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刚这老建筑工人的名字中虽有一个刚字,心肠却软得很,平素最见不得杀生之事,对于杀狗吃肉的人,更是从内心里反感。他对牛、马、狗都有敬意,认为它们都应被人视为无言的朋友,人应善待它们,它们只应在人的善待之下自然老死或病死。病死对于它们同样是不幸,人绝不可以仅仅为了吃肉而杀死它们。这与宗教无关,纯粹是天生的善根。他山东老家的那个小村靠海近,村人都半农半渔。他是从小吃海杂鱼长大的,即使三年不知肉味儿也不会多么想吃肉,有菜下饭就行,没菜有虾酱下饭也很满足。

  到了贵州山区以后,他发现许多当地养狗人家与狗的关系一点儿都不亲,这一点与东北人很不一样。在东北,狗在人眼里的地位仅次于左邻右舍,“打狗还得看主人”这句话在民间流传甚广。在贵州山区,村子里养狗人家的大人孩子看着狗的目光毫无爱意,很淡漠,和看着猪的目光没什么不同。在东北,如果大人非要杀了狗吃肉,那家的孩子恐怕是会大哭大闹的。当地村里的孩子不会那样,大人如果要杀狗,他们往往会帮着大人将绳索套在狗脖子上。当地的狗很木讷,几乎完全没有狗的机灵活泼劲儿,也很少见它们发凶,总之看上去都有几分像变种了的羊。它们看主人的目光也很淡漠,甚至也可以说有点儿冷漠——主人给点儿残汤剩饭的时候除外。它们那种目光里透露着的似乎是一种无奈的宿命:你们养我不就是为了吃我的肉卖我的皮吗?我认我的狗命,已在等着你们动手那一天了……

  某日,周志刚与几名工友在食堂吃饭,不知怎么七言八语议论起了当地山民与狗的关系,话语多有不敬。

  旁边桌上一名贵州籍工人来气了,将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拍,瞪着他们骂道:“都他妈的说屁话!这世上还有人吃人的时候呢,那你们又该昨个说法?”

  周志刚他们一惊,接着有几名工友腾地站了起来。这些东北“大三线”老工人在四川时颇受尊敬,从没被人骂过,并不回骂,撸胳膊挽袖子,直接就要奔将过去“修理”邻桌那人。周志刚急忙劝阻,工友人多,就他一人劝阻,哪里拦挡得过来?眼看邻桌那人就要挨揍。

  一名大师傅及时出现,一手铲刀,一手大勺,横伸双臂帮着周志刚拦挡住了他的工友们。

  大师傅用铲刀敲了一下大勺,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说:“息怒息怒,听我说几句行吧?”

  见周志刚工友们先后坐下了,大师傅放了铲刀和大勺,走到他们桌旁,双手撑着桌沿又说:“毛主席怎么说来着?没有调查研究,那就没有发言权,是吧?你们走南闯北,什么穷地方没去过?什么苦生活没见过?哪儿最穷?哪儿人生活最苦?还得说是贵州吧?只要每个月能吃上一顿猪肉,谁还杀自家养的狗吃?说狗肉补那是种借口,吃顿狗肉就能祛除百病多活十年了?扯淡!狗又不是会跑的千年参,说狗肉比猪肉还香,那也是扯淡。‘诸肉没有猪肉香’,中国人的老祖宗早就这么下过定论了。就是你们自己,两个月没吃到猪肉的话,都想给我们食堂贴大字报吧?三四个月没吃到猪肉的话,见到活猪脑子里立刻想到的是猪肉炖粉条吧?这当地的山民,几年都没见到过猪肉是常事啊!一头猪多能吃?一条狗才吃多少?一天给几次刷锅水喝它都不会变成野狗,饿得皮包骨它都不会像猪似的叫得烦人,所以对于当地山民,养狗那就是养了头猪,就是为了要吃它的肉,自己不想吃,也想让孩子们能一年吃上顿狗肉。大西南几个省山区里的人,吃蛇,吃刺猾,吃山鼠,甚至逮住只耗子也烤了吃,别省的人就以为他们没开化。可人是怎么开化的呢?没有牲禽的肉吃,逮着什么活物吃什么,开化得了吗?给你们讲件真事儿,一户当地山民的男人被毒蛇咬了,死了,毒蛇也被打死了。死人死蛇一块儿送家里去了。老婆孩子哭也哭过了,亲人也埋了,当妈的擦干眼泪,一回到家就把毒蛇砍掉头给炖上了。因为孩子们都一个个眼巴巴地盯着那条蛇呢!那是肉啊!孩子就是孩子嘛,一个个含着泪那也吃得津津有味!”

