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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明德的喉咙上下抽动。

他像是要吞咽口水,喉咙却干巴巴的。

“看样子,我猜中了——”

“你凭、凭什么这样说?”

“我凭的是想象。为什么周先生会寄居在王先生小妾家——仔细想一想这个问题时,自然就得出这种结论了——”

“你听好,有关这事,在下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

“不过,你曾想象过王叔文跟督鲁治尊师之间的关系吧——”

“不知道。”

阿伦·拉希德发出低沉笑声。那笑声令人心里发毛。

“完了。被你怂恿,利欲熏心想插一脚,真是大错特错——”

“怎么,您后悔了?”

“没错。我不该来这种地方。现在退出还不迟。趁督鲁治尊师还没到,我要先走了——”

“真是懦弱——”

“——”

“你放心。我们今晚的目的,是来向督鲁治尊师报告,关于那个到处探听尊师去处的倭国和尚的消息。我根本没打算拿王叔文或俑像的事,敲诈尊师。”

“别说了。”周明德举起双手,将整张脸埋进袖口。

“你今晚的目的,是想判断,到底出卖尊师给和尚,跟站在尊师这边,究竟哪方可以赚到钱吧?”脸埋袖口的周明德说。

“你说得这么露骨,教我如何是好?”

“话说回来,刚刚你脑海里浮现的想法,你曾对谁透露过吗?”

“脑海里浮现的想法?”

“你刚刚不是说,王先生跟督鲁治尊师有什么企图吗——”

不知是不是多心,周明德脸孔朝下的姿势不变,声音却有些许转变。

奇怪——

阿伦·拉希德觉得有些蹊跷,却还是回答说:

“这事,我还没对任何人提起。”

“是吗?那就好。”周明德干脆地回应。

那声音完全不像周明德本来的样子。

沙哑且低沉。

“周先生——”

阿伦·拉希德唤出声时,此刻,天上浮云裂开,青蓝月光自天际斜斜照进道观屋檐下。

“原来如此,你还没对其他人说啊?”

周明德齿间因大量空气冒出而发出咻咻声。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月光下,周明德自袖口抬起头,望向阿伦·拉希德。

一看到那张脸,阿伦·拉希德不禁放声哀叫:

“哇啊——”

自袖口中抬起的周明德的脸,已变成黑猫的脸了。

发现阿伦·拉希德尸体的,是一位老妇。每天一大早,她便来打扫那座形同废墟的道观。

一如往常,她手持扫帚徒步至道观,却见一道黑漆人影,倒卧屋檐下。

她知道偶尔会有醉汉或流浪者露宿此地,遂不疑有他,继续前进,然而,这倒影却让人觉得模样古怪。

如果是露宿,不仅睡觉地方怪异,那仰卧模样也颇为奇特。

老妇挨近一看,躺卧者是来自外国的胡人。

老妇僵立在原地,发出哀嚎声。

因那胡人喉头皮肉,被野狗之类的兽物啃蚀得一点不剩,隐约可见筋脉、白骨。自喉头汩汩流出的鲜血,在地面渲染成一大块黑渍,附近弥漫着一股浓烈血腥味。

或许惊恐万分,胡人眼珠极力外睁,仿佛就快滚落一般,张大的唇间露出死白的牙齿。

老妇急忙找来衙门吏役。

到底是露宿者熟睡之际,惨遭野狗攻击,被咬喉致死?

或是先死于其他原因,才被野狗咬破喉咙?

话又说回来,的确有许多人证言,昨晚附近野狗骚动许久。

因死者是胡人,有数人被传唤至此,检视死尸。

其中一人说:“这不是卖地毯的阿伦·拉希德吗?”

死尸身份终告确认。

最早将这事告诉空海的,既非逸势也非大猴,而是马哈缅都。

死尸被发现的隔天中午,马哈缅都直接来到西明寺找上空海。

在空海房里,面对着空海、逸势。

“老实说——”马哈缅都开口道,“您或许已经听到传言,卖地毯的的阿伦·拉希德死了。”

“啊”一声,逸势惊叫了出来。

“你是说,死了?”

“是的。”

“为什么?”

“不知道。”马哈缅都徐徐摇头说:

“我只知道一件事——”

“——”

“那就是,阿伦·拉希德是被杀死的。”

“事情既然发展成这样,我反倒担心起周明德了。”

送马哈缅都至大门,空海返回房里后,如此说道。

“要不要我现在去看看状况?”大猴从空海身后出声。

“那就拜托你了。”

“我马上就去。”

巨大身躯后方卷起一阵风,大猴跨步扬长而去。

逸势望着消失于门外的大猴背影,暗自发出“呵”一声,嘴角浮现出微笑。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罕见你这样笑。”

“我在笑吗——”

“嗯——”

“那又为什么罕见呢?”

