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气候很反常,已是秋末,沙漠中依然炎热难耐。天空没有一片云,炽烈的阳光烤着漫漫黄沙,一呼一吸间,空气如同流火,灼得喉咙生痛。昏沉中,观音奴突然觉得耳边没了老头子的聒噪,倒有什么滴到自己手上,侧头去看,原来是铁骊的鼻子流血。他木着一张脸,仿佛萨满作法时用的傀儡,麻木地挪着两条腿向前跋涉。她心中恐惧,眼泪不自禁地流下来,带着夺城的微香,打湿了他的后颈。

  萧铁骊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听观音奴哭着求他:“哥哥,放我下来,我自己走。”他用袖子擦掉脸上的血,低声道:“观音奴别哭,喝进去的水变成眼泪出来,可惜得很。”她果然立刻收声,他慢慢安慰道:“到了绿洲,我会放你下来自己走。现在若停下来,我就再也迈不动步子了。”

  萧铁骊一行已被逼到巴丹吉林沙漠的中部,此处的沙山密集而高大,然长天与黄沙相接之处却有一片烟波浩淼的大湖,湖畔有深红的林木婆娑起舞,月白的城郭巍然耸立。碧沉沉的湖水起伏摇荡,让身处火焰地狱的人们感到无限清凉,萧铁骊执着地向着湖水走去,浑不知这是当地人俗称的“阳炎幻境”,即因地表空气和上层空气的密度差异,光线发生折射而结成的下现蜃景。

  雷景行追上来,见到萧铁骊神色,吃了一惊,喝道:“这是海市蜃楼,你走一辈子也走不到的。”

  观音奴奇道:“什么海市蜃楼?”

  “就是蜃妖吐气结成的幻境。我在海边,也常见到云雾缭绕的蓬莱仙岛,连仙人们的宫室车马也历历可辨。喂,傻小子你给我站住,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可不能当真。”雷景行拉住萧铁骊,烦恼地捻着胡子,“今天没见卫慕家的人来滋扰,我觉得不对劲儿,方才去查探了一下,附近连个鬼影都没有。我琢磨他把你们逼到这儿,肯定有什么陷阱。我们不熟悉沙漠的地形和天气,到时候要吃大亏。”

  萧铁骊筋疲力尽地点点头。雷景行叹了口气,道:“我懒得跟你这犟牛耗了,爱不爱入神刀门都随你便,只是明天一定要走出这些沙山。我的骆驼虽然被卫慕家的人射杀了,脚程还是比你们快得多,拼得几日,一定会把你们带出这鬼沙漠。”

  萧铁骊放下观音奴,后退半步,跪左膝,屈右膝,向雷景行深深行礼,“你救了观音奴,又对我们这样关切,萧铁骊无以为报,只能向天神起誓,我虽做不成像你这样的人,但从今以后,萧铁骊若杀死一人,必救十人来赎自己的罪愆。”

  雷景行白眼道:“你救再多的人,死的还是死了。无论一个人有多坏,你以为我们有资格去决断他的生死么?”

  萧铁骊不以为然,但也不与他争辩。当晚他们宿在沙漠中,下半夜时观音奴冻醒过来,往萧铁骊怀里钻,他用力揽住她。涅白的月亮挂在蓝琉璃似的天上,月光粼粼,黄沙杳渺,这一天一地的清寒,衬得其中之人如同草芥沙粒。

  观音奴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空虚和悲酸,想要放声一哭,却又不知因何而哭,只拉了萧铁骊的手道:“哥哥,我讨厌这里,我想回家。”

  “回家?” 天地虽大,萧铁骊并不知道家在何处,但他道:“好,如果这次逃出沙漠,我一定带你回家。”忍不住仰头长啸,清亮的啸声在空旷的沙漠中传得甚远。

  雷景行捂住耳朵,侧过身又睡着了。

  火红的太阳腾出地平线,温度节节上升,灼热的一天又开始了。雷景行取出罗盘定了方向,提起萧铁骊和观音奴开始飞奔,只见黄沙中掀起一股烟尘,笔直地划过重重叠叠的沙山。雷景行内力绵长,跑了一个时辰方才休息。他们在一个微含湿润之气的沙丘落脚,虽然取不到水,但长着疏疏落落的植物。雷景行啃着沙枣,快活地道:“我们很快就可以走出沙漠,吃牛肉喝老酒了。”

