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摇勾着他的肩,再次一戳。如鱼尾戏扫一池清水,从肩膀处开始,言石生都要被她戳得半身发麻了。
他涨红了脸,几次想起身,却被她按着坐下。
他只好僵硬着坐直身体,望着天地间的暮雨绵绵,轻声回答:“那这话,我只说一次。日后殿下再问,我不会再承认了。”
暮晚摇好笑:“你说啊。”
暮雨下,她听言石生声音低柔:“殿下可曾见过‘路有冻死骨’,可曾见过‘苍生多寒无可救’?我幼时母亲尚未过世,我们兄妹几人跟随他们在南方游学,遇到过大旱,遇到过人吃人。我阿父说天下不仁,这样艰苦的百姓到处都是。
“后来我年岁渐长,见的就更多了。我会不禁想,我能为这天下做些什么?我一介书生,困于岭南乡隅,我要改变这世道,除了科考、做官,我无路可走。
“我要天下泰康,要民众不屈。要邻里不扰,要盛世太平。我除了当官,无路可走。”
书生意气,少年热血。言石生柔声:“公主听到我方才念的《硕鼠》了么?”
暮雨如沙,他二人于雨下,一坐一站。少年书生坐于前方,少年公主将肩搭在他肩上。二人的声音隔着绵雨,一前一后地交叠在一处: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乐郊啊乐郊,到底在哪里?!
与他一道念出这诗,暮晚摇满心激荡,无以复加。满腔情绪强忍不住,搂着他的肩,她俯身从后贴于他面上,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
第17章
天黑了有一段时间,夜雨如流,隐约闻见院外清新花香,静谧无声。
舍内一灯如豆,侍女们端上茶水后便退了下去。
言石生坐于暮晚摇对面,心跳咚咚如雷,他看着对面的少年公主。
见她高髻云鬓,朱唇美目。她的美丽璀璨辉煌,让整个言家寒舍衬得富丽堂皇。这般公主,与他乃是云泥之别。
这样的公主,她怎会那般唐突,吻他面颊?
言石生能感觉到他和暮晚摇相处时,有时候气氛会比较怪。然他和公主平时没有默契,在这个时候却分外有默契。每每气氛古怪,二人都会心照不宣地移开目光,破坏气氛。
之前都做的很好,为什么她突然亲他了?
更让他迷惘的,是他分明……忘不了她俯面贴来的甜美气息。温软,暖甜。她柔软的唇贴在他脸颊上时,整个天地在那一瞬间静止了。
暮晚摇也在悄然打量言石生,他坐于她对面,白身粗衣,垂着眼,眼睫上好似被火光罩上了一层金粉,细碎而柔美。
暮晚摇看得心旌摇曳,忍不住咳嗽一声。
言石生睫毛轻轻一颤,向她看来。
四目相对,星火幽幽。二人又是一阵无言尴尬。
暮晚摇渐有些恼,有些烦。她理直气壮:“你方才为什么不躲?”
言石生:“……大概是因为我背对着殿下,脑后没有长眼睛的缘故。”
暮晚摇面颊绯红,拿扇子扇了扇风:“哦。”
两人便又沉默下去了。
好一会儿,言石生大概觉得他必须得说点什么,他干巴巴地开了口:“……殿下为何突然亲我?”
暮晚摇施施然,对他露出笑容:“因我看你为百姓愁苦,为国家忧心,我被你的胸襟感动。那激荡之情席卷我,没有什么语言能够表达我对你的敬佩。情不自禁,我就亲了你。”
言石生默然。
半晌,他露出一丝有些勉强的微笑:“原来如此。看来殿下是胸怀天下的人。”
暮晚摇飞他一眼。
她说:“我不是。你不要误会。”
言石生:“……”
暮晚摇道:“正是因为我不是你那样的人,所以才会敬佩你,敬佩你有我这种凡人没有的东西。我若是与你一样的人,当时反应恐怕不是亲你,而是与你结拜兄妹……啊姐弟。”
言石生望着她不语:姐弟?
