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尚抬起脸来,望向暮晚摇,暮晚摇却是扭着头不看他。他静静地看着她,哀伤无比的,声音缥缈一般:“先前我在奏折上说,益州之祸,是益州刺史一人之错。我现在要翻自己当日说的话。

“益州之祸不是益州刺史一人,是益州所有官员勾结,是益州所有官员和长安这边的户部勾结……户部并不清白。我在户部数月,我知道户部是什么样子的。整个户部,都是一滩浑水,没有人清白。”

刑部官员脸色猛白。

大理寺卿脸色猛变。

暮晚摇蓦地抬头,向他看来。

大理寺卿威胁一般的:“言二郎,你要知道你都说了些什么。身为朝廷命官,说自己在奏折上说的是错的,要翻自己之前的上奏……御史台都不饶你!你当真要如此?”

言尚唇角颤了下,没说话。

大理寺卿冷下脸:“你以一人之身告整个户部的官员,你可有证据?”

言尚轻声:“我不就是人证么?”

刑部来办案的领头人都开始有些不安,觉得这和最开始说好的不一样,来这里前,谁也没想到言尚要玩这么大的一出——连他这个巴不得看太子和户部热闹的人,都禁不住提醒:“状告这么多官,还推翻自己先前的奏折,这就是承认你之前包庇了,承认你同流合污了……言二郎,无论旁人怎么样,律法是要先治你的罪的。

“你清白了,才能去告旁人。你犯的错,不管是包庇还是合污……在刑部,都是要大刑伺候的。”

大理寺卿冷声:“在大理寺,也要大刑伺候。”

言尚轻声:“是,我知道。我认罪,我伏法。我全盘接受我的罪……只求他人的罪,也莫要放过!”

言尚被刑部带走了。

大理寺这边被这种状况打得措手不及,为了避嫌,只能眼睁睁看着言尚被刑部带走,之后大理寺卿连忙进宫和太子商量了。紧接着,暮晚摇也进了宫,更加详细地和太子商量如今局面。

言尚这一次的入狱,大刑之下,不死也去半条命。

紧接着,参户部、参言尚的奏折,仅仅在半天之内,就飞来了太子的案牍上。

烛火昏昏,太子将奏折砸在暮晚摇身上,咬牙切齿:“你调养出来的好狗!转头就咬了我们!摇摇,这一口,咬得可真疼啊!”

暮晚摇闭着眼,任片片纸张砸在她身上。睁开眼时,她脸色雪白,声音却很冷静:“怪那些有什么用?如今重要的,是保户部。”

太子讽笑:“保?如何保?你看着吧,明日开始,所有官员都会来参!事情闹大了,我们那位总不理事的父皇都会过问!我们自身难保!”

暮晚摇猛地站起来,高声隐怒:“难保也要保!难道就此认输么?难道一个挣扎也没有么?我们的翅羽就要这样被剪断么?不管大哥怎么想的,我不会看着自己的势力被人推倒!”

她转身大步向殿外去。

太子盯着她的背影,终是确认暮晚摇还是和自己一伙的。

太子轻声:“小妹,这次我们脱一层皮,都是言尚造成的。我要言尚死,你不介意吧?”

背对着太子,暮晚摇的脸色纸一般白。

她的表情是空的。

整个人是木偶一般浑噩的状态。

可是她撑着,她回头,对太子答:“……我不介意。”

毕竟早就说过了。

各凭本事。

毕竟她开始和言尚好的时候就提醒过了。

毕竟她早就说过——

你若是和我立场不同,我就杀了你。

如此何错之有?

难道言尚就是对的么,难道他们就要被打压下去么?