  萧铁骊极其不安,要一个老人抓着自己和妹妹的衣领逃亡,纵然他有神一般的力量,仍是令人羞愧之事。三人走走歇歇,到那日午后,天边突然响起闷雷般的隆隆声,一团硕大无朋的黑云幽灵般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仿佛漆黑的海水在翻腾涌动,一浪高过一浪。

  北边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南边仍是艳阳高照,如同昼与夜同时出现,诡异而美丽。雷景行讶然道:“这云来得蹊跷,怕要起大风了。”他与萧铁骊没有经验,不知道这是比普通沙尘暴要强烈几十倍的黑风暴,仍站在原地观察这奇特的天象。

  黑云以极快的速度逼近沙漠,风暴中央极度低温的云团与地表的滚烫空气接触后,开始了猛烈的热力交换,并形成巨大的空气涡轮,扬起大量沙子,一面高达八十丈、宽达二十里的沙墙平地而起,如同海啸时的巨浪般向前推进,天地也为之倾侧。

  雷景行拉着两个孩子亡命而逃,奈何黑风暴的狂暴力量已经完全爆发出来,并因热力交换变得更具破坏性。它驱策着那些高大的沙丘滚滚而来,仿佛洪荒时吞噬天地的怪兽,变得越来越庞大,迅速淹没了三人。

  明艳的阳光最后一闪,天突然黑尽了,风沙猛烈地撞击着他们的身体,把他们的衣服绞成碎片,在一瞬间把他们变成瞎子和聋子。即使功力深湛如雷景行,也绝无可能在这样的风暴中奔行。他只能在墨汁般的黑暗里,用千斤坠的身法定住身子,并死死抓住两个孩子的手腕。

  雷景行提起一口真气,大喝道:“观音奴不要松手,萧铁骊抱紧我的腿。”这一喊,他口中立刻灌满沙子,而声音传到两人耳中时已变得很弱,萧铁骊摸索着抱住雷景行钢浇铁铸般的腿。雷景行腾出右手,迅速点了两人的十二处重穴。他用了南海秘术中的胎息法,能令人在没有空气的环境中存活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若不解开穴道,将经脉寸断而亡,却也好过埋在沙中即时窒息而死。

  雷景行带着两人向沙中坠去,沙面起了一个小小的旋涡,很快淹没他们的头顶。雷景行在沙底度过了一生中最为漫长的光阴,每一刻都放至无限长,把他的心搓圆捏扁。他担心风暴逗留的时间超过一个时辰,胎息法会断送两条鲜活的生命;倘若到了时辰解穴出去,他又没把握在黑风暴中保全两人。

  幸而黑风暴不会长时间地滞留在某处,半个时辰后,雷景行听到风声转小,那咆哮的怪兽渐渐远去。他定下神,汇聚真气,使个一飞冲天式,想破沙而出,岂料沙面堆积极厚,他又带着两个人,冲到一半便坠下来,反而滑到沙海深处。他改用旱地拔葱式,依然无果,不得不费力挖出一条地道来。

  当雷景行的头从沙面上露出来时,须眉毛发挂满沙粒,像极了子午沙鼠。他游目四顾,发现黑风暴确实走了,欢呼一声,将萧铁骊和观音奴拉出来,拍开他们的穴道。三人没有衣服蔽体,满面黄沙,互相打量着,忍不住大笑。

  太阳重又露头,猩红颜色,挂在森蓝的天空上。沙丘的曲线非常平滑,向光之面郁郁如血,背光之面沉沉如夜,整个沙漠如同上天愤怒的画作,光与暗,殷红与深黑,反差大得令人战栗。三人方从黑风暴中逃生,对这异象,反而不以为异。

  一路上遇到野骆驼的尸体,还有风暴卷来的各色东西,惜乎被撕扯得破破烂烂。他们甚至捡到一匹还算完好的杏红细布,这布织造时将片金缠绕在棉纱上,华美而坚韧,三人各围一块,相携而去,心中均觉温暖亲近。

  第二日,没藏空陪卫慕银喜来检视此处。银喜展开一卷地图,迟疑地道:“是这里么?我瞧着不像。”

  空道:“黑风一过,地图上标的沙山就不准了。我费了很多心思,才把他们逼到风势最盛之处,断然不会错的,主人放心。”

  卫慕银喜望着绵延的沙丘,怏怏道:“这样就死了么?这样就报仇了么?我甚至找不到他的尸体,割下他的头颅呈于父亲墓前。”

