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侍郎惶惶地躲出街巷,出了坊。后面官吏追上来。后面黑压压的官吏追来,户部侍郎便知道自己的不祥预感成真了——

果然刑部真正奔着的人,是自己。

虽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但是他知道秦王和太子是政敌,自己落到刑部手中,不死也脱层皮。户部侍郎全身冒虚汗,他想也不想,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丹阳公主的公主府所在的府邸逃去。

因他如今形象,皇城门即便开了,皇城门后的宫城门又是一道关。而即便过了那道关,东宫的门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立刻为所有人打开的。

太子不能及时出手相护,户部侍郎凭着自己的直觉,就要去向丹阳公主寻求庇护!

丹阳公主正在出城的路上。

言尚今天难得不去查那个罗修的案子,而是来了公主府,陪暮晚摇一起用了早膳。暮晚摇最近心情不好,见到他也没有太好脸色,但是言尚提出两人一起出城去曲江池畔游玩的时候,暮晚摇并没有反对。

因为言尚说的是:“因为最近的事,殿下与我关系冷淡了许多。连殿下说好的为我准备的及冠礼,我也没有享受到,说来真是有些遗憾。殿下不如陪我一起出城玩两日,就当陪我过及冠礼如何?”

暮晚摇踟蹰:“及冠应该是你老师帮你,我又不是你的长辈,找我不好吧?”

言尚道:“然而我只想与殿下私下过一过,并不想麻烦太多人。”

他如此一说,暮晚摇就心软了。觉得因为益州的事,言尚的及冠礼也只是由刘相公仓促加了冠而已,没有好好过。而且他说到想和她一起私下待两天,说到了暮晚摇心中。

暮晚摇就觉得因为最近的事,两人离心了不少。他主动有所表示,她自然欣然应允。

然而暮晚摇不知道,言尚用抱歉的眼神看着她,心中想的却是——将她从这事中摘出去。

等离开长安两日,长安中的事就能尘埃落下了。

他不愿和暮晚摇为敌,不愿暮晚摇牵涉其中,想到的最好法子,就是将她摘出去,和她一起离开长安。

左右户部现在不需要言尚,言尚要出城郊游,户部巴不得他走。暮晚摇和言尚骑马出城,公主府的侍从和侍女们骑马跟在后面。如言尚这般低调之人,见他如今是越发不掩饰自己和暮晚摇的关系,而暮晚摇偏头看他一眼,目中噙笑,也不如以前那般和他保持距离。

在城门前的时候,守城将士要看公主府的鱼符玉牌。

方桐去交接的时候,那守城的将士之一笑着和言尚打了个招呼:“言二郎,你这是要出城?”

言尚唇角那时刻礼貌的笑容停顿了一下,他才客气回答:“是。”

旁边骑在马上的暮晚摇果然向他这个方向偏了脸来。

暮晚摇:“你认识?”

言尚解释:“今日与秦王殿下打交道多,不免与这位兄长多见了几次面。”

那守城小将就对暮晚摇夸言尚:“言二郎风度翩翩,不小瞧我等习武之人,我等自然愿意和言二郎结识啊。”

言尚却明显不想多交流的样子:“嗯。”

他转头对暮晚摇低声:“我们快些走吧。”

暮晚摇却没有回应。

她想起来言尚抱怨过,说她总是不关心他的朋友,不了解他的圈子。她这会儿正有功夫,可以了解一下。于是,虽然仍骑在马上,暮晚摇低头看那小将,唇角却带了一丝笑:“守城一晌午,当是极为辛苦的吧?”

那小将一愣,对公主的关照受宠若惊,连忙道:“不敢不敢!其实我是刚刚轮换上来的,没有守城一晌午。”

言尚眼眸微微缩了一下,他再次暗示暮晚摇可以出城了。

暮晚摇却坚持她和小将的聊天:“怎么会?这个时辰,不应该是守城轮换的时辰啊,明明还差半个时辰,你们才可以轮换才是。”

小将傻乎乎地答:“因为秦王殿下临时调了些兵,带走了他用的熟练的。我就被派过来了……”

言尚再一次地:“殿下,我们出城吧。”

暮晚摇不悦,瞪了言尚一眼。说她不关心他圈子的人是他,她现在关心一次,他两次三番地催促。暮晚摇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她一时没有想清楚,就一直被言尚催着走。

