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年道:“有这样一位贤妻良母管教,你的孩子日后想必都会安守本分的。”
张实道:“但愿如此。”
这少年道:“先父去世时,家母总觉得身边缺少一个得力的人陪伴,你若不反对,不妨叫你的妻子到内宅去陪伴她老人家。”
张实忽然跪下去,“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对这少年的安排仿佛感激已极。
这少年也不拦阻,等他磕完了头,才问道:“你还有什么心愿?”
张实道:“没有了。”
这少年看着他,又叹了口气,挥手道:“你去吧。”
张实道:“是。”
这个字说出口,忽然有一片血沫飞溅而出,张实的人已倒下,手里的一柄剑,已割断了他自已的咽喉。
小弟的手足冰冷。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这少年为什么要问张实那些家常话。
红旗镖局的纪律之严,天下皆知,张实护旗失职,本当严惩。
可是这少年轻描淡写儿句话,就能要一个已在镖局中辛苦了二十六年的老人立刻横剑自刎,而且还心甘情愿,满怀感激。
这少年心计之深沉,手段之高明,作风之冷酷,实在令人难以想像。
地上的鲜血,转眼间就已被大雨冲净,镖师脸上那种畏惧之色,却是无论多大的雨都冲不掉的,对他们这位年轻的总镖头,每分人心里都显然畏惧已极。
这少年脸上居然还是拿无表情,又淡淡的说道:“胡镖头在哪里?”
他身后一个人始终低垂着头,用油布伞挡住脸,听见了这句话,立刻跪下来,五体投地,伏在血水中,道:“胡非。”
这少年也不回头看他一眼,又问道:“你在镖局已做了多久?”
胡非道:“还不到十年。”
这少年道:“你的月俸是多少两银子?”
胡非道:“按规矩应该是二十四两,承蒙总镖头恩赏,每个月又加了六两。”
这少年道:“你身上穿的这套衣服加上腰带靴帽,一共值多少。”
胡非道:“十……十二两,”
这少年道:“你在西城后面那栋宅子,每个月要多少开销?”
胡非的脸已扭曲,雨水和冷汗同时滚落,连声音都已嘶哑。
这少年道:“我知道你是个很讲究饮食的人,连家里用的厨子,都是高价从状元楼抢去的,一个月没有二三百两银子,只怕很难过得去。”
胡非道:“那……那是别人拿出来的,我连一两都不必负担。”
这少年笑了笑,道:“看来你的本事倒不小,居然能让人每个月拿几百两银子出来,让你享受,只不过……”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江湖中的朋友们,又怎么会知道你有这么大的本事,看见红旗镖局里的一个镖师,就有这么大的排场,心里一定会奇怪,红旗镖局为什么如此阔气,是不是在暗中与绿林豪杰们有些勾结,赚了些不明不白的银子。”
胡非已听得全身发抖,以头顿地,道:“以后绝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这少年道:“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替你出钱的那个人,已给别人夺走?”
胡非满面流血,既不敢承认,又不敢否认。这少年道:“有人替你出钱,让你享受,本是件好事,镖局也管不了你,可是你居然眼睁睁的看着你的人被夺走,连仇都不敢报,那岂非长了他人的威风,灭了我们镖局的志气?”
胡非眼睛亮了,立刻大声道:“那小子也就是毁了我们镖旗的人。”
这少年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过去杀了他?”
胡非道:“是。”
他早就想出这口气了,现在有总镖头替他撑腰,他还怕什么,反手拔出了腰刀,身子跃起。
忽然间,剑光一闪,一柄剑斜斜刺来,好像并不太快。可是等到他闪避时,这柄剑已从他左肋刺入,咽喉穿出,鲜血飞溅,化作了满天血雨。
他甚至没看见这一剑是谁刺出来的。
可是别人都看见了。胡非的人刚跃起,这少年忽然反手抽出了身后一个人的佩剑,随随便便一剑刺出,连头都没有回过去看一眼。
这一剑时间算得分毫不差,出手的部位更是巧妙绝伦。但是真正可怕的,并不是这一剑,而是他出手的冷酷无情。
小弟忽又笑了,大笑道:“你杀你自己属下的人,难道还能教我害怕不成?就算你将红旗镖局上上下下两千多人全都杀得干干净净,也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这少年根本不理他,直到现在都没有看过小弟一眼,就好像根本不知道镖旗是被他折毁的,又问道:“谢晓峰谢大侠是不是也来了?”