  空慢腾腾地道:“应该让主人手刃仇敌的,但保护他们的老头太过强大。把他们逼进沙漠后,发现有黑风暴的苗头,才想了这法子,连那老头一起解决。”他弯腰抓起一把沙,收紧拳头,沙粒温暖而硌人,他想:“那漂亮而凶狠的女孩,躺在哪一片沙下呢?这样死去,好过主人的零碎折磨吧。”

  雷景行等三人自北而南,穿过巴丹吉林沙漠,到达弱水上游的宣化府。宣化乃丝路重镇,在汉代呼作张掖郡,取张国臂掖、以通西域之意,西魏时更名甘州。此地风光明丽,物产丰饶,有塞上江南之称,曾被吐蕃人及回鹘人占据,宋国天圣年间归于西夏。

  行到宣化,仍无卫慕家的人出现,可知是相信他们葬身沙漠了。雷景行想到此节,对萧铁骊道:“这黑风虽然骇人,倒也替你去了个大麻烦。夏国人最重复仇,倘若知道你没死,必定纠缠不休,咱们当然不惧,可也磨人得很。”

  萧铁骊听他说“咱们”,心中一暖。这一路行来,多得他照顾,萧铁骊虽然独行惯了,且答应带观音奴回辽国,却不知如何向他开口辞行,当下只说了声是。

  雷景行知道萧铁骊不爱说话,转向观音奴指点此间风物,观音奴好奇心甚强,凡没见过的物事都要追问,一老一小唧唧哝哝,亲热得很。入城后,雷景行带着他们左穿右插,来到一条僻街,绿树荫蔽的小院,结满累累黄梨。

  雷景行敲了半天门,无人应答,索性带着萧铁骊和观音奴逾墙而过。院中似乎久无人住,熟透的梨子落到地上,沤得久了,空气里浸染着酒般香味。雷景行轻车熟路地进去,在书房中一阵乱翻,嘴里念念有词:“奇怪,老鬼把我的箱子收在哪里?”末了在暗格里找出一个藤箱,打开来,满满的都是羊皮面簿子,还有一卷旧画。

  雷景行将书房中原来挂着的老子骑牛图一把扯下,换上箱子里翻出的旧画,拖一张圈椅坐定,清清嗓子,道:“观音奴可以拜师了。”

  观音奴不理会萧铁骊的纳闷眼色,按雷景行的指点行礼如仪,发誓会遵守神刀之戒,行完礼站起来,笑嘻嘻指着画卷上的人问:“师父,这个就是祖师爷爷么?”画上是个白衣红裳的女子,长长的裙裾直要拖出图外,手臂却裸露着,顾盼间光辉照人。画卷已经微微发黄,她的美丽却不褪色,热带阳光一般灼人。

  雷景行叹了口气,“不,她是祖师的小师妹,也是神刀门唯一将刀法练到第八重‘万里云罗界’的女子。假以时日,她也许能像祖师一样达到第九重‘磨损胸中万古刀’。当然,这只是我妄自猜测,因为祖师某次与人决斗时误杀了她。以师祖功力之深,竟也不能回转。后来,师祖立下神刀之戒,要我们修习这种毁天灭地的武功时,有悲悯世人的胸怀,努力克制自己的杀性。”

  观音奴的眼睛滴溜溜转着,追问道:“一边修炼,一边克制,这功夫要怎么样才练得好呢?”

  雷景行悚然动容,观音奴的话逼着他直面长久以来不愿深想的疑惑,他的十指紧紧交扣,缓缓道:“确实,神刀门历代弟子,最杰出者也只能练到‘万里云罗界’,我不过练到第七重的‘洁然自许界’而已。修武与养性,似乎相悖,其实是我们没有彻悟,这绝不能成为违反神刀之戒的理由。观音奴,倘若你有一天杀了人,那你在我这里得到的,我将全部收回。”

  室中忽然静了下来。萧铁骊站在窗边,风中吹来酽酽的醉梨味道。听着雷景行和观音奴说话,他有些微恍惚和悲伤,没料到观音奴与他如此疏离,这等大事也不与他商量。观音奴却于此时抬眼看他,他熟悉这样的眼神,意味着不惜一切代价、不计任何后果地争取想要的东西。

  雷景行觉得刚才说的话太重,轻轻拍着观音奴的背,安慰道:“你的根骨极佳,比你哥哥也不逊色,我会好好教你。”观音奴却跑到萧铁骊身边,拖着他的衣角道:“师父,虽然哥哥不能遵守神刀之戒,但我不要和哥哥分开。”

  雷景行笑道:“那是当然。”他眼睛发亮,笑得像只狐狸,“看铁骊这几天欲言又止,想必对我们的行程有什么打算。我已经取到了存在朋友这儿的东西,接下来怎么走,嗯,铁骊你说说看。”