暮晚摇不好当众落言尚面子,就结束了自己和小将的对话,与言尚出了城。

言尚微微松口气。

秦王调动了刑部、兵部的人,一起捉拿逃走的杀人从犯。

整个长安城中兵荒马乱,户部侍郎气怒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什么杀人从犯,但是他不敢停下来,就怕对方有诈,一定要他入牢狱。

户部侍郎无法躲入东宫,但是东宫的消息传递却不慢。太子在东宫得到了户部侍郎家中长子拼力传来的求助,当即面色一变。比起心慌意乱的户部侍郎,太子更为冷静。

太子知道言尚最近和秦王混在一起,如果这件事和言尚有关的话,太子一瞬间就猜到言尚的目的——

言尚没有户部受贿的证据。

账目也被他们填好,言尚那种级别的小官,不可能查得到证据。

但是可以让刑部以其他罪名捉户部侍郎入狱,严刑逼供之下,刑部屈打成招,会让户部侍郎吐出户部的事。作为户部的二把手,户部侍郎吐出的话,一定会成为今年年底的大案!

太子当即嘱咐:“摇摇呢!让她从刑部手中救侍郎!让她用她公主的身份拖延时间,绝不可让侍郎被刑部人带走!”

太子焦灼。

又发第二条令:“让大理寺卿领人去对上他们!让大理寺与刑部抢人!不管什么罪名,户部侍郎必须在我们这边!”

一连两道命令,太子却依然心中不安。

他只希望自己想多了,希望言尚不会这样做。毕竟暮晚摇跟他保证过,言尚和他们和解了。言尚不会和秦王合作……但是如果言尚和秦王合作!

太子面容扭曲,直觉得一腔恼恨涌上心头!

若是户部出事,他定要言尚以死谢罪!

户部尚书府中,竟也有人将户部侍郎被满大街追的事传了过来。

虽然户部尚书在户部是一尊整日闭着眼不说话的菩萨,但是毕竟是户部真正的一把手,有些事,即便是出于礼貌,都要告诉尚书一声。

户部尚书正在与自己的儿子下棋,双方说起自己父亲后年致仕的事。

户部侍郎的事传进来,坐于庭院中,户部尚书手中捻子,迟迟不落。

半晌,户部尚书叹:“应该是言尚和秦王合作了。”

他儿子道:“我们看着他们狗咬狗便是。言二到底年轻,他出尔反尔,太子这次即便倒了,也要剥他一层皮。父亲马上就要致仕了,不要参与他们的内斗。”

眉须皆白的户部尚书脸上皱眉纵横,一双眼睛灰暗,看似老态龙钟,毫无神采。

户部尚书道:“太子是一野心勃勃、心机深沉之人。恐怕侍郎还没想明白刑部为什么对付他,太子那边已经想清楚,要出手了。”

他儿子点头:“听说言素臣刚刚及冠?这般年轻,可惜了。”

他邀父亲继续下去,户部尚书手中棋子不落,棋子被他扔回了棋篓中。

户部尚书声音苍老,缓缓说道:“我之前拜过刘相公,也见过言素臣。而今我们都老了,大魏未来如何走,不是看我们,也不是看户部侍郎这样的,而是看言素臣这样的年轻人。

“大魏的未来是言素臣这样的人的。他老师说他才华横溢,非池中之物。当日他来户部,他老师私下还托我照拂他。只是言素臣本事之强,从不用我照拂。

“虽然户部如今……不成样子。但是想到未来言素臣这样的年轻人会上位,老夫便觉得也没什么。

“言素臣啊。哪里都好。然而,他小瞧了天下人!天下的聪明人,不只他一个!

“太子如今必然让大理寺出手抢人了,只要大理寺比刑部快一步,户部侍郎仍然不会有损失。”

说罢,户部尚书站了起来。他背身,向外走去。

他儿子跟随他站起,忽然有些慌,在背后喊他:“父亲!你要做什么?要帮言素臣么?父亲,不可!这是与太子为敌,这是与户部为敌!绝不会有好下场!”

他儿子目中含泪,拦住户部尚书,跪在父亲面前,苦苦哀求:“父亲马上就要致仕了,何必为这种事出山?何必不平安退场,何必惹事上身,何必让自己陷入刀山火海?”

尚书低头看他,手扶在他肩上,缓声:“子诚,这世间,有些事可以不为,有些事必须要为。

“如为父这样即将入土的老头子,作用不就是托着尔等么?

“我们会在下面托着你们……为父今日救言素臣,也是救你们所有人。最大罪过不是身死,为父当官数十年,常被人说是泥菩萨,这也不管,那也不问。今日这事,为父也该管一管了……”

“该让天下人知道,户部并不是某人的一言堂!”