一直站在他身后,为他撑着油布伞的镖师立刻回答:“是。”
这少年道:“哪一位是谢大侠?”
镖师道:“就是站在车顶上的那一位。”
这少年道:“不对。”
镖师道:“不对?”
这少年道:“以谢大侠的身分地位,若是到了这里,遇见了这种事,早该仗义执言,评定是非,怎么一直不声不响的站在那里?谢大侠岂又是这种幸灾乐祸,隔岸观火的人?”
谢晓峰忽然笑了笑,道:“骂得好。”
镖车远在四丈外,中问还隔着十七八个人,可是等他说完了这三个字,他的人忽然就已到了这少年眼前,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拍上他的肩。
这少年脸色虽然变了变,但立刻就恢复镇定,脚下居然没有后退半步。
谢晓峰道:“总镖头也姓铁?”
这少年道:“在下铁开诚。”
谢晓峰道:“我就是谢晓峰。”
镖师们虽然明知这个人武功深不可测,虽然明知谢晓峰也到了这里,可是听他亲口说出这三个字来,还是不禁耸然动容。
第三十二回 胸有成竹
铁开诚躬身道:“先父在世时,晚辈就常听他老人家说起,谢大侠一剑纵横,天下无敌。”
谢晓峰道:“你的剑法也不错。”
铁开诚道:“不敢。”
谢晓峰道:“能杀人的剑法,就是好剑法。”
铁开诚道:“可是晚辈杀人,并不是要以杀人立威,更不是以杀人为快。”
谢晓峰道:“你杀人通常都是为了什么?”
铁开诚道:“为了先父开创镖局时,就教我们人人都一定要记住的六个字。”
谢晓峰道:“六个字?”
铁开诚道:“责任、纪律、荣誉。”
谢晓峰道:“好,果然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难怪红旗镖局的威名,二十六年来始终不坠。”
铁开诚躬身谢过,才肃容道:“先父常教训我们,要以镖局为业,就得要时刻将这六个字牢记在心,否则又与盗贼何异?”
他的神情更严肃:“所以无论谁犯了这六个字,杀无赦!”
谢晓峰道:“好一个杀无赦!”
铁开诚道:“张实疏忽大意,护旗失责,胡非自甘堕落,操守失律,所以他们虽是先父的旧人,晚辈也不能枉法徇私。”
他日光灼灼,逼视着谢晓峰:“神剑山庄威重天下,当然也有他的家法。”
谢晓峰不能否认。
铁开诚道:“神剑山庄的门人子弟,如是犯了家法,是否也有罪?”
谢晓峰更不能否认。
铁开诚道:“无论哪一家的门规家法,是否都不容弟子忽视江湖道义,破坏武林规矩?”
他的日光如刀,比刀锋更利:“闹市纵酒,无故寻事,不但伤了人,还折毁了镖局中誉鉴复命所系的镖旗,这算不算破坏了江湖规矩?”
谢晓峰的回答简单而直接:“算的。”
铁开诚目中第二次露出惊讶之色,他手里已有了个打好了的绳圈,正准备套上小弟的脖子,谢晓峰应该明白他的意思,为什么不将小弟的脖子挡住?不管怎么样,这机会都绝不能错,他立刻追问:“不顾江湖道义,无故破坏江湖规矩,这种人犯的是什么罪?”
谢晓峰的回答更干脆:“死罪。”
铁开诚闭上了嘴。
现在绳圈已套上小弟脖子,他也已明白谢晓峰的意思。
小弟的生命虽重,神剑山庄的威信更重,若是两者只能选择其一,他只有牺牲小弟。
现在张实和胡非都已伏罪而死,小弟当然也必死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