不过大他半岁而已。也值得她一直记得?
他容貌俊朗,明目温润,尚有些少年气在。这般幽幽若若地向暮晚摇看来,颇让暮晚摇腮晕面热、心如鹿撞,顶不住压力。
暮晚摇侧过脸,用羽扇挡住了眼睛以下的面容。她明眸滴溜溜地睇他一眼,打个哈欠,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要睡了,你也早早就寝吧。”
她要从旁走去内舍时,言石生忽起身,走了几步,挡在她面前。他不说话,俯身向她作了一揖。
暮晚摇顿时有些气急败坏:“你还要干什么?我都说是太过激动了。要怪就怪你自己忽然说那么激情澎湃的话!”
言石生望她:“所以殿下是一个说法也不给小生了?”
暮晚摇扬下巴:“难道你要我赔你损失么?赠你千金如何?”
言石生道:“倒也不必如此。”
暮晚摇羞怒:“那你要怎样?”
言石生俯下眼,道:“殿下教教小生该读些什么书,学些什么技艺,长安有哪些不能得罪的豪强,有哪些名门世家需要拜门……如此便好了。”
暮晚摇一怔,收回了自己那强作镇定的目光。
她微微一笑,拿羽扇在他肩上挑了一下,笑吟吟:“这么简单?好啊。”
言石生望向她搭在他肩上的羽扇。
暮晚摇呵一声,收回自己的扇子,转身摇摇走了,背影婀娜妩媚。
言石生盯着帷帐在她身后纷纷落下,她走入深深浅浅的浓红帐后,侍女们纷纷入舍侍候。言石生猝不及防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再行一礼才告退。
如是,气氛变得欲盖弥彰的和谐。
刘文吉他家中一直催着他回去,但刘文吉知道公主一行人恐怕在言家待不了多久,他硬是扛着家里压力不肯回去,在言家进进出出,殷勤地讨好侍女春华。
春华温柔而羞赧,又不敢告诉公主。刘文吉说待他中了进士他便来求公主许出春华,他说得多了,春华也渐渐期盼起来他中进士的风采……大家都说刘文吉才学好,是岭南神童,那中进士,应该也是容易的吧?
比起刘文吉这边的红袖添香,言石生就有些苦哈哈了。
暮晚摇说是教他,但暮晚摇是公主,她的教,和旁人怎么能一样?
暮晚摇轻轻松松说了一堆言石生从未听过的书名,她鄙视他乡巴佬一通,才又改了一遍他能接触到的书。言石生拜托自己的三弟去找刘文吉的父亲借书,自己则坐在公主屋舍内,被侍女们看着练字。
隔着帘帐,暮晚摇讥诮道:“你这笔字呢,得从现在就练,就改。亏你阿父还中过进士,居然都不教你好好练字。”
言石生苦笑:“我的字也没那般差吧。”
暮晚摇:“你的字当然不差。但是长安名门子弟,多的是百年世家教出来的书法大家。他们出手的一笔字,绝不是你这种乡野书生能写出来的。我给你一本字帖,你慢慢照着写吧。估计你也写不出什么成就来,我就当把字帖丢了吧。”
言石生自动过滤她的嘲讽,将她的意见好好记下。
暮晚摇再喝杯言石生调给她的乌梅浆,酸甜的味道让她眉目含笑:“还有啊,你得从现在开始把武艺提上去。我大魏讲究的是文武全才,我见过的那些大臣们,谁不是说拔剑就拔剑的?你连马都骑不好,这样不行。”
言石生沉思:“我大哥武艺好,我多听他的便是。殿下还有什么要教我的么?”
暮晚摇想了想,盯着他:“你最应该改的,就是你这一身气度了。”
言石生怔住:“啊?”
暮晚摇笑吟吟道:“长安推崇的,都是那类豪气冲天、狂妄肆意的人。就你这种内敛至极的,到长安了,旁人可不喜欢。”
言石生瞠目结舌。
他低声:“你莫不是在诳我?”