  周志刚和工友们全都听得低垂下头去,鸦雀无声地吸起烟来。

  大师傅接着说:“咱们食堂后边那大垃圾桶,哪天不被附近村里的孩子们翻个底朝上啊!如果翻到了新鲜骨头,你看他们那样儿,简直就如同发现了宝贝。拿起石头就砸,砸碎了就吸。可那是生的呀,有的骨头也没骨髓啊……”

  周志刚们扭头再向邻桌看时,那名贵州籍工人已不知何时离去了。他们总想找到人家当面赔个不是,却没再见着。自那以后,周志刚对杀狗的现象包容了,却一如既往地心疼狗,并且也心疼要吃狗肉的人了……

  他加快了脚步从杀狗现场走过,身后却跟上了个孩子,不停地问:“买小狗不?买小狗不?”

  他头也不回地说,不买。

  那孩子跑到了他前边,倒退着走,继续说:“买吧,买吧。它妈妈被杀了,你看它多小,多可怜,给点儿钱就卖给你。你不买,它会活活饿死的……”

  周志刚看出眼前居然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仅穿件脏兮兮的白褂子,想必是附近哪个职工医院扔的,被她或家人捡到了。白褂子上有几片黑,肯定是变了色的血迹,估计下摆的血迹更多,所以被撕去,只长到她膝盖那儿。扣子却还都在,每一颗都扣着。显然,她身上除了那残缺不全的白褂子,再就什么都没穿,裸着腿,赤着脚。碎石硌疼了脚时,她的身子就会倾斜一下,脸上却全无被硌疼了的表情,如同那双脚没有知觉。她的身子每倾斜一下,另一只手就会将抱在胸前的小狗抱得更紧。

  周志刚吃惊地站住了——那少女仅有一只手!不知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她没手的小臂像光溜溜的棒槌。

  少女也站住了,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周志刚同样满怀希望,希望被他不忍直视的少女理解。他像一个嗓子肿了的人似的,艰难地说:“孩子啊,我正急着往前赶路,得办重要的事,我真不能买下你这小狗。我一名工人,没法养它啊!”

  少女的表情告诉他,她终于死心了。

  “爱买不买!”她将小狗往地上一放,转身跑了。

  小狗一动不动地伏在碎石路上,仰头乞怜地看他,向他呢喃细语似的哼叫着,似在呜咽。

  周志刚明白,如果自己不管,它准会被过往车辆轧死。

  “唉,遇着这事儿,遇着这事儿……”

  他看着小狗,犯愁得直跺脚。

  他还是蹲下身将小狗抱了起来,想将它放入竹篓,又怕它在里边撒尿弄脏了面粉和腊肉,只得抱着它继续走。走着走着,他发现路边有段麻绳,捡起来扎在腰间,将小狗放入衣襟兜住了。

  又往前走了几里,天晴了。按照路线图的指引,他在一处岔路口拐向了右边。再走了几里,看到前边有卡车停在路边,与一辆对开的载油车错车,他赶紧呼喊着跑了过去。卡车上人不少,有“3”字头的工人,也有民工。他们见是一名背着竹篓的“2”字头老工人要搭车,就移动着腾地方,几只手同时伸向他。上了车,他终于可以放下背篓,累得一屁股坐下去了。这时,他才发现竹篓上罩着郭诚的工作服,心里自是生出一阵感激。“2”字头的工人是最艰苦的工区工人,几乎人人皆知。那些“3”字头的工人和民工们,皆向他投以尊敬的目光,有人还问他的年龄。他说出了自己的年龄后,一名四十多岁的“3”字头工人说,在他们那儿,像他这种五十岁以上的工人会受到照顾,不再干重体力活了。他又告诉人家自己是班长,没法子,还从没享受到任何照顾。对方不以为然地说,又不是部队里的师长、军长,一名工人班长,那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啊?照顾这种事儿得自己要求。如果自己不要求,有多少领导能主动想到哪一名工人需要照顾呢?

