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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的诗,并非我所喜爱的。”逸势边走边说。

“那种太直接的诗,逸势不喜爱吧。”

“嗯。”逸势答道。

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到宣阳坊了。

“话又说回来,空海!谈完诗后,永忠和尚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喔,你是指般若三藏可以教我的事吗——”

“教什么?”

“梵语啦。”空海说道。

“梵语?”

梵语,亦即古代印度所使用的标准书写文字。

“嗯。”

“为何要学梵语?”

“我们读的佛典,都是以唐语书写的。不过,那些佛典,最初都不是以唐语书写的——”

“嗯。”

“之前,是以天竺语书写。那天竺语,就是梵语。”

“嗯。”

“若是懂梵语,无论佛法还是密宗,就可以明了到最细腻的微妙处。”

“原来如此。”

“再说,突然去求见惠果师父,纵使他当下就传授我密法,若不懂梵语,也是毫无用处。”

“不过,你不是会写也会讲梵语吗?”

“那是日本式的梵语。不适合用来盗取密法。想盗取密法,什么都不懂反而比较好。”

“如此一来,不是要花费好多年功夫吗?”

“不。不出几年。”空海满怀自信地说。

“对了,你刚刚说,从见面那日起,惠果师父就会教你密法?”

“说是说了,但有可能第一次见面就传授密法吗?那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梵语啊…”

“或许是绕远路,不过绕这条远路,也可能出乎意料是条快捷方式。”

“方才,永忠也如此说过。”

“与其不请自来,不如让人家来邀请——”

“确实如此,问题是对方是否来邀请呢?”

“大概很难吧。”

“嗯,行不通!”

“逸势!我没有说行不通。我是说很难。”

“什么!?”

空海对逸势露出微笑,又说:

“结果如何不得而知。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有趣。”

“不过,空海啊——”逸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

“什么事?”

“虽然快到宣阳坊了,我们不要直接回去,想不想往平康坊走走呢…”

“找女人吗?”空海问得很干脆。

平康坊,位于宣阳坊北邻,是妓院和酒坊栉比鳞次之区。寻欢作乐的地方。

有碧眼胡姬,当然也有对逸势而言是异邦人种的唐人妓女。

逸势频繁来此走动,好像已经有熟识的女人了。

每次来到这里处,逸势都会把个中细节说给空海听。

初次和碧眼胡姬会面时,逸势以充满兴奋的口吻,津津有味地向空海描述妓院调度、胡姬服饰、音乐曲调等等。

逸势问空海——是否见过“垆”呢?还向空海说明“垆”到底是何物。

当逸势向空海说明至今为止只在诗文中见过的“垆”时,与平素抱怨不想待在大唐二十年之久的逸势,判若两人。

垆——并非是“炉”,乃酒肆等所使用,有如台子之物。

以黑土堆起,作成炉形的坛,摆上酒菜,客人和胡姬迎面相对。

灯火,则是盘式的灯。

灯火下,女人风情万种地伸出白嫩的手,把酒斟入酒杯。

“真是美妙极啦。”逸势说道。

逸势每次外出时,总是紧跟着会说唐语的空海,惟独到那儿时,不是和其他人,就是独自前往。

因为空海是僧人,不方便邀请吧!反而,还以此事来取笑空海。

从那儿归来时,还故意跑到空海跟前,开心看着他说:

“哎呀,我没当和尚,真是万幸!”

空海只是微笑听着逸势说话。

而逸势,此次倒是很罕见地邀了空海。

因此,空海才会问“找女人吗?”

“正是。找女人。”逸势答道。

他很希罕地露出有些下流的神情,嘴角泛起了一抹笑意。

“反正今晚大概有送别酒宴,酒宴开始前再回去就可以。从暮鼓鸣起开始,和女人缠绵过后,穿好衣服出来,也可以赶在宣阳坊的坊门关闭前回去…”

所谓“暮鼓”,是夕阳西落时,京城门楼上所鸣起的大鼓。

暮鼓鸣毕,城门就关闭起来。

之后,击响街鼓六百槌——约莫四十五分钟,响毕,各坊坊门就关闭起来。坊门一关,就回不了自己的住处了。

一旦坊门关闭之后,走在大街上被金吾卫发现,就会以“犯夜”罪名鞭笞二十下。夜晚可以在街上行走的,只限官员,或持有县、坊所发之特别通行证,也就是持有文牒的人。

相对于暮鼓,还有“晓鼓”。天刚破晓击响之时,各坊坊门便随之打开。

“这主意不错。”空海说。且说得很干脆。

“可以吗?”逸势问。

“可以也罢,不可以也罢。不都是你邀请的吗——”

“咦,我是想看到你为难的模样才邀你的,真的不在意吗?”

“可以去啊!”

“不要后悔喔,空海。”

“没什么好后悔。”空海淡然地说道。

“哦。”逸势嗤笑一声。“你的话是否在逞强?等一下试试看就知道了。”

逸势真当一回事,接着又说:

“若是如此,今日就作罢。既然要去,何必这般匆忙赶在今日?德宗皇上刚驾崩,妓院也暂时歇业。等葛野麻吕归国后,改日时间较为充裕再前往,不是更好吗——”

“那也好。”

“到时,宿一夜,如何?”