逸势已恢复一贯神情,唇角内宛如含着某种愁苦。即使显现笑容,逸势神情也仿佛残留着莫名的愁苦。

空海方才说罕见,是指逸势脸上浮现不带愁苦的笑容。

“逸势,别生气。我只是在想,你也有这样笑的时候。”

“所以我问你,我到底怎样笑嘛?”

“别要我说明。我只是喜欢你刚刚的表情而已。”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逸势撅着嘴。

“我也喜欢你生气时的表情。”空海唇角浮现微笑。

“不玩了。”逸势没劲头地说:

“跟你抬杠,真吃亏。”

“吃什么亏?”

“不太清楚,就是因为不清楚才会吃亏吧——”

“你吃亏了吗?”

“吃亏了。”

“结果,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我为什么笑吗?”

“正是。”

“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瞧见大猴,突然灵机一动。”

“你想起了什么?”

“哎,空海啊,我总觉得,大猴这家伙为你办事时,似乎快乐到不行。如果我刚刚笑了,只是因为这缘故。”

逸势话未说毕,便听到慌乱脚步声,后面传来呼唤:

“空海先生——”

空海与逸势回过头去,只见方才应该已经出门的大猴立在那儿。

“怎么了?大猴。”

“也没怎样,空海先生。不过就是我一出门,就碰到某人了。”

“碰到谁?”

“前不久来这儿迎接空海先生到柳先生那儿的——”

“韩愈?”

“是的。韩愈乘马车驾到,跟我碰个正着,他让我传话。”

“什么话?”

“好像是柳先生派他去办急事。他说,可以的话,请空海先生马上过去一趟——”

“马上去一趟?”

“韩愈先生是这么说的。”大猴眼光往后面瞧。

随着大猴视线一看,西明寺山门下,果然站着一名男子正朝着这边望。

“韩愈…”

逸势视线移至那男人身上,喃喃念着对方名字。

察觉两人投来的视线,韩愈恭敬地行了个礼。

空海、逸势围着木桌,与柳宗元相对而坐。

此处正是前不久双方碰面时,柳宗元友人那栋宅邸。一如上回情景,马车东绕西转,好不容易才来到这栋宅邸。

迎面而坐的柳宗元,满脸沉重表情。双颊陷落,眼眶发黑。

惟有眼神不变,宛如在揣测对方分量。

“发生了什么事?”

招呼打完,先开口的是空海。

柳宗元颔首,以沉重声音说道:

“确实出事了…”

“什么事?”

“很严重的事。可是在宫里,我却找不到可以商量事情的人。”

“——”

“我们想做的,是政治改革。希望有一天,可以开创新局,不让宦官及五坊小儿再欺负无辜百姓。所以才拥护王叔文先生。该做的事堆积如山,我们却做不到百分之一。宫里大半以上的人,对我们的改革很不高兴,树敌很多。万一不小心找错商量对象,光这点,就会毁掉我们的计划了。”

“您找王叔文先生谈过了吗?”

“没有。”柳宗元摇摇头。

“为什么?”

“可以说,我目前所面临的困扰,王先生本人也牵扯在内。”

柳宗元呼吸困难般地答道:

“我找你这位外国人商量这样的事,或许有些奇怪。可是,空海先生,我见过您替商贩解围,亲眼目睹您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目前我可以商量的对象,就只有您了,空海先生…”

“只有我?”

“是的。我要商量的事跟您有关,跟杨玉环也有牵扯。”

“总之,您可以把事情说出来吗?”

“是。当然请您务必保密——话虽如此,或许附近的人早已察觉,空海先生也知道了。王叔文先生身边有位女人,很早以前,他就暗中照料她的生活起居。”

“是住在平康坊,名叫李香兰那位吗?”

“喔,您都知道了吗?”柳宗元惊呼说道,“既然您已经知道,那我就直接说了。老实说,有名男子寄住在李香兰家中,是王先生关照进去的,虽说男女同居不大好,但因还有好几个下人,又是王先生所安排,所以我们对这事并未关切太多。”

“嗯。”

“不过,寄住的那位男子,似乎是空海先生搜寻的某道士。”

“是周明德吧。”

“真令人吃惊。您说得没错。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不,这事待会儿再听您高见,现在先让我说说我的事吧——”

如此,柳宗元开始述说事情来龙去脉。

据说,周明德回到那宅邸,时辰已过大半夜。

入门后,周明德便直驱李香兰房间,叫醒她说:

“喂,那信匣呢?”

“信匣?”李香兰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点灯火问道。

“对。”周明德挨近李香兰。

摇曳的灯盘烛火,映照着周明德的脸孔。

李香兰见状,“啊”一声发出惊叫。

原来,周明德满脸是血,那血一直流淌至胸部,甚至衣襟、衣袖也都被鲜血濡湿了。

“喂,信匣呢?”对着几近半瘫软的李香兰,明明寄人篱下,周明德却以主人般的口吻追问。

“信匣?”李香兰猛然想起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