暮晚摇板着脸:“我可没有,我说的是实话。你爱信不信。反正没人喜欢你这样的。”
言石生请教:“如何才叫‘豪气冲天、狂妄肆意’?”
暮晚摇:“就是对谁都面不改色吼回去吧。”
言石生道:“但我若是敢吼殿下一声,殿下床头悬着的剑会直接砍下来吧?”
帷内传来少女忍俊不禁的笑声,清亮如泉。
言石生忍不住侧头看去,见账内影影绰绰,她似乎笑得趴伏在了床榻上,花枝乱颤。他心中微动,也不禁随着她微微一笑。
暮晚摇又突地停了笑,板起脸:“我累了,要午睡了。你自己读书吧,不要出声,不要打扰我。”
言石生:“不如小生出去……”
暮晚摇没有理会。
言石生便没有出去,仍是坐在窗下读书。
细雨绵绵。
暮晚摇睡醒,见到他仍在帐外坐着。侍女们不知何时离开了,坐于外头阶下闲聊。而屋中窗下那读书少年,他坐如修竹,并未休息一刻。
暮晚摇下床,云鬓蓬松,就这样掀帘出去,站在了他身后。
言石生似有察觉,他要抬头时,暮晚摇从后倾身,纤纤素手握住了他手,与他一起握着那只有些秃了的毛笔。
暮晚摇淡声:“你这字写的不对,我教你。”
言石生全身僵硬,并不做声。
又听她在他耳畔一笑,气息揉上他微红的耳际,轻如烟霞:“你呀,只是死记硬背,却文理不通,气势不足不畅;家中无权无势,你又不去交际。这般读下去,再过十年,你科考也中不了。”
言石生抬头看她。
二人对视一瞬,又各自移开目光,看天看雨。
暮晚摇在言家休养得不错,只是她舅舅不断来信,催着她去南海。暮晚摇借口春华身体还没好,仍想多拖两日。
她平日里骂一骂言石生,再教一教言石生读书,这样的日子轻快,倒比她在长安还要好些。
这一晚,暮晚摇吃完茶,收到了一封来自长安的信件。
信是太子殿下让丹阳公主府上的幕僚送出的——
乌蛮重新统一,新任乌蛮王上位。
新任乌蛮王托人问她,是否还记得他们之间的约定?
暮晚摇脸色猛变。
在这一瞬,她刻意遗忘的、丢弃的过往,如海潮呼啸着,重新向她席卷而来,淹没向她。
在乌蛮时孤零零被排挤的时候,眼睁睁看着侍女被欺凌而死的日子,蒙在石贴着她耳牵着她手、说与她合作的日子……
全都重新回来了。
就如言石生说的那样,过去的事情,永远不会过去。
哪怕现在再好!
天边炸雷,轰轰作响。
夜色融融,言石生立在屋前,看着灰暗天幕出神,想大概明日又要下雨了。
想到下雨,他就不禁想到那日……言石生抚了抚自己的脸颊,好似还能感觉到她那时的暖香。
他闭目,压下自己的绮思。
言家三郎咋咋呼呼的大嗓门在后喊起来:“二哥,你摸着你的脸笑什么?”
言石生:“……”
言石生睁开眼,见言三郎刚从外面回来,气喘吁吁地为他背来了一箱子书。言石生上去,与三弟一起卸书时,听到“砰”的巨大推门声。
他本能地侧头看去,见暮晚摇出了主屋,立在廊上。
她看到了他,目光微微一顿。
暮晚摇厉声对满院子的人说:“收拾东西,明日我们去南海!”
满院子的卫士和侍女们愕然,没想到如此突然。
天边闷雷震震,电光时而照得廊木清光凛凛。吩咐好卫士和侍女们收拾东西,暮晚摇转身在廊上走,言石生跟在她身后。
言石生:“殿下、殿下……暮晚摇!”
