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言尚涉入此案后, 刑部就不能随便查了。

言尚虽是户部官员, 但是户部现在扔着他不管,他也没事可做, 而他不知道是如何拿到了一份中书省签下的制书,说罗修此人牵扯甚广, 不能轻易结案。

言尚拿着中书省的制书说要和刑部官员一同查罗修之死, 刑部这边并不清楚罗修牵扯到了什么,中书省的这封制书牵扯国家机密, 不得随便打开,刑部的官员便也只能配合言尚一起查罗修之死。

户部那边见言尚去和刑部的人合作,也乐得清闲,心想总算把这尊神送走了。

在言尚看来,罗修背后和一个朝廷大官有叛国之罪的可能, 罗修留在长安, 那位朝廷大官一定会想法设法和罗修联系。那么罗修之死,很可能是那位大官做的。如此,言尚和刑部官员一同去了位于樊川的赵祭酒的私宅, 问起罗修是如何被发现的。

众人再看罗修被水泡得肿起的尸体,言尚又跟随刑部官员一起验伤,在罗修的发顶找到了被闷棍敲打的血迹。

如此,言尚再拿着证据,直接找上赵公府邸。

赵公初次和如今炙手可热的大宦官刘文吉合作,哪里想得到自己递个投名状,就遇上言尚这么难缠的人?

原本刑部官员可能给个面子轻轻放过,言尚这边紧揪不放,赵祭酒进退两难。私下里,赵祭酒悄悄送言尚礼,又吞吞吐吐地拿自己女儿赵灵妃和言尚的私情作托,希望言尚放过此案。

然而适得其反。

也许言尚本来没觉得赵公和此事有太大联系,他现在反而要查一查赵公的目的了。

罗修死的当日,赵公住在樊川私宅,而南山有宦官狩猎,赵公的私宅,正在南山脚下。罗修的靴子里有草屑的痕迹,罗修又是右卫大将军,当日很可能参加过南山上的狩猎。

如此,涉及到了南衙和北衙之争。

秦王所掌的刑部和言尚合作,秦王只是关注了一下;言尚开始询问军队的人,秦王特意见了言尚,问起言尚在查什么。

紧接着,言尚便开始往宦官的方向查了。

宫中,当言尚拿到当日狩猎宦官名单、开始让刑部提取宦官查案时,刘文吉这边就收到了消息。

当日派去杀罗修的小内宦战战兢兢跪在刘文吉这里,面如土色:“公公,那位言二郎实在让人生厌,揪着一件事死死不放。再让他查下去,他很可能查到我们头上。奴才死了无所谓,若是因此影响了公公,就是罪过了。”

刘文吉眉目阴沉,他手叩着案,心中烦躁,又颇有一丝犹豫。

言尚……怎么就是言尚呢?

小内宦凑近他耳边,阴狠地建议:“公公,一不做二不休,不如直接杀了他!”

刘文吉却沉默,依然犹豫。

换一个人,刘文吉也许就直接杀人灭口了。只有言尚会让他犹豫,让他不好下手。

然而刘文吉心知肚明,自己对言尚心软,一旦言尚查到自己,言尚却不会对自己心软。言二郎看似脾气好,对朋友掏心掏肺,但是那都是没有触及言二郎的原则。而言二郎的原则……

刘文吉喃声:“他为什么要查罗修之死?难道他知道了私传情报的事?”

刘文吉凛然!

这事若是查出来,是叛国之罪。绝不能让言尚查出背后人是自己!

但是刘文吉又不想杀了言尚。

刘文吉低声吩咐:“最近言二郎卷入益州灾情一案,户部和太子那边的人手,都在参他。找个时间,我与赵公见一面,赵公多年在朝,应该和御史台那边官员认识的不少。让御史台的人也开始参言二……务必让言二郎抽身乏术,自顾不暇。”

内宦眼一亮,当即听令。

朝堂的事,最终回到朝政上,才是最聪明的政治手段。

户部这边参言尚的折子,其实暮晚摇是有意识压着的。

她既然与言尚做了约定,自知理亏不让他继续查下去,当然除了补偿之外,也不能让户部官员将言尚踩死。

但是一朝之间,御史台那边开始参言尚,他们找不到言尚官路上的污点,就开始挖私德,而私德上挖不出来,就开始参言尚沽名钓誉,参言尚曾经无故离京一天……折子纸片一样地飞向中书省,一时间,言尚变成了众矢之的。

暮晚摇当即去问御史台那边,勉强压下了御史台那边的折子。而太子这边,又马上派户部侍郎来问暮晚摇:“言二郎若是自顾不暇,没精力与我等斗法,这一次益州之事便会控在我们手中,为何要御史台停下来?”