  人家说得在理,周志刚点头苦笑。

  他渐渐觉得不对劲儿。错车起码得有一辆车开动,但两辆车都不动。站起来朝油车一看,见车上没人,拉的是一车厢油桶。油车的两只前轮陷在水坑里,车轮吃重的程度证明每一只油桶都是满的,肯定是柴油,汽油会用封闭的罐子车运的。司机没在驾驶室里,站在远处路边,看样子想拦一辆能帮他的车。

  卡车上“3”字头的工人和民工人人手里有锨、有铲,如果他们跳下车去,用路边的碎石将水坑填平,油车是不难开走的,那样卡车也不必停在路边等着了。

  卡车上却没人想要往下跳,一个个都事不关已似的。

  周志刚忽然明白,“3”字头的工人们成心不施以援手。油车油桶上都印着白漆的“4”字,两个工区的工人在派性斗争中结下了梁子,这他是知道的。

  周志刚也不便说什么,唯恐一句话说得不合适,引发了那些“3”字头工人的众怒。他暗暗着急,碰巧搭上了一辆顺路车,却停在路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开。他没法不急。

  那只小狗却已在他怀里睡着了,让他胸前暖乎乎的。

  司机沮丧地回来了,对车上一个个面无表情的工人哀求:“叔叔大爷们,你们这样看我笑话好吗?我再求你们一次!……我给你们鞠躬了!”

  他旋转着身子,连连鞠躬。

  工人中有人挖苦道:“哪个是你大爷啊?我们里边谁那么老哇?”

  也有人说:“不是成心看你笑话。我们刚抢修完一段路,都很累了,没缓过劲儿来呢。你再耐心等等,求人得有点儿耐心。”

  这时,突然有个持锨的人跳下了车,挥起锨一锨接一锨铲起路边的碎石往水坑里扬。

  司机和车上的人一时全看呆了。

  周志刚心中暗暗为此人叫好,见他头上没戴安全帽,剃过的光头上刚长出黑黑的头楂,脸上却戴着眼镜,还少了条镜腿,用一小截红色的绝缘电线代替。那人穿件破袄,脸晒得很黑,肩膀挺厚,看上去是经常劳动锻炼的人。

  有工人接二连三地从车上跳下去了。每一个跳下去的人,都像那“眼镜”似的立刻就挥起锨铲。

  司机想从工人手中夺过一把锨,自己也劳动劳动,那工人把他推开了。

  转眼间,卡车上只有周志刚一人了。他也想跳下去帮忙出点儿力,一想连那司机兵都没从别人手中夺过去工具,自己更没辙了。再说怀里还有小狗呢,跳下去也干不成活呀!他便只好站在卡车上,和司机相望着苦笑笑。

  没多一会儿,大水坑就铺平了。司机坐进驾驶室,众人从车两侧、后边喊着号子一起推,忽悠一下,油车轻飘飘地就驶向前去了。

  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头,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谢。

  众人无言地朝他挥了挥手,纷纷上了卡车,这才发现少了那个“眼镜”。

  有人说,他穿山林抄小路步行回家了。

  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再乘车了啊?再近的小路也比不上乘车快嘛!