他追上她,一把拽住她手腕。
暮晚摇被他拽得转过了身,与他对视。
言石生目中光变得温和,他叹气:“为何这般匆忙要离开?如果有什么问题,我或许可帮殿下想想法子……”
暮晚摇冷冷看着他。
暮晚摇道:“你这么关心我,难道打算跟我一起走?我身边能够长留的人,只有内宦。你做好阉了自己的准备了么?”
言石生:“……”
第18章
言石生还是将暮晚摇劝回了屋舍。
侍女们在外打理行装,暮晚摇坐着,看言石生回来,为她端了一碗热茶。
言石生:“殿下方才在外面喊累了,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暮晚摇捧着茶盏,语气古怪:“我那般说你,你竟然不生气么?”
言石生说:“这世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过让我生气的事。”
暮晚摇身子前倾,饶有趣味道:“你这般说,就让我忍不住想挑衅你了。”
言石生:“然而殿下要走了,也没时间挑衅了。”
这么一说,二人视线同时一怔。
暮晚摇移开了目光,低头默默地喝茶。她垂下的视线中,看到言二郎跪坐于她身畔,轻轻扯了她绣着流云纹的锦袖一下。暮晚摇盯着茶盏中漂浮着的茶渍,看得分外专注。
言石生道:“殿下如果遇上什么难题,我纵使帮不了殿下,或许也可以为殿下提些建议。殿下纵是不理会我的建议,多个人说话,也能抒发下心中抑郁,不是么?
“况且殿下马上就要走了,就算跟我说了什么,也应该不怕我宣扬。毕竟小生身在岭南这样的荒僻地,殿下应当对我放心一二。”
暮晚摇抬目,看到他跪于她身畔,青衫垂地,幞头束发。他眉目间蕴着天生的抚平人心的温和气质,让人心中一顿,有些想信赖他。
但是暮晚摇终归是和过亲的丹阳公主,她早不信人和人的感情,她只信无利不起早。
她也不觉得一个乡野书生,毫无见识,能对自己的困境提出什么解决方法。
暮晚摇便怀着一种抒发心中抑郁的目的,语气寥落地随口与他道:“我一位故人,和我有些矛盾。他最近恐怕要找我麻烦,我得解决此事。”
言石生问:“陛下能管么?”
暮晚摇:“此事不能让我父皇知道。最好是我自己解决。我父皇一旦插手,情势就于我不利了。”
言石生道:“对方家世如何,对待亲朋眷属如何,可有什么弱点?殿下是想一劳永逸,还是只是暂时解决?”
暮晚摇:“……”
言石生笑:“怎么?我哪里说错了?”
暮晚摇:“……我觉得你在暗示我杀了此人。”
言石生微笑:“殿下没有听错。”
“哐”一声。
暮晚摇手中捧着的茶盏摔下去,茶盏碎在地上,湿了地衣,然而屋舍中相依而坐的少年男女都没有管那茶盏的事。二人沉静对视,暮晚摇震惊地无以复加。
她几乎不认识言石生了:“你不就是一个普通的书生么,为何会谈‘杀’而面不改色?”
言石生敛目:“小生只是随口一说。”
暮晚摇静半晌,她被鬼迷了心窍,竟真的去想言石生话中的可能。
杀蒙在石么?
她早就想杀了……一年前乌蛮内乱时,她已经下杀手了。然而那人没有死。
暮晚摇摇头:“他死里逃生,恐怕对我的手段会非常警惕。而且我也杀不了他。他手中能用到的势力远比我大,那是他的地盘,我根本接近不了他。但让我等着他来找我,我又心中不甘。”
言石生缓缓道:“如此,不能永除后患的话,当将事情拖过去……例如他有什么在意的,殿下能够用很小的代价换取的,殿下可让他忙于此事。”
暮晚摇微微颔首,陷入沉思。
言石生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帕子,蹲在地上将碎了的茶盏碎片一一捡起,避免有人进来被瓷器碎片弄伤。他收拾完后,再看暮晚摇,见她仍低着头。
她平时美目流波,但她不说话不理人的时候,神色是有些冷漠的。
言石生不再打扰她,他推门出去时,忽回头:“殿下。”
暮晚摇冷淡抬头:“嗯?”