她是做了什么错,才会认识言尚,才会领言尚入门,才会走到四面皆敌的这一步。

太子和暮晚摇的担忧没有错。

言尚在刑部大牢中大刑加身,吊着一口气,次日就将户部所有官员告了。

御史台和各方朝臣的参人折子也不停。

有的是参户部,有的是参言尚……总是大家一起死、鱼死网破的局面。

言尚把这个局面走得如此惨烈,即使太子的户部势力倒下了,言尚自己恐怕也活不出刑部大牢。尤其是太子联合了太多人,盯着言尚那翻案的罪,说他不配为官,朝秦暮楚,这种在奏折中都撒谎的人,口中没有一句实话……不能信他的告状!

还有的说都是一丘之貉,太子要查,丹阳公主一个公主,也要查,要禁止公主参政!这一切祸事,都是皇帝对子女的宽容,才造成了今日局面。

暮晚摇这边交好的大臣,也是拼力阐述户部的无辜。

却也有大臣说言尚这是名士之风,是不畏强权,理应网开一面,先查户部之事,再对言尚嘉赏。只是这类声音如今较弱,不成气候。

乱糟糟中,连中书省都下场了。

刘相公在朝堂上掷地有声,唾沫星子喷了所有大臣一脸,拦住了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要处死言尚的决定。但是刘相公虽然把他们骂退,可是也知道不过是靠一时气势让他们不好说……这些人,还是想言尚死的。

因为言尚扯开了官场上心照不宣的一个口子。

他不仅撕开了户部受贿的口子,他让所有官员人人自危,怕自己若是不能拉下言尚,有朝一日也遇上言尚这样的人,要剥自己一层皮……

皇帝近日精神状态好了些,又因为情况特殊已经不适合太子监朝……今日的早朝,皇帝来了。

听着下面的义愤填膺,皇帝脸色倒很平静。

最后,皇帝暂时撤了太子身上的职务,让大理寺和刑部一起调查言尚和户部的事,中书省主管此事,与御史台一同监察。

这是今年年底前的大案,皇帝下令,中书省要查清一切,但凡有人徇私,革职查办。

刘文吉作为一个内宦,有幸参与朝务。只是他脸色青青白白,从头到尾没有插得上话。

而且他也不知道陛下的态度。

只是听说此事由张十一郎调戏一青楼女子引发,如今包括那青楼女子,所有人都被押入了刑部大牢。而不出意外,张十一郎恐怕会死在这一次的案子中。

刘文吉恍惚至极。

没想到言尚是选了这么一步棋开局……他让御史台的人参言尚,让言尚自顾不暇,言尚到最后,开局的时候,还是借用了张十一郎这个棋子,为他报仇?

像是闷棍迎面打来。

刘文吉羞愧至极,后怕言尚会死在这一次中。若是言尚死在牢中,是否是他也助了一臂之力?

听那些大臣的意思,八成大臣的态度都是户部也许有罪,但尚未查出来;然而言尚已然有罪,他们甚至巴不得言尚的罪直接是死罪,直接问斩最好。

这些大臣,平日也许和言尚的关系不错,真正斗起来,却谁也没手软。

那么……皇帝的态度,在其中便极为重要。

因还有两成大臣在观望,想知道皇帝会不会保人。

不说那些大臣,刘文吉这个常日跟在皇帝身边的,都猜不透皇帝会不会保人。

刘文吉只能借助平时服侍的机会,小心翼翼地向皇帝建议:“……朝堂上一面倒的声音太高,也许他们是怕了言二郎。但这恰恰说明言二郎是对的……”

皇帝淡淡看一眼刘文吉,忽然说:“因为言尚是你的同乡,那个张十一郎废了你,你才这么替言尚说话么?”

刘文吉一怔,然后跪下:“陛下,臣万万不敢以私废公!言二郎行的是对的事,臣才为他说话……”

刘文吉倒是不意外自己的身世被皇帝知道。皇帝既然用他,怎么可能不查清他。

皇帝必然知道刘文吉没有占任何势力,即便刘文吉是被公主送进宫,刘文吉也从未和公主走到一起过……刘文吉只能一心依靠皇帝,所有权势都是皇帝给的,皇帝才能放心用他这样的内宦。

皇帝笑一声,温和道:“起来吧,朕也没怪你。”

皇帝若有所思:“本以为上一次的益州事件已经结束了,没想到他们还能走到这一步来……言素臣,朕果然没有看错啊。”

刘文吉心中一动:“陛下难道是要保他?”