  有人替他回答,说他不敢再乘车了,怕自己带头跳下车,上了车会遭别人欺负。

  车上一阵沉默。

  沉默中,有人嘟哝:“哪儿能呢,他可真是想多了。”

  周志刚乘了半个多小时卡车,下了车又走了二三里,来到山坳间一个较大的村子里。那村子处于一片小盆地山脚处,估计有百来户人家。有条不宽不窄的河从村中流过,河两岸油菜花开了,而水稻田里新一茬秧苗已长到半尺高了。从崇山峻岭走出来的周志刚,眼前一亮,觉得这里真可以说是风景如画。如果女儿确实生活在此地,那么自己这个父亲简直应该替她备感庆幸了。

  正看得发呆,想得发呆,一个牵水牛的男孩迎面而来,礼貌地问他可是要找什么人。

  他说出了女儿的名字。

  男孩说,周蓉是自己老师。

  周志刚更觉意外——女儿确实生活在此地,而且还当上了小学老师。两个没想到加在一起,他一时真替女儿庆幸。

  男孩指着村右边也是离村最近的一座山说,小学校就在那山上。山不高,树也不多,裸露着嶙峋巨石。山上野花却挺多,深红浅红夹粉红,在没树没巨石的空地方,从山顶一层层烂漫地开到山脚,界线分明地与田野里黄灿灿的油菜花连在了一起。

  周志刚方才所见是眼前景象,并没扭头往右边看。他顺着男孩鞭指的方向一看,顿时有些迷醉了。他们那一批“大三线”老工人来时一路上绝没见到过这般美好的所在,贵州的三线工程是国家一级军事工程,保密性极高,皆修建于人烟稀少的深山里。载他们进入深山的公路,也是由工程兵为“大三线”工程专门开辟出来的。那样的路上设卡,同样具有保密性,不同于如今的旅游观光路线。乘在卡车上的他们,一路当然见不到贵州山区妩媚的一面。

  男孩说:“老伯伯,您还背着东西呢,快去找我们老师吧。早点儿见着她,就可以早点儿放下竹篓了,背着多累呀!”

  那男孩子的礼貌使他刮目相看。许久没人称他“您”了,在这么一处美好的地方,听一个孩子称他“您”,他一路上,不,多年以来因女儿的事而大为苦闷的心情,顿时有种云开雾散的感觉。

  他高兴了,也有心思与男孩子开玩笑了。他挺了挺腰板说:“我不老,还是小伙子呢,竹篓里那点儿东西累不着我。”说罢,他还撸起袖子,弯起一只胳膊亮了亮肌肉。

  “您脸上那么多胡子了,还敢说自己是小伙子呀?我才不信呢!”男孩嘻嘻笑着牵牛而去。

  一条用不规则的、显然就地取材于山上的片片石铺成的时而有阶时而无阶的小路,将周志刚引到了半山腰,他累得气喘不止。想到刚刚还向一个放牛的男孩自诩是小伙子,不禁又苦笑了。再往上没路了,他未见校园,只见一个类似隧道口的洞口,用石块砌成了拱形,看上去仿佛也是一处三线工程。洞口外是一块平地,有三个篮球场那么大,被竹子编的篱笆围住。篱笆根下,种着美人蕉和三角梅,也都开得妖娆。两棵龙爪树之间拉着晒衣绳,其上落着一只他叫不出名的鸟。

  难道那放牛的男孩骗了自己不成?

  不会呀,那男孩一看就是个好孩子嘛!

  难道自己登错了上山的路?

  他不由得走到篱笆前,朝山下望,疑惑之际,听到背后一个女性的声音问:“老乡,您找什么地方呀?”

  接着,听到鸟儿振翅远飞之声。

  他缓缓转身,见洞内走出一个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端一大铝盆拧过的衣服,一头乌黑的长发在头顶盘成蓬松的发髻,用一截带朵小红花的树枝随便插住。她也和他一样,上身穿件蓝色的帆布工作服,挽着袖子,应该印有工区番号的左上方却绣了只漂亮的蝴蝶;下穿一条洗得发白了的黄色单裤——全中国城乡男女起码有一半人穿那种黄色裤子,其中不少人裤子洗得白了薄了缝上了若干补丁,也还是舍不得扔。

  那年轻女子的裤腿也缝了两大块补丁,脚上穿的是一双新草鞋。

  周志刚说:“我找学校。”

  年轻女子放下盆,用围裙擦擦双手,上下打量着他说:“这儿就是。”

  他不由得定睛细看她。这一细看,顿时如同被浇铸在那儿了,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来。

  她正是自己的女儿周蓉啊!

