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海的眼神,好似如此诉说着。
碰到那汉子,是在归途。
空海和逸势,慢条斯理地策马缓行。
“空海!”骑在马上的逸势,叫了一声。
“何事?”空海直视着前方答道。
“我啊,舒畅多了!”
逸势的神情,就如他自己所言,一派轻松舒畅,完全看不出方才呜咽的模样。好似甩掉什么包袱一般。
“不过,空海!你这人啊,实在太奇妙了。”逸势的口吻,好似有何不满般。
“什么地方奇妙?”空海依旧注视着前方答道。
走过浐水,已经可以看到对面的长乐坡。
坡道左右,并列着好几家可以拂去旅人风尘的茶亭。
“你为何不哭呢?”逸势问。
“为何呢?”空海事不关己地回答。
“是你的事。不要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般。”
“说得也是。”
“正是这说法!这说法,就像是别人的事一般。”
“真是伤脑筋。”
“呆子!伤脑筋的人是我才对。”
“逸势干嘛伤脑筋?”
“因为被你看到了。”
“看到什么?”
“不要问,空海。我很懊恼啊!”
“因为被看到流泪而懊恼吗?”
“这件事,不要再说了。”
“先说出来的,不是逸势吗?”
被空海如此一说,逸势为之语塞。
“空海!总而言之,我舒畅多了。”逸势说道。
“嗯。”
“很舒畅——这件事,很重要喔。”
“嗯。”空海漠不关心地回答。
空海在马上放眼望向远方,一直注视远方。他仿佛在呼吸着天地之间广阔之气。
两人如此走到长乐坡之时。
“喂…”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叫。
不过,空海和逸势刚开始都不认为是在叫自己。
继续前进时,那声音又叫起来:
“喂…”是个很粗野的男人声音。
空海和逸势把马停下来。一看,有个汉子坐在道路右方大岩石上。
“喔…”看到那汉子,空海忍不住叫出来。
那是个令人着迷、高大魁梧的汉子。
大汉子屁股底下的岩石相当巨大,汉子的体重看似和岩石不相上下,或许还更重些。
满脸胡须。蓬乱的头发,看不出到底是发、还是髯。
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油垢和尘埃。
不知是否听到空海的惊叹声?大汉子厚厚的嘴唇露出微笑。出人意表的洁白牙齿,从唇间露了出来。
身上所穿的衣物,褴褛不堪,不知何时洗过,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倒是那口白牙,非常显眼。年龄约莫与空海相近,或许更年轻些。
“有何贵干呢?”空海说道。
“有钱吗?”汉子坐在岩石上问道。
“有啊!”空海漫不经心地回答。
“喂!那样说,好吗——?”逸势人在马上如此警告空海。
盗匪——逸势只差没说出口而已,空海却已完全明白逸势所要传达的意思。
“如此人来人往之处,不致有盗匪出没吧!”空海断然回答。
这些谈话,当然传到汉子耳朵里。
不过,空海和逸势是以日语交谈。汉子不可能明白其意。
那汉子,依旧微笑。不是带有恶意的笑。格外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
尽管不修边幅,光是走过他面前就可闻到恶臭,若是重新装扮,洗洗澡,换套好衣服,只怕走到妓院,女人们都不肯放他走呢。
“有多少?”汉子问道。
“相当多。”
“当真?”
“当然不假。”
空海的回答原本就是事实。毕竟是带着二十年的生活费来的。
不仅如此。因为不只是要取得密法而已,经典及佛具也必须带一些回去。
经典,还得靠抄经。抄经,总不能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抄,那就太浪费宝贵的时间。雇人来抄经,才是最上策。因此也得花钱。
那金额,不会是区区之数。这些,空海都是有备而来的。
“雇我吧!”汉子对空海说。
“雇你?”空海反问。
“对,雇我。”汉子坦率地回答。
“空海——”逸势做出“不要理他,走吧”的表情。
不过,空海依然从马背俯视那汉子。
“我坐在这里,喊住好多来往的人,却没人搭理我——”
“为何要受雇呢?”空海问道。
“那还用问?当然是没钱啊!”汉子说道。
“原来如此。”空海不禁笑了出来。
“你不是唐人吧?”
“看得出来?”
“啊!唐语说得如此好,真令人惊讶!我看不出来。只是方才听你和同伴谈话,那不是唐语——”汉子伸出粗壮食指,在鼻子下方搔痒。那鼻子笔直又高挺。
“你也不是唐人?”
“半对半错。”
“哦!怎么回事?”
“我出生在天竺。父母双方,一方是天竺人,一方是唐人——”
“那么,你会说天竺话?”空海问道。
汉子的嘴里,霎时,叽哩咕噜说出另一种语言。语毕,又露出洁白的牙齿。
“原来如此。不过,雇不雇你,还要看你到底会做什么。”空海道。
“令人惊讶!你为何懂天竺话呢?”
“只懂一点点。”
逸势从马上用手指戳一下空海肩膀问:
“那汉子,说些什么呢?”