皇帝哂笑。

皇帝慢声:“再看看。看看他们都是怎么想的,看看这些大臣们要走到哪一步……文吉啊,朕最近在想,若是强臣弱帝,臣子强硬却一心为公,这天下,大约能过渡一下吧?”

刘文吉一愣。

心里想的是皇帝的身体真的熬不住了么?

可是如今看几位皇子……他小心翼翼:“几位殿下,各有强项。总体而论,依然是太子势强。只是太子这一次……也许错了。”

皇帝不置可否。

喃声:“希望他能醒过来吧。”

然而路是旁人走的,皇帝对自己的几个儿子都没有兴趣,便只是看,不说话。

“爷爷!爷爷!”

刘相公下朝回来,寒冬腊月,他却大汗淋漓,可见最近朝中的事有多烦。他背手走在前,刚进府门,就被刘若竹在后追喊。

刘若竹跺着脚,追到了爷爷的书房前,她紧张地:“爷爷,我听说最近朝上的大案了……言二哥会不会有事啊?爷爷,你们会保住言二哥吧?言二哥并没有错啊!”

刘相公轻叹。

道:“他这一次,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我没想到他强硬至此,莽撞至此。若是知道他会这样做,当初他来问的时候,我就不该说什么‘做大事而惜身’。他这哪里是不惜身,他是已经奋不顾身了。”

刘若竹心中仓皇。

旁人说她不信,爷爷也这么说,可见言尚此局难了。

刘若竹:“可是他是对的,可是我们都知道他是对的!为什么没有大臣帮他说话?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支持他?是因为言二哥势单力薄,背后没有势力支持么……可是只要是对的事,就总应该有人支持啊。”

刘相公说:“现在聪明的人都在观望……等着看陛下的态度。”

他又苦笑:“然而我们这位陛下……何尝不在观望我们呢?咱们这位陛下,是最不喜欢强行插手的。都到了这一步,我也不知道陛下是要保太子还是保素臣。只能秉公执法……”

刘若竹松口气:“秉公执法就不错了。我相信爷爷你们一定理得清……我今天出门,百姓们说起这事,都说言二哥是对的。百姓们都支持言二哥。”

她眼中神采奕奕,拼命压抑自己的担忧:“民心在言二哥,一定会像上次郑氏家主那次,言二哥会得到民心的……”

刘相公淡声:“上次他得的不是民心,而是士族的支持。他这次是反了士族了。虽我们都不愿承认,然而……世家的声音,才是最高的。民心除了同情,他们是能为素臣上金銮殿,还是击鼓鸣冤?

“而恐怕真有这一出……太子更是要将素臣说成是沽名钓誉之辈。

“还是要素臣死。”

刘若竹怔忡,目中神采暗下。她其实心里也知道,她只是希望言二哥能有好结局……她目中噙了泪,说:“那怎么办?没有人能救言二哥了么?爷爷你也救不了么?

“还有公主……丹阳公主殿下,是放弃言二哥了对么?”

刘相公苦笑。

他说:“丹阳公主不恨得杀掉素臣,我都觉得他们昔日感情好了。”

刘若竹含泪,半晌说:“那……我能去看看言二哥么?”

刘相公摇头:“如今刑部大牢,可不是寻常人能进的。且你去了能做什么?”