  多年没见,他以为她的变化肯定特别大,悲苦不堪的命运肯定已使她美丽不再——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这位老父亲唰唰流下眼泪来。

  他在心里一劲儿对自己说:“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老天爷啊,我周志刚代表全家感激你的大恩大德,多亏你庇护着我的女儿啦!”

  “爸爸?!”

  女儿的声音听来如梦中细语,一手捂嘴,仿佛一不小心说出了不可说的两个字。

  周志刚嘴唇颤抖不止,他仍说不出话,只微微点了一下头。

  缓缓的,女儿身不由己跪下了。

  她低下头掩面而泣。

  父女俩就这么一个跪着哭着,一个背着竹篓一动不动地伫立着,老泪纵横。

  天晴了,出太阳了。久违的明媚阳光照耀着沙石地,附近传来鸟儿欢悦的歌唱。

  不知过了多久,周志刚终于能说话了:“你倒是帮我放下竹篓啊!”

  不错,那山洞里便是小学校,也是周蓉与丈夫冯化成的家。洞里打了水泥地,课桌课椅是半新的,和城市小学校的课桌课椅没什么不同。黑板也是水泥的,在一面凿平的洞壁上抹出来。洞顶斜开了天窗,四边是砖砌的窗框。窗子已用木棍撑起,与洞口通着风,有足够多的阳光洒入。

  周蓉告诉父亲,贵州山区其实可分为四类地方——像这里一样的地方是好地方,能占到四分之一左右;也有四分之一算不上好地方,却也不算穷地方;再有就是穷地方;最后四分之一是很穷的地方。

  她说很穷的地方她只听说过,没去过。究竟穷到什么程度,那完全超出她想象。

  周志刚说:“我见过。”

  周蓉迫切地问:“爸,有多穷?”

  周志刚说:“不讲也罢,反正穷得可怜。你也甭费脑筋去想象,想象那些有什么意思?”

  周蓉说:“想象当然没意思啦,道听途说也不行。但我确实希望知道,最好能亲眼看到,眼见为实啊!在不能亲眼看到的情况下,爸告诉我的我才信,因为你是我爸,还是一个从不夸大其词的人。”

  周志刚板起了脸,反问:“你给我听着,我现在要问的是,你巴不得知道那些想干什么?”

  他问得很严厉,周蓉低下头嗫嚅地说:“爸,你别生气,女儿不想干什么。”

  “撒谎!周蓉,你必须给我个明明白白的回答,不然我走!”

  周志刚说罢,向洞口转过身去。

  “爸!爸,你别这么凶嘛,你一凶,女儿心里又发毛了……”

  周蓉轻轻扯住了父亲的后衣边。

  周志刚头也不回地命令道:“那就说实话。”

  周蓉吞吞吐吐地交代说,她想写成一部纪实性的书,将真相告诉更多人们。

  “哪里能给你出那样的书?”

  “现在出不了,将来出也有价值。”

  “什么价值?”

  “对我们国家的认知价值。”

  “我不许!”

  周志刚猛地朝女儿转过身,几乎暴跳如雷,以至于把女儿吓得后退了两步。

  进入山洞后,他只字未提女儿当年的事。他说的话不多,也没急切地问什么,而是在女儿的引领之下,一言不发地参观着,耐心地等着女儿娓娓道来。

  他已参观过女儿和女婿的家:也就是与教室分开几米距离,用山石砌了堵一人来高的墙,成为小小的独立单元的洞中一隅。那里有锅台,有火炕,有几块板搭的案板,有剥了皮的枯树做的衣架、洗脸架,有用竹段扎成的小饭桌和两只小凳……看上去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周蓉说,她一到贵州,就直奔贵阳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统一分配办公室”,要求到离“大三线”较近的任何艰苦的地方。她当然不敢提自己是因为一个叫冯化成的头戴“现行反革命”帽子的男人才奔赴贵州的,而打出了父亲的旗号,说是为了离父亲近一点儿才到贵州。她只身来自东北的大城市,这已足以让“知青办”的人特别惊讶、另眼相看了。一听说她父亲还是“大三线”老工人,也顿显亲热。贵州人对“大三线”工人怀有敬意,何况还是一名“大三线”老工人!他们的敬意,一下子转变成了对她的好感。可以说,她沾了父亲的光。

  周志刚听她讲到这里,稍有得意,淡淡地说:“你爸也就有那么一点儿光可以让你这个女儿沾沾,能沾就沾吧。”

  她也颇为得意地说:“我还沾了我先生的光。”

  她居然大大方方地在父亲面前口口声声称冯化成为“先生”,全然不管父亲对还没见面的女婿内心里有多腻歪。

  周志刚瞪着她问:“你沾了他什么光?”