他绕过了儿子,负手向院外走去。他自然是要去大理寺,将大理寺卿拦住,好给刑部、给言尚争取时间。

他儿子跪在地上,低着头。

忽然,他儿子跪向父亲出门的方向,抬袖行礼,高声道:“父亲!我等着你回来下完这盘棋!我们父子的这局棋,儿子会一直等着您回来!”

尚书回头看他一眼,目中既有欣慰,又有哀伤。他看着跪在午日阳光下的儿子,依稀好似看到牙牙学语时期的长子。

万般滋味,心中酸楚。

到底无言。

只勉强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尚书挥了挥手让儿子回去,步伐蹒跚地出门走了。

暮晚摇和言尚已经出了城,暮晚摇低着头,一直在思量到底是哪里不对。

她忽然抬目,看向一丈外的言尚。

他控着马缰,格外安静。

更不对劲了。

言尚虽是一个害羞沉静的人,但他在她这里一直是很主动地想靠近她。如果她主动,他会后退;如果她不主动,言尚就会催着她主动……而他今日从头到尾都很安静,没说几句话。

难道是因为两人最近吵架的缘故?

暮晚摇皱眉,觉得依然不对。她回忆自己今日的所有记忆,把模糊的片段从自己脑海里拉出来。

早上时言尚赖在她这里不走,他邀请她出城时虽然语气温和、声音平缓,但他明显有些紧张,且在她应下后,他因为紧张,都没有笑一下。

方才在守城小将那里,言尚一直催她出城。

等等……那个守城小将!

那个守城小将和言尚很熟,言尚表现得冷淡,分明和他平日对朋友的态度不一样。说明他认识那个小将,但他不想让暮晚摇知道;

那个小将说自己是刚刚换过来的,因为秦王调了一些人离开。好端端的,青天白日,秦王突然调人干什么?

那个小将说完后,言尚就再次催她走……

暮晚摇控住了缰绳,停了下来,不走了。言尚转头看向她,暮晚摇盯他一瞬,缓缓地试探他道:“我想到我有东西忘了带,我要回府取一下。”

言尚握着缰绳的手上青筋突出,被暮晚摇看在眼底。

他语气平和地建议:“曲江池那边什么没有?何必要回去特意取一趟?已经出城这么远,何必中途折返?”

暮晚摇唇角一勾,说:“我偏要中途折返。”

说罢,她骑着的马调转马头,女郎的裙裾在马上轻轻扬起,她瞬间便要回城。言尚立刻御马到她身边,拦住她的路:“不如殿下告诉我,你忘了带什么,我为殿下走一趟……”

暮晚摇冷目:“让开。”

言尚依然温声细语:“殿下公主之尊,岂能事事自己操劳?不如让我……”

暮晚摇讽笑:“你是都不敢让方桐代劳了,非要自己来?”

言尚眸子一缩。

暮晚摇逼视他:“你是在城中布置了什么,才这么怕我回去?”

他微躲闪。

她不再和他废话,当即绕过他要继续骑马回城。言尚却仍再次跟上,要拦她。暮晚摇神色越发不耐,当即喝一声:“方桐!”

一直跟在后面的方桐等卫士心中叹气,却仍是左右御马而来,一左一右地拦住了言尚,要将言尚带离公主身边。言尚却不肯离开,仍要跟上暮晚摇,努力劝说:“殿下!”

暮晚摇:“不要废话!我想做的事,你拦不住!”

言尚抿一下唇,道:“我想做的事,你也拦不住。”

暮晚摇当即目中欲喷火,他还试图劝说她:“只要殿下离开长安几日,那些便都和殿下无关……殿下即便现在回去,也来不及的。”

暮晚摇:“来不及?!”

她逼近他:“你做了什么?你安排了什么?为何说我来不及?我马术了得,回城会比你快上一倍,如此也来不及么?”

言尚看着她的眼睛,轻声:“来不及的。因为……这是阳谋。

“无论你回不回去,该发生的事,都会发生。

“我只想你置身事外。”

暮晚摇打断他:“要不要置身事外是我的事,不用你替我做主!你以为你智谋极高,所有人所有事都会被你料中?如果你真的这么有把握,你现在拦我干什么?

“言尚,你不过是也害怕我毁了你的计划!

“方桐!我们回城!”