“嗯。”空海毫不犹豫回答。

这种氛围,让逸势有些处于劣势,于是更进一步追问:

“喂!空海。你该不会瞒着我,偷偷到妓院去吧?!”

当时奈良佛界,所谓“不犯”——就是不可和女人有私情,这是僧侣的重要戒律之一。

若是公然打破此戒律,会被“破门”,二度再犯,就不准踏入宗派寺门。

至少,表面上也得遵守。

食欲。

性欲。

睡欲。

在人的所有欲望之中,性欲是此三大欲望之一。完全断绝对女人肉体之欲望,是当时佛教成立之戒律。(译注:现在有些宗派的日本和尚已无此戒律,可以娶妻生子。)

尽管如此,空海却轻松地对邀约他一起去嫖妓的逸势说“那也好”。

无怪乎,逸势会认为空海是否已瞒着自己偷偷跑去嫖妓了。

“你说呢?”空海开心地看着逸势。

“为何突然想去呢?”逸势问道。

“因为逸势邀请我啊!”

“为何至今都不去呢?”

“因为你未曾邀请啊!”空海的答案简单明了。

“我知道了。”逸势答道。“在西明寺安顿后,立刻就去吧!”

“嗯。”

“到时,可别说只是戏言而已。不许逃哟!”

“绝对不逃。”

“很好。”逸势话刚说完,点点头又再加上一次:“很好。”

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突然,又换成严肃的神情。

“有一件事,能不能告诉我?空海——”

“何事?”

“我很在意一件事,却至今故意不问你。”

“何事?”

“空海,你懂得女人的滋味吗?”

逸势一说完,空海很开心地发出“咕咕”笑声。

“好好地回答!”

“我认为那是好滋味。”

“好滋味?”

“嗯。好滋味。女人啊…”空海答道。

高高的天空,和杂沓的街道——空海昂起头来,两者都不看,茫茫的视线落在另外一方。

空海感觉到异国的喧嚣、吵杂,有如宇宙的音乐般,把自己的肉体整个包裹了起来。

那音乐,让空海完全地沉醉了。

马上送别。

空海和橘逸势,依照大唐习俗,折下杨柳枝卷起来,赠别远行者。

长安之东,灞桥边,是送别者和远行者互道珍重之处。

出长安后,送别者和远行者,各自骑马来到此处。

此时,大家已知道最澄等所搭乘的第二遣唐船,平安抵达大唐了。

众人在春野上、春风中骑马来到此地,皆默默不语。

至今只见一片黄土的野外,已经开始萌发出绿色嫩芽。

甘草和蘩蒌之类,在这遥远的异国之野,似乎也是最早萌生绿芽的。

早春的气息充满道路。

空海不时策马靠近永忠所乘的马车旁,短暂交谈。

“已是春天了。”

空海骑着马和沉默不语的逸势并行,如此嘟囔一句。

行至浐水,渡过浐桥,终于来到灞桥。

众人都是同甘共苦的旅伴。出发前无不抱着“可能会死在海上”的觉悟,才向异国出发。

四船出发,二船沉没于海。

大家饱尝艰辛,方得生来目的地的异国,今日却要离别了。

昨夜,虽然道尽千言万语,每个人的心中却似乎还有话尚未说完。

然而,却也不知还要诉说些什么。说得出来的,尽是些不断重复的短句。

“一路顺风!”

“平安无事!”

如此的短句当中,真是百感交集。对归去者而言,赌命的船旅正等在前方。那可不是保证一定平安返抵日本的归程。

临别依依,藤原葛野麻吕靠近空海的马匹,低声说道:

“空海!此次多亏你的才能,帮了不少忙。”又加一句:“千万活着归来啊!”

不待空海回答,葛野麻吕已经转过身子。

临别之际,所有人几乎都是泪流满面。

葛野麻吕背对着空海,是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落泪。

只有逸势和空海,并未落泪。爱说话的逸势,今日也是静默无语。

一行人就此出发。

走过灞桥上的马蹄声、车声渐渐远去。走过灞桥,往东前去,道途连绵不断。那道路到底有多远呢?送别者的空海和逸势了然于心。因为他们也是经由那道路而来的。

路途虽远,路的尽头又是什么呢?两人也知道。

比起长安的华丽,此地像是穷乡僻壤,但尽头彼方正是日本的京城。

那是故乡。

一行人渐行渐远,最后连声音也听不到了。

空海和逸势的前方,绿色的灞水悠悠地流着。

对岸的杨柳树,刚冒出的新芽,笼罩在朦胧的绿意中。

此时,更让人感觉春天已经来了。

一行人的踪影,终于消失在原野那一方时,直盯着那儿看的逸势喃喃自语:“那庸官,终于走了吗…”

话到一半,逸势的肩膀开始抽动,眼睛流出泪水,哽咽的喉咙啜泣了起来。

只有空海未曾流下眼泪。

空海把马停在逸势后方,默默望着天边,等他哭个够。

——到处,皆是曼陀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