  周蓉撒娇地笑道:“他不是叫冯化成嘛。”

  “歪理邪说!没有人家对我们‘大三线’工人的敬意,他冯化成靠什么化成别人对你的好感?”

  他往火炕边一坐,一只手伸到褥子底下试了试,炕面挺热乎。在贵州,能睡上东北火炕也算一福。若不是在山洞里安家,还享不上这福分。

  周蓉继续说,“知青办“的人不是些马马虎虎的人,他们对工作很认真,并非她说什么,人家就信什么。

  他们严肃地问:“你说是‘大三线’老工人的女儿,怎么来证明呢?”

  她就从旅行兜内取出了粗粗的纸卷,撕开包在外边的报纸,于是父亲所获得的许多奖状呈现在“知青办”那些人眼前。

  她从来不是莽撞的姑娘,重大行动之前一向精心准备。

  一看就不由人不信。那个年代没人敢造假奖状,但“知青办”的人又有疑问了——这么多奖状都是你父亲在四川的“大三线”工程单位获得的呀,如此看来他人不在贵州啊?

  她就说父亲确实还没到贵州,但已在信中告诉家人,自己很快就要调到贵州了。为了给父亲一份惊喜,她义无反顾地到贵州插队了。

  “知青办”的人大受感动,多有孝心的一个女儿呀!他们知道,按她的家庭出身,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当兵团战士毫无问题,离家近不说,每月还有三十二元工资呢,可人家姑娘偏偏只身来到贵州了!眼下,与父母划清界限,对父母铁石心肠的儿女他们见得多了,眼前这个姑娘可太不一般了!人家一句革命口号没说,开口直言就是为了能经常照顾父亲才来到贵州的,实实在在是个好姑娘啊!

  他们问:“那你父亲将被调到哪里呢?”

  她就说出了冯化成接受劳改的地方。

  人家说,那是很穷的地方,你父亲他们又要受苦了!

  她说,就把我分到那儿附近吧,我受点儿苦心甘情愿。

  “知青办”的人安排她在临时招待所休息,专为她开会研究,都主张既要考虑到她的一片孝心,又要争取把她分在不太苦的村里。那一带山区他们也不熟,打开地图意外地发现,那一带很穷的山区,居然还隐匿着一个得天独厚的所在。他们都为她高兴,一致决定将她分到那个村。

  可以这么说,在许多人都不知该怎么做个好人的年代,周蓉遇到了贵人,而且遇到了不止一个。他们不但愿意做好人,也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真是些很好的人,其中一个还陪周蓉在贵阳逛了一天。

  两天后,周蓉成了那个穷山区一颗珍珠般的村子的第一名知青。

  它叫金坝村,意指那一片面积不小得天独厚的可耕地,对于村里的人们来说如同金子。金坝村的人们虽然也属于山民,却因为拥有面积可观的耕地,更具有农民的特点,包括生存意识。山民的生存意识往往只不过是种被动活着的意识,而一个自然环境好的村子里的农民,便有主动争取活得更好的可贵意识。他们珍惜村里村外的一草一木,热爱那一带的山山水水,不论大人孩子,绝不会做污染河流、毁坏山林或泉眼的坏事。农作物多了,村里养得起猪了,各家各户也有心思养鸡鸭鹅狗了。