暮晚摇脸色难看,半晌憋出一句:“因为御史台参他无故出京一天,他是去找我的。你帮我问一声大哥,他想拉下言尚,难道也想拉下我么?”

户部侍郎一惊,当即不敢就这个话题再多说了。

而看着公主拂袖转身出厅,户部侍郎犹豫一下,跟了上去:“殿下……殿下,其实臣知道,殿下是不愿意言二郎在此次事件中有所损伤的。”

暮晚摇立在厅外花后,转脸来看户部侍郎,神情冷淡。

户部侍郎苦笑:“臣最开始被先皇后提拔,之后一直跟着殿下做幕僚。殿下的心思,臣大约还是能看懂一些的。殿下放心,殿下不想两败俱伤,户部也不想,臣会尽力,争取让案子不要牵扯太广。”

他犹豫一下:“前提是,言二郎不要再发散此案了。”

暮晚摇说:“他答应我,不会再查益州之事了。”

户部侍郎舒展长眉:“如此便好,臣便放心了。”

暮晚摇侧脸看着这个中年男人,对方的堂弟如今被收押刑部,朝廷正在问罪,户部侍郎必然也承受着族人的压力,颇不好受。暮晚摇叹口气,语气温和许多:“你放心,只要我等作出补偿,我便能保住你。”

户部侍郎反问:“殿下,臣有一言不知是否当问。而今户部冷落了言二郎,言二郎在户部无事可做,根本什么也接触不到。他只是一个七品官,我等架空他轻而易举,为何殿下还如此警惕他?”

暮晚摇轻轻一叹。

她低声:“言尚这个人,太聪明了,我们不能给他机会。我几年前就认识他,他破局的能力实在厉害……他如今不过是和我讲好了条件,才不动。我们不能将他逼得走投无路。我不敢小瞧他,不敢相信他真的会如他所说的那样无能为力……提防着他总是好的。”

户部侍郎迟疑一下,点了头:“殿下既然这么说,臣便信了。”

他看着公主的侧脸,见几日而已,殿下却似瘦了很多,脸色苍白许多。他知道以殿下和言二郎的关系,这般情形,公主一定很不好受。恐怕公主被夹在其中,最为艰难。

只是一个女郎而已……

户部侍郎心中生了不忍,主动说道:“殿下可以做宴,请臣和言二郎来,我双方正式和解,将此事说开,殿下觉得怎么样?”

暮晚摇心动了一下,但是看着户部侍郎,她又摇头:“还是不要去刺激他了。我怕你出现在他面前,他就会想起益州刺史,就会反悔和我的约定。如今我们双方各凭本事,只等此事结案吧。”

罗修的案子一时间查不动,毕竟言尚正在被各方参折子,需要配合调查。

益州刺史的案子,却没什么不好结案的。

各方都需要益州刺史为这次灾情负责,且益州刺史本人对自己的罪状并不反驳,很快画了押。于是仅仅几天,案子就判了下来,朝廷判益州刺史流放岭南,终身不得返回中原。

连坐制波及五族,不是九族。

所以户部侍郎因因此罚了俸禄,并未被牵连进去。

益州刺史被流放岭南的当日,游街出长安,言尚也去看了。他在百姓围观中,确认了那个人确实是益州刺史、朝廷没有用其他死刑犯来冒充后,才放下了心。

只是心里依然不好受。

益州灾情数月,最后只是刺史一家流放。

到底觉得不公平。

然而……言尚又知道自己大约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他再查下去,长安那些官员对他群起攻之,他背后没有凭仗,只能被吞没其中,死得不明不白。

