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面旗在,大江南北的绿林豪杰,纵使不望风远遁,也没有人敢伸手来动这趟镖的。有这面旗在,才有遍布大江南北一十八地的红旗镖局。所以这已不仅是一个人的荣誉,也是十八家镖局中大小两千余的身家生命所系。无论谁侮辱了这面镖旗,红旗镖局中上上下下两千余人都不惜跟他拼命的。
小弟又笑了,大笑,就好像忽然想到了一件极有趣的事。
大笑声中,他已跃下高楼,冲入镖车的行列,一拳将前面护旗的镖师打下马去,身子凌空一翻,摘下了车上的镖旗,双手一拗,竟将这面威震大江南北的银剑红旗一下子拗成两段。
车轮声,马蹄声,趟子手的吆喝声,一下子忽然全都停顿。
一片乌云掩住了白日,乌云里电光一闪,一个霹雳从半空中打下,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
可是大家竟似已连这震耳的霹雳声都听不见,一个个全都两眼发直,瞪着车顶上的这个年轻人,和他手里的两截断旗。
没有人能想得到真的会有这种事发生,没有人能想得到世上真有这种不要命的疯子,敢来做这种事。
被一拳打下马鞍的护旗镖师,已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这人姓张名实,走镖已有二十年,做事最是老练稳重,二十年来刀头舐血,出生入死,大风大浪也不知经历过多少,同行们公送了他一个外号,叫“实心木头人”。
那并不是说他糊涂呆板,而是说他无论遇上什么事,都能保持镇定,沉着应变。可是现在连这实心木头人也已面如死灰,全身上下抖个不停。
这件事实在是意外,太惊人,发生时大家全都措手不及,事发时每个人都乱了方寸,否则小弟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未必能一招得手,就算能侥幸得手,现在也已被乱刀分尸,剁成了肉泥。
看见这些人的脸色神情,小弟也笑不出来,只觉一阵寒意自足底升起,全身都已冰冷僵硬。
又是一声霹雳连下。震耳的霹雳声中,仿佛听见有人说了个“杀”字,接着就是“呛”的一响,数十把刀剑同时出鞘,这一声响实在比刚才的霹雳还可怕。
刀光一起,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有人飞奔而来,脚步虽急促,次序却是丝毫不乱,霎时间已将这辆镖车围住。
就凭这种临危不乱的章法,已可想见红旗镖局的盛名,得来并不是侥幸。
张实也渐渐恢复镇定,护镖的四十三名镖师趟子手,都在等着他,只要他一声令出,就要乱刀齐下,血溅当地。
小弟反而笑了。他并不怕死。他本就找死来的,刚才虽然还有些紧张恐惧,现在心里反而觉得说不出的轻松解脱。
——世上所有的荣辱烦恼,恩怨情仇,现在都已将成过去。
——我是个疯子也好,是个没有爹的小杂种也好,也都已没关系了。
他索性在车顶上坐了下来,大笑道:“你们的刀已出鞘,为什么还不过来杀了我?”
这也是大家都想问张实的,在镖局中,他的资格最老,经历最丰,总镖头不在时,镖师们都以他马首是瞻。
张实却还在犹疑,缓缓道:“要杀你并不难,我们举手间就可令你化作肉泥,只不过……”
他身旁一个手执丧门剑的镖师抢着问道:“只不过怎么样?”
张实沉吟着道:“我看这个人竟像是存心要来送死的。”
丧门剑道:“那又怎么样?”
张实道:“存心送死的人,必有隐情,不可不问清楚,何况,他背后说不定还另有主使的人。”
丧门剑冷笑道:“那么我们就先废了他的双手双腿再说。”
他的长剑一展,第一个冲了上去,剑光闪动,直刺小弟的环跳穴。
小弟并不怕死,可是临死前却不能受人凌辱,忽然飞起一脚,踢飞了他的丧门剑。这一脚突然而发,来得无影无踪,正是江南慕容七大绝技中的“飞踢流星脚”,连流星都可踢,其快可知。
可是除了这柄丧门剑,还有二十七把快刀,十五柄利器在等着他。
丧门剑斜斜飞出时,已有三把刀、两柄剑直刺过来,刺的都是他关节要害。
刀光飞舞,剑光如匹练,突听“叮”的一响,三把刀、两柄剑,突然全都断成两截,刀头剑尖凭空掉了下来,两颗圆圆的东西从车顶上弹起,的溜溜的滚在地上,竟是两颗珍珠。
车顶上已忽然多了一个人,脸色苍白,手里还拈着朵妇人鬓边插的珠花,眼尖的人已看出上面的珍珠少了五颗。
五件兵刃被击断,声音却只有一响,这人竟能用小小的五颗珍珠,在一刹那间同时击断五件精钢刀剑。在镖局里混饭吃的,都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了,可是像这样的功夫,大家非但未闻未见,简直连想都不敢想像。
又是一声惊震,大雨倾盆而落。
这个人却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脸上也仿佛全无表情。
小弟冷冷的看着他:“你又来了。”
这人道:“我又来了。”
大雨滂沱,密珠般的雨点一粒粒打在他们头上,沿着面颊流下,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悲是喜?是怒是恨?谁也看不出。
大家只看出这个人一定是武功深不可测的绝顶高手,一定和这个折断镖旗的少年有密切的关系。
张实先压住了他的同伴,就连满心怨气的丧门剑也不敢轻举妄动,只问:“朋友尊姓?”