刘若竹:“我……我起码想让言二哥知道,百姓们的心声,百姓们是支持他的。他不必怀疑,哪怕百官都要他死,也有人、有人是知道他是对的。只是自古以来,动旁人利益者,都如他这般艰难。

“我希望他不要放弃希望,不要绝望。”

她说着说着哽咽,立在黄昏下,哭得说不下去。

刘相公回头看她,见孙女泪流不止,一遍遍地擦眼泪。他自来教孙女公义,教孙女大爱,教孙女国事……然而到这时,刘相公才欣慰,原来自己竟然将孙女教的这么好。

刘若竹抿唇,忽然倔道:“我、我一定要让言二哥听到百姓的声音……我不管朝堂上是如何想他的,我只希望用自己的力量,让他知道,这世间,有人是能理解他的。”

刘相公道:“……好孩子。

“你们都是好孩子。

“……如此,我怎能不拼命,来保住你们呢?”

刑部大牢,暗无天日,阴仄潮湿。

言尚昏昏沉沉醒来,是被后背上的鞭打之伤痛醒的。这一次的进大牢,和之前那次完全不同。每日的问刑,不再是走过场。每一次的问话,都要伴随大刑伺候。

每日每夜,时间变得没有意义。言尚是撑着一口气,知道那些人必然希望自己死在刑讯中,他才不能死——起码要看到有好的结果,才甘心赴死。

这一次半夜中痛醒,睁开眼时,言尚看到了昏昏的烛火光。

他被关押的这里,根本没有人会点烛火。言尚手撑在稻草上,抬目看去,他看到了暮晚摇坐在对面靠壁的地方,正在俯眼看他。

言尚呆呆地看着她。

暮晚摇盯着他憔悴的样子。透过中衣,隐约看到他白衣上的血迹,然而她当没看见。

暮晚摇轻声:“你害惨我了。”

言尚如同做梦一般看着她,向她伸出手:“摇摇……”

暮晚摇靠壁而坐,并不过来,她淡声:“言尚,我是来和你决裂的。我们结束了。”

他不说话,就这般看着她。

暮晚摇不敢多看他,怕自己多看他一眼,就会心软。可她如今还能有什么资格心软?

良久,言尚低声:“好。”

暮晚摇静片刻,忽而自嘲:“好?

“因为觉得自己快死了,不想连累我,所以说一声好?”

她忽然站起,全身涌上愤怒,她几步到他面前跪下,一把扣住他肩,让他抬头看自己,语气激愤:“死到临头了,你还当什么好人?!好人就那么重要么,百姓就那么重要么?

“为什么……就是不低头!为什么……到现在都不低头!

“太子殿下让我来找你,说只要你低头,他可以饶你一命……可是我知道你不会低头,但我还是来了……我觉得……你让我觉得,我在看着你走向死路!明明是你逼着大家一起走向死路,可是现在,你却要我这么看着你先走!

“所有人都想你死!所有人都想你死!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她说着说着眼前红透,说着说着绝望无比,说着说着眼泪滚下。

言尚望着她,心中凄楚。

他说了一句话。

暮晚摇:“什么。”

言尚道:“应当是你不要我。因为我这么不好,配不上你。”

他缓缓地伸手搂住她的肩,低声:“是我不好。是我没有能力护你,是我天真不懂韬光养晦,是我非要和所有人作对……但是,我没法子了。我过不了自己良心那道关,我做不到。

“我无法知道死了太多人,仍当作不知,只壮大自己的势力,只是去忍耐。没办法忍的……这种事,不管多少年,只要我出来认下,我都是要死的。自古以来,像我这样的,不管做多足的准备,有几个能活下来。

“你就当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吧,就抛弃我吧,就忘了我吧,就恨我吧。”

第116章

当他这样说时, 暮晚摇眼中光摇, 恨意更锐。巨大的嘲讽恶意让她觉得可笑,她一时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暮晚摇:“你在博同情么?我抛弃你?是你抛弃我!当你选择走这一步……你从一开始就做了和我决裂的打算!你一开始就放弃我了!你才是坏人!你才是欺负我的那个!”