毕竟,是连暮晚摇都和他立场不一样的。

对于他和暮晚摇之间的问题……言尚也不知该如何解决,只能想着等春耕来了,他和暮晚摇出长安一趟,让暮晚摇亲眼见到,她的态度也许才会变。

而今更重要的,言尚是想弄清楚罗修是怎么死的。他已经查到了宫中的内宦,必须要从中找到证据……而正是这个时候,御史台开始参他。言尚不得不怀疑,他要查的内宦权势不小。

而今长安城中权势最大的内宦……是刘文吉。

言尚怔然,实在不愿意这一次的对手是刘文吉。

正是这个言尚迟疑的时候,一个消息从外传了进来——“益州刺史死了!”

消息传进来的时候,言尚正在户部消磨时间。虽人在户部,他想的却是罗修的事。外面官员讨论益州刺史的身死时,言尚开门出去。而见到他,那些官员脸色一冷,当即散开,不再说了。

即便言尚是如何温雅的一人,立场不同时,一切都是虚妄。

言尚面色却如常,并不将旁人的躲闪冷淡放在心上,他拉住自己以往经常帮助的一位官员,先作揖,才问:“益州刺史是如何死的?”

这位官员迟疑了一下,想到言二郎素日对自己的关照,还是简单说了下:“官差们押送益州刺史去岭南,才出长安城不远,他们就被一个蒙着面的游侠袭击了。官差们以为那游侠是来救益州刺史的,颇为紧张。而就是那益州刺史,恐怕自己都以为自己从前做过什么善事,这游侠从天而降,是来救他的。

“那游侠捉到益州刺史,益州刺史说着什么‘大侠救我’,那个游侠转头,就给了益州刺史一剑,然后逃跑了。

“官差都看傻了眼,好一会儿才想起去追那个游侠。但是官差们再回头,发现益州刺史已经死了。

“才出长安一日,他们只好再回来复命。可怜啊。”

言尚若有所思,再行一礼,谢过对方的回答。他要走时,对方叫住他,微犹豫:“言二,听我一劝,益州刺史既然已经死了,你去向太子,或侍郎认个错,这件事就这般结束吧。

“你如此有才,不该被这般冷落。”

言尚行礼温和:“多谢郎君关照。”

言尚当晚回到自己府邸。

如往常般,他先去净室洗漱。他仍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是谁杀了益州刺史。进到净室,言尚仍想着这个问题。

灯烛火光在窗上轻轻晃了一下。

言尚凝着那窗上突然轻晃的烛火光一息,下一刻,他当即侧身躲开,同时伸手将自己身旁的架子推倒。而如他所料,一柄寒剑幽然无声,穿拂帷帐,极快地向他刺来。他推倒的架子阻拦了那剑势一下,剑的主人露出了身形。

言尚凝目:“韩束行!”

韩束行一言不发,他躲在这里等言尚回来,一击不中,他手中的剑再次掠向言尚。言尚本是文臣,武功也不过马马虎虎,在这种武人面前实在不够看。但言尚的沉冷,又让他应付韩束行的刺杀,虽狼狈,却也没有被一击即中。

不断地推倒瓶子、匣子,借帷帐来拦人。乒乒乓乓声中,整个幽室被弄得一团乱。

言尚的动作在韩束行眼中极为慢,毫无技巧,偏偏言尚的每一次动作都正好能拦住韩束行的剑,让韩束行心中杀意更重。

韩束行一声冷笑,当即身形加快,如旋风一般掠向言尚。言尚侧肩时,他耳畔的发丝被寒剑削落,冰凉的剑擦过他的脸颊。而这一次,韩束行手中的剑抵在了言尚咽喉上,让言尚再无法行动。

同时间,外面的云书高声:“郎君,可是有什么事?”

韩束行一惊,对上言尚温淡的眼神,这才明白原来言尚方才不停地推倒古物架、瓶子,都是为了通知外面的仆从。

韩束行手里的剑抵着言尚咽喉,言尚动弹不得,却仍是微微一笑,低声:“这是我的地盘。不说府上卫士如何,隔壁便是公主府,私兵更多。郎君手中的剑很快,我说话大约也不会太慢。且我虽死,你也难逃一死。

“你当真心甘情愿陪我赴死么?