言尚无法阻拦暮晚摇,只能纵马努力跟在她身后。而如她自己所说,她骑术果然了得。她料定言尚必然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心焦如焚,她的马术之快,不说言尚,就是方桐等人都是被甩在身后。

公主府的人马行去匆匆,在长安大街上扬起滚滚尘烟!

到公主府所在坊间,暮晚摇才下马,言尚艰难跟在后。他仍试图劝说,暮晚摇大步流星,理也不理。而他们前方,出现了蓬头垢面、跌跌撞撞的一个人。

户部侍郎慌张间,见到公主从城外赶回!

他扑过去就抱住公主的大腿,惨声:“殿下救命!殿下救命!”

暮晚摇抬目,看到刑部官员,包围了这里。言尚脸色微僵,暮晚摇神色不改,她手按在扑跪在地的户部侍郎肩上,盯着刑部人:“有我在此,我看谁能带走他!”

无人敢动公主,场面一时僵住。

户部侍郎微松口气。

他被公主扶起来,知道自己安全了。他露出一个有些得意的、嘲讽的笑,然而他一回头,对上言尚的目光。瞬息之间,言尚向他走了一步。在公主对上刑部的时候,言尚一把刀抵在了户部侍郎的肩头。

户部侍郎火冒三丈:“言素臣!你敢!”

暮晚摇回头,看到言尚在做什么,她气得脸白:“言尚!你敢!”

紧张气氛再次凝聚,急转!

第115章

大理寺门口, 大理寺卿刚要持刀出门, 便被户部尚书堵在了院门口。

户部尚书还是那副往日悠悠然的样子:“你这是要去哪里啊?老夫刚得了二两好茶叶, 陪我品鉴品鉴吧。”

大理寺卿努力按压着不耐烦:“老夫尚有公务在身, 你要喝茶自便吧!”

户部尚书仍堵着他不放人:“一杯茶的功夫, 能耽误什么事?不知是什么样的紧急公务?”

大理寺卿急不可耐, 但是又不能一刀砍了这个挡路的老头子:“有人当街杀人。”

户部尚书:“我也听说了,但是听说刑部尚书在场, 他亲眼见到了。你就不用凑热闹去了吧。”

大理寺卿:“你这是故意耽误拖延太子殿下要办的事了?”

户部尚书一派迷茫:“太子殿下吩咐你办事?什么事?总不会是杀人案吧?那种当街杀人的小事,不用劳烦你处理吧。你莫不是诓骗老夫,故意拿太子压我?”

二人车轱辘话拉了半天,大理寺卿慢慢静下。

他盯着这个老头子:“看来尚书是不让老夫出门了。你是三品官,我亦是三品官,不知你能如何拦住我不出门?”

户部尚书:“我是正三品,你是从三品。何必这般暴躁?都是同僚,联络联络感情何错之有?”

大理寺卿一声冷笑, 当即吩咐人:“来人,以妨碍公务之罪名,好好请咱们这位尚书坐着喝盅茶!尚书既然想喝茶,自己喝便是, 等某办事回来了,再和尚书好好喝这茶!”

说罢, 他整装提刀,大步出府上马,已经调动得到的兵马跟随, 众人骑马而出皇城。

户部尚书叹口气。反正他现在官身还在,就算被大理寺卿留在这里喝茶,也没人真的敢碰他。就是不知道等大理寺卿回来,他的官位还有没有用了……

户部尚书格外不讲究,他好脾气地被人请进屋舍喝茶,他一边扣扣索索、心疼无比地捻自己挑好的细长茶叶,一边看眼外面万里无云的样子。

他心中叹息:总算耽误了一段时间。不知耽误了的这段时间,对那边事能不能起到作用……

只要刑部收了人,快刀斩乱麻,这事便没有回转余地了。

这事却仍有回转余地。

丹阳公主去而复返,让前来捉拿户部侍郎的刑部官员陷入了被动。

原本刑部这边想打个糊涂账,借其他案子把户部侍郎弄进去再说。但是现在暮晚摇回来,当面证实这是户部侍郎……敢问刑部以什么理由让一个四品大官入狱?

大魏的官制中,除了一二品那样空有名号的虚职,最高的官不过三品,接下来就是四品。没有皇帝制书,刑部凭什么关押一个四品大官?

刑部这边僵持不下,无法闭着眼睛在公主面前说那人不是户部侍郎,只是一个逃犯……这也太小瞧人了。刑部几乎以为这次任务失败的时候,不想暮晚摇那边有人倒戈——言尚将刀架在了户部侍郎的脖颈上。

暮晚摇:“言尚,放下刀!”