言石生立在门口,面容掩在阴影中,只露出一点儿隽逸勾出的轮廓。他问:“殿下说的故人,与乌蛮有关么?”
暮晚摇:“……?!”
次日,天降绵绵细雨,言家所有人、还有刘文吉,一起撑伞出门送行。看到公主一行浩荡的车马,众人心思各异。
春华戴着幕离遮雨,和其他侍女一起拜别言家人,将公主赐下的礼物赠给言家。到刘文吉身边时,隔着幕离纱帐,春华飞快地看刘文吉一眼。
刘文吉痴声:“娘子,待明年三月份我进了长安,我便去找你。”
春华借着将笔墨赠给刘文吉的功夫,将手中一张纸团塞入刘文吉手中。刘文吉诧异时,春华已与其他侍女一起转身背对了他,只擦肩时留下低低一语:“待妾身走了,刘郎再看。”
刘文吉惊喜地攒紧手,目光湛湛。
侍女们和卫士们忙碌,暮晚摇则从头到尾没有露面。
暮晚摇坐在马车中,打开一个黑色木匣。这木匣是今日天未亮时,言石生敲开她的门送来的。
木匣中,静静躺着一折子。
暮晚摇打开折子,本是漫不经心,却越看,目光越凝。
折子上写的是该如何对付乌蛮势力。
言石生猜,暮晚摇得罪的,当是蛮族的高层。鉴于乌蛮至今是奴隶制,言石生大胆揣摩,乌蛮有人登王位,暮晚摇得罪的人是乌蛮王。既然得罪乌蛮王,那让乌蛮王最心痛的,便当是土地受损,族人受损。
据言石生所知,丹阳公主的母家李氏,曾掌管边军。此时虽然已经不掌管了,但李氏经营边军那么多年,应该也有些高层军官至今追随李氏。那么可以小股边军骚扰,也不与乌蛮开战,而是掳一些乌蛮百姓,或者火烧一些营帐,再或者挑拨乌蛮和南蛮其他四部的关系……
言石生足足写了十条可行之策。
暮晚摇:“……”
她捧着这折子,一时间,竟感觉心潮激荡,一字千金。他是熬了一宿没睡,为她献策么?
暮晚摇捧着折子静坐时,春华在外敲了敲车窗,柔声:“殿下,言二郎在外向您请安。”
暮晚摇回过神,她盯着手中折子上的字,抿了抿唇,她压下心中烦躁,问:“你过来干什么?”
车外言石生道:“只是告诉殿下一声,我将家中剩下的灵溪博罗、我与小妹重新制好的降真香、还有殿下喜欢的糖,都让春华娘子带走了。其他还好,糖豆怕化了,特来告知殿下一声。”
暮晚摇沉默。
言石生有些疑惑的声音传来:“殿下?”
暮晚摇幽声:“你将你家的岭南名酒,灵溪博罗整坛都送过来了?”
言石生:“是。”
暮晚摇:“要与我喝一杯告别酒么?”