韩束行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言尚望着他,仍然低声:“我不知出了什么误会,让你想杀我。不妨你我坐下来,说个清楚。我让外面的仆从退下,你也将剑移开。你自信你的武艺,相信只要我在这里,你想杀我,应当随时可以吧?

“韩束行,我们谈一谈。”

韩束行盯着他。

他盯着这个清风明月般的隽逸郎君,又想到山上那些死了的弟兄。

韩束行双目熬得通红,他放下了手中剑。

哑声:“是我杀的益州刺史。”

言尚颔首:“你来刺杀我,我便想到那个游侠是你了。只是朝廷正在捉拿你,你竟然不逃,还敢返回长安,冒死来杀我。敢问我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让你这般恨之入骨?”

韩束行:“山上的那些弟兄,七十二人,你全都见过的。你说过救他们,让他们恢复良籍。但是他们全死了。”

言尚表情变得空白,脸上那礼貌的、客套的笑意顿时消失。

他怔怔地看着韩束行,看韩束行蓦地扔了剑,颓然地坐倒在地。

屋舍静谧,外头飞雪。

言尚坐在炉火边,听韩束行说起他这一行——

“……我去挑战那些山贼,为兄弟们报仇。我要杀最后一个人时,大概是那人怕死,告诉我,说是官府下的令,要把那些恢复良籍的兄弟全杀了。他们是和官府做的生意。

“我说不可能,益州刺史被抓进京,益州所有官员的行动都被监视,怎么敢下令?那个山贼却说,是益州新派去的朝廷官员和他们做的交易。

“言二郎,你前脚刚走,接替你的官员,就下令屠杀。你们前面才承诺不将恢复良籍的百姓当山贼,你们下一刻就这么杀人。如果你们一开始就决定不给我们活路,为什么中间要装模作样,要给他们恢复良籍?只是为了成就你的名声么?”

言尚脸微微白。

他放在案上的手肘轻轻颤抖。

他问:“是哪位官员下的令,你可知道?”

韩束行反问:“我怎么知道?不是你们所有人吗?不是你们所有人都心里有数么?你们串通好了,你们根本不相信那些曾经当过山贼的人恢复良民身份后,会老实,会听话。

“你们不是一直是这样么?从来拿大话骗我们,从来答应得很好。可是你们说出的话,你们自己都不信吧?你们这些当官的……把我们看成是什么?是一串数字么?是你们政绩上的一笔么?”

韩束行红着眼:“你们是在剿山贼吧?你们是正义的吧?”

言尚大脑混乱,他艰难地解释:“韩束行,其中和你想的不一样。我不清楚这件事……我若是知道,我一定不会离开益州……我若是知道……这件事,没有上报朝廷……我、我……应是长安这边的内斗,你要知道,官员和官员不是一个人,我们的命令各不相同,其中可能不是同一个人下的令……”

韩束行说:“我不懂你们这些。你的意思是,长安一些官员和你的想法不一样,你要救人,他们想杀人。你们的内斗,牺牲了我们?”

言尚一句话说不出来。

韩束行苦笑。

他坐在地上,静了很长时间。他盯着那燃烧的火烛,喃喃自语:“其实我是相信你的,我相信你是好人。如果你一开始就要杀我们,中间何必惺惺作态。可是我依然怪你,为什么要给人希望。如果不是你说可以恢复良籍,他们怎么会下山?

“他们是信了你,是信了我,才下山的。是错信了我,错信了你,才被杀的。

“我颠沛流离多年,从乌蛮到大魏,乌蛮不把我当作同族人,大魏也把我视为异类。我被你们弄成奴隶,在你们的市上卖来卖去。没有人相信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算哪族人。

“我在长安找不到归宿。可是我在你们大魏待得越久,我学习了你们的文化,我越是想要一个归宿。乌蛮人质问我为什么帮你们大魏,而我不管做了什么,你们大魏人也不会相信一个异族人。我越是懂你们的文化,我越是得不到认同感。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来到这里,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不是乌蛮人,也不是大魏人。我到底算什么?”