逸势不知不觉中已对那汉子产生兴趣。他也不是全无唐语素养就来到此地的。
最近,已渐渐习惯唐音,在和妓女交谈中,只要不是很艰涩的会话,总也可以听得懂、说得出来。
因此,最初空海和汉子的谈话内容,他还听得懂。但那汉子开始说天竺话时,就不知两人谈些什么。
“他说,他能说天竺话,听过他说的天竺话后,希望我下决定雇不雇他——”空海说道。
空海又转向那汉子。
“会讲天竺话是很好。不过,你到底需要多少钱?”
“多少都行。由你决定就可以,只有两个条件。首先,一定得让我吃饱,人家吃剩的食物也无所谓。我食量很大,一看也知道——”
“另一个呢?”
“我要在长安找人。”
“找人?”
“闲暇时,我想去找个人…”
“找谁?”
“我也不知道。原本应该知道才对,半个月前,遭到强盗——”
“强盗?”
“我睡觉时,有个家伙摸我怀里。惊醒后,和他们打了起来。打倒一个时,被另一个拿着圆木棍,从我后脑打下去。”
“是吗?”
“两人都被我抓起来,交给衙役了。不过,后脑被如此一敲,到底要找谁,却想不起来——”
“为何要找人呢?”
“这也忘了。既然会忘记,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很奇怪却一直惦记着。”
“只是找人,当然没问题。不过,更重要的是告诉我,你能够做什么呢?”
“这个…”汉子以粗壮的手指伸到乱蓬蓬的头发里,把头皮抓得咯吱咯吱响。接着嘟囔一句:“我啊,很壮!”
“看来确实是很壮,到底有多壮呢?”
“我曾有一次,赤手空拳打死一只老虎。”
“赤手空拳?”
“曾有两次,用棍子打死老虎。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不过,空口说白话,小孩也会啊!”
“说得也是。”
好吧——
那汉子喃喃自语,立刻站起来。一站立起来,更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身体有多高大。
骑在马上的空海,说话时的视线和他几乎是等高。
“看吧!”
汉子一说完话,就站在方才坐的那块巨大岩石前。他毫不犹豫地蹲了下去,用双手环抱起那块巨岩。汉子全身的体积,和那块巨岩的重量似乎不相上下。
霎时,汉子全身充满力量。肩膀和手腕的肌肉,像肉瘤般隆起。
“喝!”汉子从喉咙发出短短的一声。
瞬间,一动也不动。然而,不动也只是那瞬间而已,那块巨岩突然动起来了。感觉像看到奇迹。
“唔!”
那块巨岩,被举到汉子腹部。
“就是这样。”
汉子说话时,腹部“咕噜咕噜”作响。突然一个踉跄,“咚”一声,巨岩发出响声落在地上。然后,汉子整个人瘫坐在那里。
“不要紧吗?”
汉子对空海露出微笑。
“若是平时,我可以举得比头还高,现在肚子委实太饿了——”
汉子说话时,腹部还在发出响声。
“要不要雇用我呢?”汉子问道。
那汉子好像已经动不了,盘腿坐在地上,抬头对着空海微笑。
第四章 胡玉楼
空海住在西明寺。
——二月二十一日。
藤原葛野麻吕等,离开长安已有十一日。
空海独自伫立于西明寺的庭院里,吹着午后的风。空海四周,牡丹花苞已然成形,有如幼儿的拳头般向上伸展。
阳光照射在红色花苞上,闪闪发亮。刚刚爆开略呈红色的嫩芽,不久之后,应该可以长成出色的绿叶,好陪衬牡丹。
在长安,西明寺可是数一数二观赏牡丹的胜地。
由于西明寺牡丹的绽放比其他地方略迟,繁花盛开时,花朵比观赏者还多。
空海在庭院里慢慢走着,偶尔停下脚步注视牡丹花枝,伸手轻轻地扶着枝叶。宛如有一朵看不见的花,长在枝头上。空海的动作——好像是温柔地抚摸着那朵花。
空海一边信步走着,一边露出苦笑。因为他想起橘逸势今早的模样。
逸势大清早心情非常好,一碰到空海,便愉快地说:“今日喔,空海。”那声音显得兴高采烈。
空海当然明白其意。
他指的就是葛野麻吕返回日本前一天,空海和逸势所约定的事。在西明寺安顿后,相偕至有胡姬的妓院。
今日将履行约定。
“你那样做,可以知道些什么吗?”
空海后方传来声音。回首一看,一个高大汉子站在空海身后。那汉子满面胡须,比空海足足高了一个头。不仅高大,且身体结实得有如铜墙铁壁。
令人瞠目结舌的巨大身躯!
“大猴——”空海说。
大猴——是这汉子的名字。
十一日前,送别藤原葛野麻吕一行人至灞桥,在归途的长乐坡所遇到的汉子。那汉子,问空海和逸势是否愿意雇用他。空海果真雇用他了。
“我身子很魁梧,大家都叫我大猴。”空海问汉子名字时,汉子如此回答。
猴——属于猿类。因此,大猴即是大猿。
那汉子——大猴,如今与空海、逸势同住于西明寺。
“知道?”空海问大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