言尚脸色在烛火下有些白。

不知是因为她这样的话,还是因为狱中生活让他本就失血过多。

他只是唇颤了颤, 然而就这么认下了她的话。只要她高兴, 无论她想要什么的认定都可。

暮晚摇看他这样, 眼神更冷。

她逼着他抬头看她,用所有的刺来攻击他:“现在的情况,满意了吧?因为这么多人看你不顺眼, 就算你走出牢狱, 满长安……整个官场你得罪了大半吧?你就算不死在这里, 出去后也不过被人找借口弄死。没有我庇护你……谁管你的死活!那些人恨不能用唾沫星子淹了你。

“可你却这般对我!”

暮晚摇声嘶力竭:“言尚, 我是满盘皆输, 可是你也没有赢!”

言尚垂着眼, 他心里越痛, 脸色越白, 却越是不说话。任由她发泄,任由她捶打他,任由她用痛恨的眼神看他。

说好了要分开, 可是他的心撕开了一道口子, 暮晚摇又怎会好受?

他便无可辩驳。

暮晚摇最恨他这般逆来顺受的样子。正是他这样温柔, 才欺骗了她,让她觉得他会一直这样。可是在某个时候,他却那么狠——“说话, 言尚!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走这一步?难道你不知道你卷入其中,也是输家么?你以命相博,谁又在乎?”

他本不想辩驳,可他终是不想让她越走越远。

言尚说:“我以命相博,求一个公道,满朝文武也许都不在乎,还觉得我以卵击石。然而百姓们在乎,发生灾情的益州在乎,益州灾情中死了的那么多条人命在乎。灾情结束后……被灭门的七十二条人命在乎!

“我知道,你会想我为什么要这么冲动。明明户部侍郎都死了,可我还是要站出来。摇摇,这根本不是冲动。我思来想去……我其实挣扎了很久,你怪我出尔反尔,但是我亦想不到你们在之后还要灭门。”

暮晚摇:“什么灭门?”

言尚望她半晌:“你不知道么?”

暮晚摇沉默片刻,她确实不知道言尚口中的七十二条人命是什么意思。

但是暮晚摇冰着脸:“那些先不提。我一直知道你我立场有微妙不同,但我一直以为我们能够和平共处。因为你本不是一个宁折不弯的人,你实则是很容易变通,很圆滑的一个人。你和各路性格的人都能交朋友……反而这一次不能忍。

“就算……就算你不满这些事,你可以等我站稳,再做这些!你可以等你手中权足够大了,再做这些!忍不是错,一时之忍是为了之后的清算。可你偏选现在就出手!自己走死路不说,还将我连累至此。”

言尚轻声:“忍到你权倾朝野么?那时我们的矛盾只会更加大。中间隔的这么多年,我和殿下会越走越远,离心离爱。殿下是否觉得这样更好?

“忍到我权倾朝野的那一天?那这中间又得有多少人因为这种事而死。每年死一些,每年死一些……殿下,人命是数字么,是功绩么?是否人的性命轻轻一笔,在殿下眼中无足轻重,殿下根本没有看过一眼?我要忍到那个时候再算账……就算我忍这么多年没有忍出毛病、还能保持今天的心性,且说到了那个时候,朝野又得浑浊到什么程度!有问题时不解决,只是堆积,便是对的么?

“或许殿下还要说让我谋定而后动。殿下,这种事,是永远没有真正‘谋定’的那一天的。古来商鞅变法,他的结局也是车裂!我不知道么?这种事,再多谋定,到头来不过临门一脚。原本户部侍郎不死,我也不用站出来……但是他死了,若我此时不站出来,你们对此警惕了,日后我想破局更难。大约真的只有这个机会让所有人措手不及,才是最好的时机。

“或许殿下觉得我应该等自己的势力强大起来再说。但是朝中势力这回事……没有那般容易。消磨的这些年过去,恐我自己的血都会冷了。

“再或许殿下觉得这样我会死的,这种事让旁人去做,我应该做更有意义的。殿下,这世间该做的事,没什么让旁人牺牲、自己坐享其成的说法。殿下眼中,如殿下这样的人,性命才值得尊重。可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我的出身让我没办法漠视人命。

