妻竟然从头到尾不出现,这是怎么回事?”

言尚终于偏了偏脸, 向这个方向看来。

当真是她一开口,他就能洞察她真正在意的。言尚轻声:“殿下在怀疑什么呢?我确实是要成亲了。只是妙娘是个普通人家的女郎,和殿下不一样。男女授受不亲,在成婚前,我不会常与妙娘见面的。”

暮晚摇:“男女授受不亲?你当初和我好的时候,急着往床上上的时候,我可没见你有现在这种觉悟。”

言尚脸色苍白。

他半晌艰难道:“……所以,当初是错了。”

暮晚摇走向他,被他刺激到了般地逼问他:“和我好就是错的,和别人就是对的?我是你的一个错误过去么?你这么急不可耐地想要摆脱?你……”

言尚后退,却没有退路。他跌坐了下去,暮晚摇手撑在案几上俯眼瞪他,他仰着脸,哪怕看不见,也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察觉到她近乎失控的情绪。

言尚心中更加煎熬。

他忍不住道:“你到底要什么?”

暮晚摇一怔。

言尚:“殿下这么生气,难道是想和我重续前缘么?”

暮晚摇瞬间收回了自己的情绪,淡声:“怎么可能。”

言尚怔一会儿,他撑在案上的、袖中的手指颤了几下,他才温声,既像是说服自己,又像是规劝暮晚摇:“是的,我与殿下是不合适的。殿下如今就很好,有喜爱的郎君,还能嫁给他,殿下会越来越好的。

“我虽然、虽然……不配得到殿下的原谅,但我依然是衷心希望殿下能够过得好,嫁给自己真正喜欢的郎君。我会祝福殿下的。”

暮晚摇望着他玉白的面容,她看着他的脸,也想像他一样作出大度的样子,说几句好听的话,祝福他和他的未婚妻功成圆满。可是话到嘴边,她说不下去,一个字都说不下去——

暮晚摇脸色骤变,在这一瞬间觉得狼狈,意识到自己的狼子野心。

她的狼子野心让她不可能祝福他。

暮晚摇想,也许在心里最深处,其实她一直没有放下过。

她好似就是不甘心。

她好似就觉得言尚只能爱她,深深爱她。

她为什么会这样想?

暮晚摇有些出神,不再说话了。

言尚试探的,摸索着,伸手隔着袖子,轻轻托住她手腕。

他温声:“殿下,纵是我与殿下……已形同陌路,但是殿下如果有什么难处,我仍可相助。”

暮晚摇偏头看他:“怎么,你还想和我做朋友?”

言尚微僵。

半晌后他苦笑,收回了托住暮晚摇手腕的手,他摇头,轻声:“我、我没办法和殿下做朋友的……对不起,可我真的做不到。”

暮晚摇俯眼看他,这一次没有逼他非要帮她。她福至心灵,很理解言尚此时的心意——他是这么认真的一个人。

这么认真的人,但凡专注的、全心全意地喜欢过一个女郎,让他之后毫无芥蒂地和这个女郎做朋友,哪怕是言尚,也做不到。

暮晚摇怔忡:“所以,你只想和我……相忘于江湖。”

她眸中浮起了水雾,心里因这个认知而喘不上气,而觉得绝望。她从未这么明显地意识到,言尚是真的要走出她的生命,成为过去……她的过去记忆没什么美好的,只有他是最美好的。

可是他这么努力地要离开。

……就因为她爱的是权势,他爱的是民生,所以就必须这样么?

爱权势怎么了?权势第一,他第二……那他也排在第二啊!

有什么不好的。

有什么不好的!

暮晚摇这般走了,她走了后,言尚独自在屋舍,靠墙静坐。

他呆呆地坐了很久,他几次克制不住地想去追她。但是他又逼着自己不要去。

三年前的事,让言尚意识到,他这样的人,可能真的不适合去喜欢任何一个人,去得到任何人的爱。

很久以前暮晚摇和他玩笑时,他说自己不看重情爱,不看重婚姻。可他那时还是年少,他竟然不明白,当他如此不看重的时候,他就不应该接受公主的爱。他的爱会伤害人,会错过人,会舍弃人……

他只适合孤零零地一个人待着,不适合去让任何女郎爱他。

他的爱是没有结果的。

当他少时立志为百姓说话时,他也许就已经失去了去爱一个女郎的可能……只是他那时候不懂,暮晚摇对他笑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喜欢她。他那时候还敢去喜爱暮晚摇,去放开自己的心走向她,去对她心动。

他也许纵生都要努力平衡自己的私人情感与心中大爱的取舍……而这些前提是,他不要再去耽误暮晚摇了。

婚姻于他,还是不能是和喜欢的女郎在一起,还是只有传宗接代这一个价值。

无妨,他已经不是十几岁时的言尚了,他现在已经明白了。所以他选的未婚妻不会抱什么希望,不会有什么价值。他不会再投入感情伤害任何人了……就只是责任罢了。

言尚想着这些,心中更加难受。他一直在说服自己,只是这些说服每一次意识到的时候,都让他觉得痛苦。言尚伏在案上,静静趴了许久,肩膀紧绷。

他这样坐了大半宿,后半夜上床后,平躺到床上,也不过是无眠到天明。

可是言尚心里想的那么清楚,对自己安排得那么明白,当他从秋思随口说的话里,听到暮晚摇两日没有用膳时,他还是发了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