  萧铁骊有种落入套中的感觉,看着这一老一小,闷闷道:“我要带观音奴回辽国。”

  “呵……”雷景行伸了个懒腰,“正好我没有游历过辽国。今天咱们歇在这儿,明天就动身到删丹吧。”

  第 六 折   飘飘何所似

  自西凉府往东,萧铁骊一行绕过腾格里沙漠,沿夏国与宋国的边界,缓慢地向辽国而去。雷景行喜欢游历山川、品尝美食,又是天下第一好管闲事之人,哪里出了妖鬼奇谈、诡秘悬案,他必闻风而至,誓要弄个水落石出,有时竟滞留某地一年半载,是以他们行进的速度极慢。到达宋、辽、夏三国交界的浊轮川时,观音奴已经十三岁,萧铁骊更成为宽肩长腿的魁岸男子。

  五年间,雷景行将神刀门的碧海心法和神刀九式倾囊相授,观音奴颖悟,且能举一反三,令他欣喜异常。时间长了才发现,她并不热衷神刀九式,可以转授萧铁骊的碧海心法和轻功要诀倒是格外上心。这鬼灵精怪的女孩,一开始就转弯抹角地问他:“师父,你想不想当师公?”

  雷景行顿时呛住,心里明镜似的,缓缓道:“也没什么想不想的,你要牢牢记住,不守神刀之戒,绝不能学神刀九式。”她心领神会,磨着萧铁骊与她一起练碧海心法。萧铁骊耿直之人,如何禁得起她巧言令色,百般纠缠。几年下来,懒怠练刀的观音奴进益不大,萧铁骊的刀法却是一日千里,让雷景行心痒难耐,整日想着把萧铁骊真正收归门下。奈何萧铁骊侍他如师如父,却抵死不学神刀九式,只恐一入套中,终生不得自由。三人一路行来,颇不寂寞。

  观音奴在神刀九式上不甚用功,却爱读书。某次听雷景行用汉话吟诵《凉州词》,顿时惊叹艳羡,只觉音韵之美,无以复加,央着雷景行教她。识得汉字后,便将雷景行藤箱中的羊皮卷当书来读。卷中记的都是雷景行游历所见的山川地理、风俗人情和奇闻轶事,令观音奴对中原的花花世界生出无限向往之心。

  这日行到浊轮川,三人在河边打尖休息,雷景行取出簿子勾画此间地理,观音奴捏着一卷羊皮书呆了半晌,忍不住问雷景行:“师父,你这一卷里,为什么起首一句就讲‘湖山信是东南美’,真有那样美么?”

  雷景行搁下笔,笑道:“这话却不是我说的,是苏夫子《虞美人》中的句子。”当下将这首词念了一遍。绍圣四年苏东坡贬谪海南,与当地士子多有交游,雷景行彼时仍在师尊座前,见过苏东坡数面。雷景行虽为海南黎族,习的却是汉家文化,对苏东坡颇为仰慕。

  观音奴听了一遍便能琅琅重述:“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一时心中起誓,他朝要去见识这碧琉璃似的湖山。

  萧铁骊在旁边听得好生气闷。他觉得汉话佶屈聱牙,若非雷景行和观音奴爱说汉话,他原不耐烦去学,忍不住拔刀而起,一舒心中闷气。他习的仍是亡父传授的刀法,然已非昔日吴下阿蒙,每一刀挥出,皆有风雷之声。只是碧海心法与神刀九式相得益彰,与他的刀路却不合,用力时常感到窒碍不通。

  观音奴习刀五年,虽不甚用心,这一点倒也瞧得出来,蹙眉瞅着,“怎么就这么别扭呢,师父?”雷景行微微一笑,低不可闻地说了一个快字。观音奴一愕,随即叫道:“铁骊,你使刀的时候快点儿!”见雷景行颔首,她自作主张加了一句:“越快越好!”

  萧氏刀法讲究稳和狠,并不求快。萧铁骊闻言加快出刀的速度,起初举轻若重,没了章法亦失了平衡,到后来渐入佳境,只觉全身毛孔豁然大张,快美难言,而劲气与刀意合二为一,指东打西,无不如意。使到最后一式,漫天刀影敛去,方看见一个魁伟男子立于河岸,身后被烈烈刀风卷起的河水缓缓平复。观音奴看得眼花缭乱,大力拍手叫好。

  至浊轮川边拔刀一舞,萧铁骊已窥见刀之堂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