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镖局的镖师们,无一不是目光如炬的老江湖,当然也都看出这一点,每个人的手又都握紧刀柄,准备扑上去。

  铁开诚却又挥了挥手,道:“退下去,全都退下去。”

  没有人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也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

  铁开诚淡淡道:“罪名是谢大侠自己定下来的,有谢大侠在,还用得着你们出手?”

  小弟忽然大声道:“谁都用不着出手!”

  他盯着谢晓峰,忽又大笑,道:“谢晓峰果然不愧是谢晓峰,果然把我照顾得很好,我心里实在感激得很。”

  他大笑着跃下车顶,冲入人群,只听“喀嗤”一响,一名镖师的手臂已被拗断,当中的剑已到了他手里,他连看也不再去看谢晓峰一眼,剑锋一转,就往自己咽喉抹了过去。

  谢晓峰苍白的脸上全无表情,全身上下好像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大家只听见“嗤”的一声,“格”的一响,小弟手里已只剩下个剑柄,三尺的剑锋,已凭空折断,一样东西随着剑锋落下,赫然又是一粒明珠。

  谢晓峰手里珠花上的明珠又少了一颗。

  小弟的手虽然握住了剑柄,整个人却被震退了两步。

  他身后的三名镖手对望一眼,两柄刀、一柄剑,同时闪电般击出。

  这三人与那手臂折断的镖师交情最好,本就同仇敌忾,现在谢晓峰既然又出了手,也就不算违抗总镖头的命令了。

  三人一起击出,自然都是致命的杀手。

  只听谢晓峰指尖又是“嗤”的一响,接着“格”的一声,两柄刀、一柄剑,立刻又同时折断,三个人竟同时被震退五步,连刀柄都握不住。

  铁开诚沉下了脸,冷冷道:“好强的力道,好俊的功夫!”

  谢晓峰沉默。

  铁开诚冷笑道:“谢大侠武功之高,原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谢大侠的言而无信,江湖中只怕没有几个人知道了。”

  谢晓峰道:“我言而无信?”

  铁开诚道:“刚才是谁定的罪?”

  谢晓峰道:“是我。”

  铁开诚道:“定的是什么罪?”

  谢晓峰道:“死罪。”

  铁开诚道:“既然定了他的死罪,为什么又出手救他?”

  谢晓峰道:“我只定了一个人的罪,有罪的却不是他。”

  铁开诚道:“不是他是谁?”

  谢晓峰道:“是我。”

  铁开诚目中第三次露出惊讶之色,问道:“为什么是你?”

  谢晓峰道:“因为那些不顾江湖道义,破坏江湖规矩的事,都是我教他做的。”

  他眼睛又露出了那种说不出的痛苦和悲伤,慢慢的接着道:“若不是我,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我服罪当诛,却绝不能让他为我而死。”

  铁开诚看着他,瞳孔渐渐收缩,忽然仰面长叹,道:“状元楼头,你以一根牙筷,破了曹寒玉的武当剑法,你的剑法之高,实在是当世无双。”

  直到现在,小弟才知道状元楼上那一战是谁胜谁负。

  他虽然还是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心里却忽然在后悔了,只恨自己当时没有留下来,看一看谢家三少爷以牙筷破剑的威风。

  铁开诚又道:“当时袁家兄弟就看出了,就算他们双剑合璧,也绝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才知难而退,在下两眼不瞎,当然也看得出来,若非逼不得已,实在不愿与你交手。”

  谢晓峰道:“很好。”

  铁开诚道:“可是现在你既然这么说,想必已准备在剑法上一较生死胜负。”

  他冷笑,接着道:“江湖中的道理,本来就是要在刀头剑锋上才能讲得清楚的,否则大家又何必练武功?武功高明的人,无理也变成了有理,那本就算不得什么。”

  谢晓峰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长叹,道:“你错了。”

  铁开诚道:“错在哪里?”

  谢晓峰道:“我既已服罪,当然就用不着你来出手。”

  铁开诚虽然一向自负,能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脸上也不禁露出惊讶之色。江湖中替人受过,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事,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可是以谢晓峰的身分武功,又何苦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

  谢晓峰已走过去,拍了拍小弟的肩,道:“这里已没有你的事了,你走吧。”

  小弟没有动,没有回头。

  谢晓峰道:“我一直没有好好照顾你,你小时一定受尽别人侮辱耻笑,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做人,酒色两字,最好……”

  他下面在说什么,小弟已听不见。

  想到自己童年时的遭遇,想到娃娃拥抱着他的情况,小弟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上来,忽然大声道:“好,我走,这是你要跟着我的,我本就不欠你什么!”