她最不愿让自己背部受敌的人,是他。

言尚目光轻轻地看她一眼,便移开了。他就像个没有感情的玉人般,如果说之前他还在为私情困扰,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无路可退了。户部侍郎不入狱,甚至不立即入狱……这件事如何推进?

不撬开户部侍郎的口,益州那么多条人命,谁来承担?

言尚自己变得可笑无所谓,只是恐怕自己此计不中,日后再无人动得了户部这些人。这些人不会觉得自己错了,任何一个小错都有公主这样的人为他们兜着……受苦的只是百姓,被牺牲的只有平民。

可他们高高在上,他们全都看不见那是人命。

人命本不该卑微至此的。

言尚面向刑部官员的方向,轻声:“敢问郎君,若是两名官员当众动手,是否两名官员都该入狱调查?”

刑部那边目光闪烁:“可是毕竟是四品大官……”

意思是:你的官职太小,当街和四品大官动手,四品大官也不好下狱。

言尚轻声:“若是七品小官被四品大官所伤,律法也不罚么?”

刑部那边目色微亮,暮晚摇这边反应过来让方桐去拦,但他们都比不上言尚的动作快。那个上一刻还被挟持的户部侍郎茫然间,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就被言尚塞到了他手中。

而再下一刻,户部侍郎手里的刀尖就抵向言尚胸口了。

鲜血溢出。

暮晚摇觉得自己要疯了:“言尚!”

言尚脸色苍白,下巴微抬,他手仍抓着户部侍郎的手,和对方一起握着那把刀。刀尖上在滴血,那是言尚自己的伤。想要掰倒一个大官,岂能惜身。刑部办案人员当即招呼着,就要捉拿二人一同入狱。

言尚给他们找到了一个借口,刑部人立马道:“殿下恕罪!这二人都是朝廷命官,却当中斗殴,侍郎更是动刀伤了对方。于情于理,都该入狱一遭……”

暮晚摇眼睛盯着言尚胸口那颜色越来越浓的血迹,余光看到刑部人员动手,她一个眼色下去,公主府的卫士们便齐齐对对方亮了刀子。刑部人员面色大变,暮晚摇这边目光冷寒:“我已通知了大理寺的人,这个案子理应交给他们来办。如今他二人在我公主府门前斗殴,伤了我的颜面。我弄清了此事,才会将人交出给你们。”

刑部人员惊疑:大理寺?公主怎么可能这么快反应过来叫大理寺?

公主这是和他们撕破脸了。这是以权压人,以势逼人,都不伪作了!

时间不等人,刑部那边咬牙:“公主妨碍公务,我等不必手软!上!”

众人在公主府门前胶着。刑部人员向公主府这边逼近,眼见双方就要打起来,大理寺那边的救星却依然没到。

户部侍郎忽一声低笑:“原来如此。”

他终于明白言尚的计划了,终于明白自己今日必然入狱,而若是入狱,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了。

户部侍郎向后退,言尚一直盯着他。但是见到他动作,言尚这边才一动,就被方桐按住了。方桐听公主的吩咐,不让言尚再有行动力。言尚无法阻拦,眼睁睁看着户部侍郎退后了五步之远。

户部侍郎手里仍提着刀。

刑部那边也盯着他:“他要逃!大家当心,莫要他逃走!”

户部侍郎当即被逗笑:“逃?尔等小吏,太小瞧我了吧!”

他根本没有要逃的意思。

退出五步之远,面朝公主的方向,噗通一下,户部侍郎跪了下去,朝暮晚摇磕了个头。

暮晚摇脸色微白。

她艰难的:“你起来!有我在,今日不会让你进刑部大牢!”

户部侍郎目光深深地看着公主,自嘲一笑,他再面向言二郎,眼神就冰冷了很多。

跪在地上的户部侍郎:“言二郎,这招‘抛砖引玉’不错。什么张十一郎,不过是一个引子。原来你们真正想要入狱的,是我。你算什么?

“你不过是沽名钓誉,想借着我,成就你的好名声罢了。‘为民请命’!这名声多好!然而我有何错?益州之事是我主使的么?派你赈灾的人难道不是我么?官场上一些银钱往来,稀疏平常,何错之有?

“你如此自大,如此不知变通,还将我与公主殿下逼到这一步!我堂弟被你害死,你还觉得不够,一定要我也折在其中,你才肯罢休是么?我也在为民办事,若是没有户部,没有我的周旋,益州今日还不知道是何现状!你如此逼迫人,不过是一‘酷吏’之名!焉能留名青史!”