他的目中隐有泪意,闪着微光。

韩束行低声:“当日你放我走,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我一个没有归宿没有根的人,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直到我遇到了那些兄弟们……他们需要我的帮忙,依赖我的帮助。他们称我为二当家,我好像一下子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抬目看言尚,惨笑。

道:“二郎,你成全了我,又毁了我。”

言尚色变,蓦地站起,他蹲了下来,握住了韩束行的肩。他盯着这个憔悴的、胡子拉碴的男人,他看到对方眼中空洞的血丝,好像通过对方的眼睛,看到那七十二条人命。

每个人都盯着他,每个人都在质问他为什么。

言尚忍着心中巨大痛意和恨意,低声:“是我错了……你且信我一次,你且看着,我不会让人这么白死的。”

韩束行看着他,忽然伏地恸哭。高大的男人缩着肩,抖着手,哭声沙哑无望。人命填在其中如同天壑,谁能轻易绕过?

烛火在窗上轻轻摇晃,突兀地爆了一下,再次幽幽沉静。

深夜时分,言尚将韩束行安顿好,藏在府中。他叮嘱云书定时送吃送喝,不要让人查到朝廷命犯躲到了他们这里。

次日冒着雪,言尚出了门。

本应去户部办公,但是言尚在尚书省前立了很久,迟迟不想进去。他转身离开,去中书省。他心有疑问的时候,想去见一见自己的老师,向老师请教。

言尚被领去内舍的时候,刘相公并不得空闲。每日来见宰相、向宰相问事的官员太多,哪怕作为刘相公的学生,言尚也需要排队。

刘相公正在将一本折子砸在一个官员的脑壳上,中气十足地大骂:“见小利而忘命,做大事而惜身!你怎么做事的?给我回去面壁思过,接下来半年,不用来中书省报告了!”

那个官员被训得如同孙子般,灰溜溜地逃了出去。

言尚怔然,听着刘相公教导旁人。

见小利而忘命。

做大事而惜身。

这用来说他,又何错之有?

既然要做大事,为何要惜身?

既然心中已有决断,为何还犹豫为难?岂因小我弃大家,岂因私情废大局?

言尚默默站了半天,忽地转身掀开门帘,向外走去。他已不用再问老师,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小利不能让他忘命!

但大事不可让他惜身!

刘相公喝口茶,听到小官吏说言二郎来过,又走了。刘相公愕了一下,叹口气,也没多问。

旁边的一相公说:“你学生最近很难,大约是来向你讨教的。你不多管管?”

刘相公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一杯热酒,随口道:“他的路,总是要他自己走。”

那相公笑问:“不怕惹出天大祸来?”

刘相公转头,望着天下飞雪。

将手中酒樽一饮而尽,他豪声:“少年才俊,岂能怕惹祸!”

言尚回去后,就先去北里,问起春娘:“你和张十一郎如何了?”

春娘连忙:“十一郎果真如郎君所料,追慕妾身。妾身正与他周旋……”

言尚打断:“不用周旋了。听我的吩咐,如此行事……”

他如此这般交代一通,出了北里,又让小厮去请秦王殿下吃酒,然后又让云书备马,说要去找暮晚摇出城。

一切节奏开始变快,一切阴霾开始后退。天上的雪卷上言尚的衣袍,冷冽寂静,映着年轻郎君清秀面容。

备好马,云书小跑着跟随言尚,见到郎君侧脸沉静,他不禁心有怯意,小声:“郎君,难道你要出手了?不是说、不是说郎君没有证据,不可能拉得下户部那些大官么?”

言尚沉声:“我是没有证据。但我不是没有法子。

“我不过是犹豫,不过是被私情所误……”

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他凝望着天地大雪,轻声:“而今,我才知道自己错了。纵我身死其中,也不能放任不管。

“七十二条人命……其实不止七十二条。天下百姓,需要一个人逆流而上,为他们讨个公道。我只恨自己醒悟得太迟。”

云书:“那殿下……”

言尚闭目轻声:“……算我反悔,算我对不起她。

“……然我不悔!”