  他说走就走,也不回头。没有人阻拦他,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谢晓峰。

  大雨如注,沿着他湿透了的头发滚滚流落,流过他的眼睛,就再也分不清那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就好像天地间已只剩下他一个人。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转身,面对铁开诚。

  铁开诚没有开口,也不必再开口。有谢家的三少爷抵罪,红旗镖局上上下下,还有谁能说什么?

  谢晓峰却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据说铁老镖头近年一直很少在江湖走动,为的就是要自己教导你。”

  铁开诚慢慢的点了点头,黯然道:“不幸他老人家已在两个月前去世了。”

  谢晓峰道:“但是你毕竟已经成器。”

  铁开诚道:“那只因为他老人家的教训,晚辈时刻不敢忘记。”

  谢晓峰也慢慢的点了点头,喃喃道:“很好,很好,很好……”

  他将这两个字也不知说了多少遍,声音越说越低,头也越垂越低。

  他的手却已握紧。

  长街上挤满了人,有的是红旗镖局属下,也有的不是,每个人都看得出这位天下无双的名侠,心里充满了内疚和愧恨,已准备用自己的鲜血来洗清。

  就在这时,人丛中忽然有人大喊:“谢晓峰,你错了,该死的是铁开诚,不是你,因为……”

  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停顿,就像是突然被快刀刃割断。一个人从人从中冲出来,双睛凸出,瞪着铁开诚仿佛想说什么。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出来,人已倒下,后背赫然插着柄尖刀,已直没至柄。

  可是另一边的人丛中却有人替他说了下去:“因红旗镖局的令旗,早就已被他玷辱了,早已变得不值一一文,他……”

  说到这里,声音又被割断,又有一个人血淋淋的冲出来倒地而死。

  可是世上居然真有不怕死的人,死并没有吓住他们。

  两面又有人嘶声大喊:“他外表忠厚,内藏奸怍,非但铁老镖头死得不明不白,而且……”

  这人一面大喊,一面已奔出人丛,忽然间,刀光一闪,穿入他的咽喉。

  北面立刻又有人替他接着说了下去:“而且西城后那藏娇的金屋,也是他买下的,只因老镖头新丧,他不能不避些嫌疑,最近很少去那里,才被胡非乘虚而入。”

  这次说话的人显然武功较高,已避开了两次暗算,窜上了屋脊,又接着道:“刚才胡非生怕被他杀了灭口,所以才不敢说,想不到他不说也难逃一死!”

  他一面说,一面向后退,说到“死”时,屋脊后突然有一道剑光飞出,从他的后颈剌入,咽喉穿出,鲜血飞溅出,这人骨碌碌从屋顶上滚了下来,落在街心。

  长街一片死寂。

  片刻间就已有四个人血溅长街,已令人心惊胆裂,何况他们死得又如此悲壮,如此惨烈。

  铁开诚却还是神色不变,冷冷道:“铁义。”

  一个健壮高大的镖师越众而出,躬身道:“在。”

  铁开诚道:“去查一查这四个人是谁主使的,竟敢到这里来颠倒黑白,血口喷人。”

  铁义道:“是。”

  谢晓峰道:“他们若真是血口喷人,你何必杀人灭口?”

  铁开诚冷笑道:“你看见了杀人的是谁?”

  谢晓峰忽然跃起,窜入人丛,只见他身形四起四落,就有四个人从人丛中飞出来,“砰”的一声,重重落在街心,穿着打扮,正是红旗镖局的镖师。

  铁开诚居然还是神色不变,道:“铁义。”

  铁义道:“在。”

  铁开诚道:“你再去查一查,这四人是什么来历,身上穿的衣服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穿的这种紧身衣,并不是什么稀奇珍贵之物,红旗镖局的镖头穿得,别人也一样穿得。

  铁义口中道:“是。”却连动都不动。

  铁开诚道:“你为什么还不去?”

  铁义脸上忽然露出很奇怪的表情,忽然咬了咬牙,大声道:“我用不着去查,因为这些衣服都是我买的,谢大侠手里的这朵珠花,也是我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