“我对不起的,便只是殿下。还有……我的亲人。”

暮晚摇静静听着他说。

待他说完,她才冷冷道:“阶级不同,立场不同。原来你也知道。那你可知你做的这些,并不能根治官场的毛病?你就算拉下了户部,不过给官场以警醒。假以时日,仍会重来。除非你从根本上杜绝……但是这种事是无法从根本上杜绝的。

“你要保护的百姓们死,是因为你眼中的官商勾结,上官庇护下官。而之所以形成这种庇护,是因为如我这样的人,要维持我们自己的利益。发生灾情了,商人就想从中发财,官员就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整个局面不变就好。户部侍郎没有管下面的事么?他管了。他派你赈灾去了。中间发笔财又怎样?

“你也待在户部,你也知道向户部伸手要钱的人有多少。边关军饷不要钱么,工部修缮不要钱么,便是吏部官员选拔……不要钱么?

“我知道,你又要说小贪可以,然而我们未免已经太过分。言尚,过不过分的界限,谁来衡定?由你么?难道你此番一闹,能保证水至清则无鱼?你也不过是把户部拉了下来,重新派了新的官员,让我与太子殿下从中受损……意义很大么?”

言尚:“意义很大。

“因事情闹得这般大,陛下便会过问,太子殿下过分的那些事都会叫停。天下官员看到户部在其中的折损,最少五六年,都没有官员会再敢如此明目张胆。而朝廷可以选更多的监察,补充更多的措施。这其中争取到的时间,很有必要。”

暮晚摇:“五六年而已。”

言尚:“五六年足以。”

暮晚摇讥诮:“你的性命,也就值五六年。”

言尚语气平静:“我的性命,能够换来五六年的太平,我已知足。”

暮晚摇:“看来是活够了,不想活了。”

言尚:“各人选择罢了。”

暮晚摇不说话了。

终究说来说去,依然是二人的立场不同,想法不同。他维护他的,她维护她的。无法说服对方,无法让对方低头。这让暮晚摇疲累,让她难过,让她觉得……

暮晚摇喃声:“你让我觉得,这世间,谁也不爱谁。”

定是因为不爱,才会选这一步路吧。

说罢,她已觉得和言尚无话可说,起身便要走。谁料到言尚之前阐述他的想法时那般冷静,可是她这么一句,让他眼睛一下子红了。她起身要离开时,他猛地抬眼向她看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眼圈微红,眼中的光如潮水般摇曳。

言尚声音有些颤音:“你不要这么想。所有的事情……我最怕的就是你会这么想。

“是我选择走这样的路,我不配得到你的喜爱,我当日就不该走向你。我已后悔万分,不该让你受我的苦……但是你不要这么想。只是我不好,并不是世间所有人都不好。不要因为我,就觉得你再得不到纯粹的爱了。不要因为我,就此封闭自己,再不相信任何人。

“我好不容易让你、让你……走出来一些。我不想你再躲回去。

“其实、其实……我有为你留了一条路,只是怕你不愿意走而已。

“你有没有想过你和太子殿下这样一根筋走下去,等着你的是什么后果?足够幸运的话,你成为一个有权有势的公主,可是你见证过他的过去,你手中权和他重叠,你若是威胁到他,他会不会对你下手?与人合作,无利不起早,算怎么回事呢?