第114章

云书说言尚没有证据。

但言尚其实不需要证据。

能打压一党的,唯有他的政敌。

而太子的政敌, 正是秦王。

秦王殿下因年初关禁闭一事休养了许久, 如今正琢磨着从哪里找事, 好让朝堂知道自己并没有败、自己重新回来了。十月以来, 因为刑部查罗修之死的缘故,秦王和言尚打交道比以前多了许多。

所以这一次言尚约秦王在北里见面, 秦王欣然赴约。

之后便是针对太子的打压。

秦王诧异,却乐见其成,坐看言尚和太子势力决裂。言尚此计若能削弱太子势力,秦王为什么会不帮言尚?

便是怀着这样看热闹的心态,青天白日,秦王坐在北里一处酒肆吃茶。他对面坐着的, 是刑部侍郎。而这个酒肆暗处多多少少站着、藏着的, 都是刑部的办案官吏。

众人凝神以待, 等着秦王的下令。

秦王等得颇不耐烦时,突然听到了男女在下面纠缠不清的吵嚷声。微微掀开竹帘, 秦王和刑部侍郎看去, 见正是言尚安排的那个唤作春娘的名妓,和那个户部一郎中家中的张十一郎正在纠缠。

张十一郎回了长安后, 多次为春娘一掷千金,成为了春娘的入幕之宾。

然而时隔一年,春娘已不是去年张十一郎认识的那个寻常青妓。如今春娘能弹会唱,诗作更是一日千里,多次被长安士人请去宴席上做“都知”。大魏对青楼女子作诗技能的要求, 已到一种十分夸张的地步。

春娘凭着才华在宴上地位节节升高,在北里的话语权,自然也非素日可比。

最明显的例子便是,春娘的入幕之宾,不是只有张十一郎一人。且春娘对张十一郎若即若离,并不让张十一郎得到自己。而今这两人站在楼梯上,便是为一男子在吵。

而那个被他们争吵的男子,站在春娘另一侧,抓着春娘的手腕。

张十一郎喝了酒,酒劲上脸,抓着春娘的另一只手腕时,火气也比平时大:“你爽我约爽了多少次?你不过是一个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大才女,这般不给老子面子?今天这酒宴,你必须跟我走!”

春娘为难。

她另一侧的郎君就趁机道:“郎君,怎可如此唐突佳人?春娘,你收了我的缠头,得和我走才是。”

春娘就蹙着眉,抱歉地看张十一郎:“郎君,我已和人约好……”

张十一郎受不了:“每次都这样!你必须跟我走!”

他初时克制着,因他之前毕竟因为在北里放肆的缘故,被他阿父送出长安躲祸,这一次好不容易回来,阿父的官职也恢复如初,他当然不敢像以前那般胡来。可是这一次,他不愿胡来,有人却非诱着他胡来。

春娘捂脸嘤嘤哭泣,另一边的郎君火冒三丈,来推张十一郎。

张十一郎反手推回去,靠着酒劲骂骂咧咧。

春娘怯怯的:“二位郎君不要吵了……”

争吵中,二人开始上手推打对方。春娘后腰贴在楼梯上,瑟瑟躲避。她盯着打起来的两个人,手中的帕子捏得快要出水,心脏跳得快的要出喉咙。

她挑上的这个与张十一郎对上的郎君,是脾气火爆的一人,非常容易和人发生意气之争。而张十一郎喝醉了,这两人很容易……

突然,张十一郎重重一推,将另一个郎君推下了楼梯。那人顺着楼梯向下滚去,初时还发出救命声,之后摔倒在楼梯下,惊了满楼的人,却半晌没有爬起来。

伴随着春娘的惊叫声,张十一郎开始酒醒。

他开始害怕:“我没用力、我就是推了一下……”

春娘:“你杀人了!快、快,快来人救他……”

楼里怕出人命,一个个全都围了上去。张十一郎后怕地往后退,一直说自己没有用力。春娘哭泣,楼上的秦王觉得火候终于够了,他一声令下,对坐的刑部侍郎就站了出去:“谁在这里打扰老夫喝酒?”