“我姓谢。”
张实的脸色变了,姓谢的高手只有一家:“阁下莫非是从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来的?”
这人道:“是的。”
张实的声音已颤抖:“阁下莫非就是谢家的三少爷?”
这人道:“我就是谢晓峰。”
谢晓峰!这三个字就像是某种神奇的符咒,听见了这三个字没有人敢再动一动。
忽然间,一个人自大雨中飞奔而来,大叫道:“总镖头到了,总镖头到……”
二十年前,连山十八寨的盗贼群起,气焰最盛时,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一人一骑,独闯连山,以一柄银剑,二十八枝穿云箭,扫平了连山十八寨,身负的轻重伤痕,大小竟有一十九之多。
可是他还没有死,居然还有余力追杀连山群盗中最凶悍的巴天豹,一日一夜马不停蹄,取巴天豹的首级于八百里外。这个人就是红旗镖局的总镖头,“铁骑快剑”铁中奇。
听见他们的总镖头到了,四十多位镖头和趟子手同时松了口气。他们都相信他们的总镖头一定能解决这件事。
谢晓峰心里在叹息。他知道这件事是小弟做错了,可是他不能说;他不愿管这件事,可是不能不管。他绝不能眼见着这个孩子死在别人手里,因为他在这世上惟一对不起的一个人,就是这孩子。
雨珠如帘。
四个人撑着油布伞,从大雨中慢步走来,最前面的一个人,白布袜,黑布鞋,方方正正的一张脸,竟是在状元楼上,和曹寒玉同桌的那老实少年。
铁中奇为什么不来?他为什么要来?
看见了这年轻人,红旗镖局旗下的镖师和趟子手竟全都弯身行礼,每个人的神色都很恭谨,每个人都对他十分尊敬。
每个人都在恭恭敬敬的招呼他:“总镖头。”
难道红旗镖局,竟换了这看来有点笨笨的老实人?
红旗镖局上下两千多人,其中多的是昔日也曾纵横江湖的好手,也曾有过响当当的名声,就凭这么样一个老老实实的年轻人,怎么能服得住那些剽悍不驯的江湖好汉?
这当然有理。
镖旗被毁,镖师受辱,就算张实这样的老江湖,遇上这种事都难免惊慌失措。
可是这少年居然还能从从容容的慢步而来,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上,居然连一点惊慌愤怒的神色都没有,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修养和镇定,本不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所能做到的。
大雨如注,泥水满街。
这少年慢慢的走过来,一双白底黑布鞋上,居然只有鞋尖沾了点泥水,若没有绝顶高明的轻功,深不可测的城府,怎么能做得到?
谢晓峰的心沉了下去。他已发现这少年可能比铁中奇难对付,要解决这件事很不容易。
这少年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他明知镖旗被毁,明知折旗的人就在眼前,竟好像完全不知道,完全看不见。手撑着油布伞慢慢的走过来,只淡淡的问道:“今天护旗的镖师是哪一位?”张实立刻越众而出,躬身道:“是我。”
这少年道:“你今年已有多大年纪?”
张实道:“我是属牛的,今年整整五十。”
这少年道:“你在镖局中已做了多少年?”
张实道:“自从老镖头创立这镖局时,我就已在了。”
这少年道:“是,是二十六年。”
张实道:“那已有二十六年。”
这少年叹了口气,道:“先父脾气刚烈,你能跟他二十六年,也算很不容易。”
张实垂下头,脸上露出悲伤之色,久久说不出话来。
听到这里,小弟也已听出他们说的那位老镖师,无疑就是创立红旗镖局的“铁骑快剑”铁中奇,这少年称他为“先父”,当然就是他的儿子。
父死子继,所以这少年年纪虽轻,就已接掌了红旗镖局,铁老镖头的余威仍在,大家也不能对他不服。奇怪的是,此时此刻,他们怎么会忽然叙起家常来,对镖旗被毁、镖师受辱的事,反而一字不提。
谢晓峰却已听出这少年问的这几句家常话里,实在别有深意。
张实的悲伤,看来并不是为了追悼铁老镖头的恩爱,而是在为自己的失职悔恨愧疚。
这少年叹息着,忽又问道:“你是不是在三十九岁那年娶亲的?”
张实道:“是。”
这少年道:“听说你的妻子温柔贤慧,还会烧一手好菜。”
张实道:“几样普通家常菜,她倒还能烧得可口。”
这少年道:“她为你生了几个孩子?”
张实道:“三个孩子,两男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