“殿下,你去和亲,是因为世家和陛下的制衡。而今你回来,又选择与世家合作。你受到这样的威胁,就想得到这样的权利,这没有错。但是其实你可以跳出来……人要向着好的地方走,不要总在污泥里待着。

“殿下……不要因此心灰意冷,不要因为我而绝情断爱。我不值得殿下这样……”

暮晚摇被他抓着手腕,听他难得颠三倒四,他说的很乱,很不像平时的他。他苍白,清瘦,长发披散。他如濛濛月光般,仰头看她,她只怔怔地俯眼,忽而听到了自外而来的脚步声。暮晚摇扭过头,见本只是开着一条缝的牢门被打开,刑部的官吏们出现了。

看到他们,言尚抓着她手腕的冰凉手指如被烫了一般,缩了回去。

暮晚摇正奇怪,听到那官吏们弓着身对她讨好地笑:“殿下,我们该提审犯人,审问一些东西了。”

暮晚摇诧异:“提审犯人?这个时候?”

她抬头看眼墙上小窗照入的月光:“刑部三更半夜提审犯人?”

官吏们赔笑:“正是趁着这样的时候,趁着犯人神志不如白日清醒,才好让他们张口说出实话。”

官吏们犹豫着,没有多说。因见丹阳公主和言二郎关系似不同寻常,他们怕说再多的,会刺激到丹阳公主。毕竟是娇贵的女郎,见不得他们这些腌臜。言二郎夜里多次受刑的事,没必要让公主知道。

暮晚摇眼神微乱。

她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官吏们是什么意思了。

她脸色蓦地白了,第一反应就是看跪在她脚边的言尚。她再次看到了白色中衣上的血迹,这一次却想到了他衣服下藏着更多的伤。她不说话,呆呆地立在那里,官吏们就以为公主默认了,去抓住言尚的手臂,将他提了起来。

暮晚摇这才发现言尚虚弱的,竟是站都站不起来。

她张口就要让他们住手,不要这样伤他,但是话到嘴边,又好像烫嘴一样,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言尚是敌人!是敌人!

言尚被官吏们架着,他尽量掩饰自己的伤,尽量靠自己走路。但是他看到暮晚摇那样茫然无助的、向他看来的目光,言尚静了一下,微微露出一个笑,轻声:“殿下,可以离开这里么?”

暮晚摇茫然的。

他垂下眼,低声坚决道:“好歹……我们相识一场,请殿下给我一些尊严。”

暮晚摇迷惘的:难道她看着,便让他失去尊严了?

暮晚摇便没再说话,转身便走了。然而她又没有真的走,她只是走向出牢狱的方向,可是她的脚步越来越慢。因为空荡荡的牢狱中,半夜三更来审问犯人的,只有言尚有这种殊荣。

暮晚摇听到了鞭子挥动的声音,听到官吏的厉喝质问声,间或有泼水声传来。

面朝着牢狱出口的方向,暮晚摇的背脊越挺越僵,越挺越直。

她屏着呼吸,不敢多听,逃也似地加快步伐,离开这里。

言尚是对的。

她不能多听,更是一眼不能看。

因为……她但凡看过一眼,她就绝不会让他们那样对待言尚。

她会头脑发热,她会哭,她会保护他……可是他那么可恨!

她既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她就想争取自己该得的。

他死了……他就算死了,她也不会为这个背叛她的人掉一滴眼泪。

夏容在牢狱外见到公主。

她以为会看到眼圈通红、或者已经哭了一顿的公主。

然而暮晚摇是那么冷,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夏容:“言二郎……”

暮晚摇冷冰冰:“快死了。怎么,要给他陪葬?”

夏容便不敢再问了。

言尚惹出的这桩案子继续发酵,让整个户部都被革了职,在被查办。

刑部最近热闹得不行,这是斗倒太子的一个天大好机会,然而秦王其实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秦王有些被言尚这股拉着所有人下水的狠劲吓到。有些怕日后自己也遭到太子今日受到的打击。

当日言尚不回城,如果只是审讯户部侍郎,情况很大可能不会发展到这个无法挽回的地方……然而没有如果。现在朝上都在关注这事,秦王反而不敢公报私仇,该怎么查就怎么查。

只是一个户部,牵扯了整整六部。刑部顶着的压力很大,秦王不禁也怪罪言尚多事,让人刑讯时悄悄公报私仇,让言尚多受罪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