言尚身上的伤没有人处理。

因为失血,他脸色隐隐发白。他被方桐押着,面对着暮晚摇仇视的目光,他又好受在哪里?

户部侍郎质问他,言尚漆黑的眼睛看过去。盯着对方气势雄壮的言辞,言尚目中也浮起一丝寒。

言尚轻声:“为民请命这几个字我用不上,你也不配提。我若是为了好名声,今日就不会随公主回城。为百姓做事,你也有脸说这样的话么?益州七十二条人命,或者比这个更多……你说你何错之有,那我问你,天下百姓何错之有,被你们蒙蔽的百姓又何错之有?他们就活该么?

“你们不过收了些钱,他们付出的就是一条条人命。

“我去益州查案,动的何止是官?还有那些和官场勾结的商人,那些跟商人买粮的世家豪右,那些被逼上山做山匪的平民……所有人,都何错之有?

“他们活该摊上这样的官,活该受这样的苦?活该没有一个人为他们说句话么?

“我不配说自己为民请命,你更不配以此质问我。”

声音虽轻,却振聋发聩。

户部侍郎面色青青白白,终是知道这样子说不过言尚。他只最后冷冷地留了一句话:“言二郎,送你一句劝,天下聪明人何其多也,莫以为你真能掌控一局,无人能翻盘。”

言尚心中登时有不祥预感。

户部侍郎已不再和他废话,而是转向暮晚摇,见暮晚摇有些发怔,户部侍郎再次弯身一拜——

“殿下!

“言二郎欲借我而成就他名士之风,祸公主风评,害太子名誉……臣自殿下少年时便追随殿下,先后将殿下托付臣,是臣中途走错,没有尽到忠臣之责。

“臣没有管好部下,臣没有约束住言二郎,只是言二此人沽名钓誉,臣不忍殿下受他妖言!特向殿下提醒,务必警惕他,不可信他!

“臣走错了路,害殿下进退维谷,还要被如此小人要挟!臣心中愧疚,不愿殿下受他挟持。臣……以死谢罪!”

暮晚摇:“你——”

终是晚了一步。

谁也没有户部侍郎这份决然。说话间,他提着刀,最后含着泪深深看公主一眼,当堂自刎,无人能拦!

竟是死,也不肯入狱,也不肯招罪。

竟是死,也不肯让言尚的计划推行下去!

他看出了言尚的想法,当即以死破局,让今日之事再入死局!

言尚脸色苍白,看暮晚摇凄厉唤了一声,推开众人跌跌撞撞地扑过来,跪在了户部侍郎的尸体旁边。她握着户部侍郎的手,却无论如何也唤不醒那个人,暮晚摇抬头,目中恨怒地盯着言尚,言尚脸色更白。

她被他一步步逼入绝路,害死她身边最得力的人!她视他如仇人。

她这看他的一眼,就让他心如剜刀,寸寸滴血。

暮晚摇声音微哑:“你满意了,是么?

“把我逼入绝路,你满意了是么?!”

“前面拦人,后手杀人……言尚,你当谁不知道你的手段!”

言尚唇角颤抖,双目微红。他僵立在艳阳天下,唇色惨白,胸口衣襟被血染得更红。可他同时也被户部侍郎逼入绝路——

户部侍郎已死!

终是不认罪!

终是言尚输了!

大理寺的人姗姗来迟,在这条拥挤的巷中和刑部人员对上。

暮晚摇跪在尸体旁,哀伤无比地看着户部侍郎。她脑中充满了愤怒和伤心,但是此局应该就此结束了吧?

不然有大理寺在,刑部还能治什么罪?那个可笑的张十一郎的案子,难道还能让公主府来买单么?

刑部这边讪讪间,也是知道此局随着户部侍郎之死,是己方输了。他们正要灰溜溜地告退,等着公主日后跟他们算账,却听到极轻的一声:“还没有结束。”

暮晚摇怒极:“你还要干什么!”

那声极轻的声音,来自言尚。

如同不死不破一般,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路了……回头是暮晚摇怪他,往前走还是暮晚摇怪他……已经退无可退了!

方桐按着言尚,言尚身子微微晃了下。言尚向前走了两步,宽大的衣袍被风猎猎鼓起。他跪了下去,不知面对着谁。

言尚低着头,轻声:“我要翻案。”

刑部的人都没有听懂:“翻什么案?”

哪有案子要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