刑部侍郎一派惊讶:“怎么,出人命了?”

张十一郎仰头,看到背手自楼上走出的刑部侍郎,又突然福至心灵,看到各个方向不动声色向他包围来的刑部其他办案人员。他一下子惊惧,想到了自己去年在这里被丹阳公主的人追杀的事情。

头也不回,张十一郎转身向外跑去。

刑部侍郎当即:“追!”

不管春娘抱着的那个郎君有没有真死,刑部侍郎的态度很坚决:“杀人偿命!”

而转身没命一般向楼外跑的张十一郎听到“杀人偿命”,更是认定自己杀了人,刑部侍郎在这里,说不定真的会把他这个目前还没有官位的人直接杀了。

张十一郎没命般地跑,刑部官员向他追去。

出楼阁,出北里,纵马长安街,一路狂追。

刑部这些办案人员,竟始终没有一人追上那个骑着马、没头苍蝇一样往家里躲的张十一郎,因所有人都记着秦王殿下的吩咐:“不要追上,让他跑。我们的目标不是他。”

张十一郎跑入了自家府邸。

户部郎中府邸所在的坊街巷迎来刑部官员,一下子变得热闹十分。

户部侍郎府邸的斜对面,正是那位户部郎中张郎中的府邸。巷子里迎来刑部官员的时候,户部侍郎还站在自家门口看了一会儿热闹,抚着胡须笑着感叹:“看来张郎中他家里的小十一又闯祸了。这个儿子,还真是冤孽啊。”

户部侍郎的长子跟在他身旁,恭恭敬敬的:“阿父说得对。”

户部侍郎拿着隔壁人家三天两头的热闹教训自己长子:“看着点儿,千万不要学隔壁的十一郎。你要是像十一郎那样犯浑,我可不会像张郎中一样捞你。为父如今处境艰难,得多警惕啊。”

他长子恭敬说是。

户部侍郎便回去府邸继续喝茶,准备喝完这盅,等隔壁的刑部人员走了,自己再去尚书省办公务。而这样悠闲时候,他长子急匆匆、大汗淋漓地跑了进来。

衣冠不整,青年一只鞋还就此跑掉。

户部侍郎正要斥责儿子不成体统,就听他长子惊慌道:“父亲,不好了!刑部人员说张十一郎和他的同伙翻墙逃到了我们家,他们开始敲门要我们配合办案。我见到他们来者不善,当即关上门。他们竟开始砸门!

“阿父,这是怎么回事!您是侍郎,是正四品的大官!刑部人员怎么敢砸我们的门!他们不怕被参么!”

户部侍郎脸色霎时变了。

他喃声:“不好!”

他猛地站了起来,脸色瞬白。

几乎刹那间,他凭借自己多年的政治敏锐,察觉到了刑部公然砸门,不可能是冲着一个张十一郎,只能是冲着他……张十一郎!

户部侍郎一下子还没想到张十一郎是怎么和自己联系到一起的,但他敏锐意识到,刑部必然酿着一个阴谋。

户部侍郎一下子嘱咐:“他们一定是奔着为父来的,你去正门前挡着,为父从后门先逃。”

长子愕然:“他们只是捉拿张十一郎……”

户部侍郎斥责:“糊涂!不管是一个郎中还是一个郎中家中的儿子,都不足以让他们砸我们的门。我的正四品官,是看着笑话的么?必然是想祸水东引……为父也希望自己想多了,但当务之急,为父先出去躲躲!”

他又吩咐:“你派人向东宫求救!”

他长子连忙应了,帮父亲去挡前门的人。

砸门的刑部官员动作已经很快,却没想到那个户部侍郎是个老狐狸,这么快就反应过来。门砸开的时候,他们只见到了户部侍郎的长子,户部侍郎早已逃出了府邸。

这一次,刑部官员脸色是真变了,高声:“追!”

为首者旁边的官吏压着已经被捉拿到的张十一郎,这个为首者却依然眼睛都不眨一下:“张十一郎的从犯逃了!人命关天的事,既然被我等当众看到,岂能不给百姓一个交代!务必要将这个从犯绳之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