立在马车外的言石生怔一下,诧异公主难道忘了,他曾说过他不饮酒的。言石生便再次重复:“我不饮酒。”
暮晚摇声音悠慢,带着一份遗憾:“哦。”
言石生见自己送了她这么多礼,她都压根没有下车相见最后一面的意思,心中颇有些失落。
既然公主最后一面都不见,言石生只好无奈地向春华点下头,便要转身走了。暮晚摇的声音从马车内传来:“你靠近一点。”
言石生看看春华,他向马车走近一点。
暮晚摇声音在细雨中几分妖冶:“再近一点。”
言石生已经挨着马车了,不得不收了伞。
暮晚摇再道:“上马车来。”
言石生犹豫下,撩袍踩上登车小凳。他弯身之时,那紧闭着的车门“哐”一声从内推开,他抬目,片刻怔愣之时,暮晚摇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将他扯进了马车中。
下方侍女和卫士面面相觑,见马车门重新关上。
被拽进车中,言石生趔趄一下,跌坐在茵褥上。一绺发丝落在脸颊上,他抬头向她看去,正要说句话,暮晚摇倾身而来,搂住他的脖颈,唇贴上他。
言石生双目瞠大,后脑勺磕在车壁上。他向后躲,暮晚摇却直贴而来,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他张口欲辩,她眉目一弯,抓住这机会,鼻尖与他轻擦,与他一勾一舔。
言石生半身发麻。
他反抗要推,她贴着他的唇幽声:“你想让外面的人都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
言石生便全身更僵。
后背靠着车壁,他头微微仰,看到她浓黑的睫毛,感受她的温度。香气缕缕绕绕,齿间的热与柔,他手肘一下子撞在了车壁上。
那细雨隔着木楞子窗飘入,又凉,又热;那地上繁复的茵褥,又旋转,又铺陈;
手肘传来的麻痛,眼前弥漫开的雾起,心头生起的战栗,一股股被锁在冰川下压抑下又冲破铁索的冲动……
言石生一动不敢动,想推不敢推。外面尽是侍女和卫士,他甚至连一点儿声音都不好发出。他屏着呼吸,面容飞快涨红,唇间气息融融,就如心头被蚊子狠狠扎一下。
额头上向下渗汗,眼尾的红晕一点点荡开。动弹不得的禁锢与不为人知的快意同时到来,冰火两重天下,让人又羞耻,又沉醉。
汗渍滴下,情不自禁,双目迷离,言石生抬起手,虚虚搂住她的后背,想回应她……
“砰——”
言石生被一把推下了马车,多亏下方的方卫士扶住了他。
车中,暮晚摇的声音沙哑响起:“我们走吧。”
雨丝连城。
言石生站在雨中,身体被淋湿也没在意,还是言晓舟踮脚撑伞,为二哥挡雨。他失魂落魄的,久久凝视那雨,凝视那远去的车队。
恍惚看见最开始,她坐于车下矮凳上,红裙曳地,侧过脸掩着羽扇,看着他笑;
恍惚看见方才,她将他压在车中,那般戏弄他。
公主的车队远去,戴着幕离的春华骑在马上,回头,看向身后送行的人。他们的身形消失在雨幕中,刘文吉悄悄的,将春华塞给他的纸条打开。
上面写着清丽小楷——
“相亲勿相忘,努力爱春华。”
相亲勿相忘,努力爱春华!
作者有话要说:原句是“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因为和剧情不符合,我化用成了“相亲勿相忘,努力爱春华”。这句诗你们记住了,贯穿这篇文,从头到尾!
第19章
十一月初,丹阳公主到了南海。
下马车时,南海百姓争相围观。他们从未见过有公主来他们这样的地方,公主曳锦绣,耀珠翠,让他们望之敬仰。
短暂接见礼仪之后,暮晚摇前去南海县令李执的书舍,拜见自己的舅舅。
李执哪里会让一个公主真向自己行礼,暮晚摇只是才屈膝,就被李执诚惶诚恐地扶了起来。
甥舅二人对望,都觉得时光倥偬,自三年前长安别后,各自都变了很多。
暮晚摇再不是十四五岁时那个娇软可爱、懵懵懂懂的小公主;李执已有了孙辈,如今三世同堂。
李执是个面相偏瘦的文人形象,他请外甥女坐下,让侍女端茶递水:“殿下十月份就来岭南了,臣整日翘首以盼,却是过了一月有余才见到殿下。真是不容易。”
暮晚摇微微一笑,道:“自家人,舅舅不必与我太过讲礼数。十月份我生了场病,不得不在沙水镇养身子,让舅舅担心了。”
李执关心问:“臣听说了,却听得不太清楚。殿下能具体说说么?”
暮晚摇便将自己想找白牛茶树带回长安的事大略讲了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