  “大三线”建设给金坝村的农民带来了他们都不曾梦想过的福祉。往山外走二十里,不但出现了他们从未见过的宽阔的水泥公路,还出现了传说中的铁路。列车从远方驶来,主要是运送“大三线”物资的货车。偶尔,货车后边也挂一节或几节客车车厢。据说,“文革”前有位彭德怀元帅便是乘一节客车车厢先到达那里,之后乘吉普车进山视察。不久,那里建起了一座座楼房和许多排砖房,成为一处“大三线”建设指挥部。接着,出现了物资仓库、卡车停车场、医院和商店。最终,那里成了终日车水马龙、人们往来如织热闹非常的地方。倘按今人的看法,那种热闹无异嚣乱,但对于当年金坝村的农民,那种嚣乱便是他们喜见的热闹,置身其中是极其快乐极其享受的。每年重要的节日前夕,村民成群结队去往那热闹的地方,将自家的东西卖给“大三线”的人们,再从“大三线”人的商店里买他们所需的东西,马灯、手电筒、塑料凉鞋是他们的最爱。以前不到县城去绝对买不到,而县城离他们太远了。他们将那热闹的地方当成了县城,有病也可以在“大三线”医院里治。一般小病,往往不收钱。工人阶级的医生护士们很热情特体恤农民兄弟攒点儿钱不容易。在这一点上,工农一家亲不是虚话。而金坝村农民们对“大三线”工人阶级的感恩戴德,也转化成了对周蓉的关爱。

  起初一年多,她住在老乡家,是队里的一名知青社员。

  一天,冯化成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喜极而泣。

  她没想到,冯化成就在列车站当搬运工。

  金坝村的老支书和队长,不知怎么就与那处“大三线”指挥部的领导们拉上了关系。说穿了也不是太费周折的事,拎着鸡鸭带着腊肉直接找上去攀谈,正中对方下怀。当然也不是多大的头儿们,科级干部而已。据说,人家那指挥部的大头头们可是正局级领导呢,想见县里和贵阳市的领导是推开门就往办公室里进。

  周蓉没敢对父亲讲自己怎么随身带着父亲那些奖状,怎么在“知青办”撒谎的详细经过。哪敢据实讲呢?沾点儿父亲这名“大三线”老工人的光是一回事,撒谎骗人可就是另一回事了,父亲肯定会认为她已变得品质不好了。她更不敢说这里之所以对她有吸引力,主要是因为自己事先知道冯化成就在这一带接受改造。那不是明摆着搓父亲的火吗?她只不过解释几句话,周志刚就明白了个大概。

  她是赔着小心与父亲交谈的,她多么希望父亲能为她辛苦而来,高兴而去呀。但作为女儿,那也不能父亲问什么才回答什么,父亲不问就不主动找话说啊!何况,父亲还没问过什么呢!

  不承想,就因为自己主动与父亲多交谈了几句,竟惹得父亲出其不意地发了大火!

  她不安地满眼含泪了。

  “你衣服上边绣那个东西,怎么回事?”——周志刚终于开口问女儿第二个问题了。他一直想问,却一直不知该怎么问才好,怕万一一问,问到了女儿的痛处,迫使她讲出尴尬的事来。他见到过某些被划入另册的人的衣服上缝块白布,白布上写着“地富反坏右“五字中的某字,却从没见过工作服上绣只花蝴蝶的事。

  他一直在猜测,那花蝴蝶对女儿的政治身份和名声究竟是何种意义。

  蝴蝶与风花雪月有关,这让他的猜测一度往男女之事偏过去。转而一想,女儿那是何等规矩正派的一个女儿,绝不会做出丢人现眼的事啊,一忍再忍地忍住没问。

  他生气了,顾不了许多,单刀直入地开口便问。

  周蓉心里也在不断地猜测这位父亲。

  那年头将许多人都弄得疑神疑鬼,父母儿女之间往往也难排除疑心。

  她如同受了奇耻大辱地说:“爸,你想错了。”

  他训斥道:“我没怎么想!我要听你自己说!”

  周蓉告诉他,工作服是她求老支书走后门从“大三线”人手中买的,因为结实,耐穿。指挥部有明文规定,“大三线”人是可以把自己节省下的工作服卖给当地老乡的,但工区番号必须用颜料涂去,或缝一小块布盖住。她没那么做,觉得难看,就自己绣上了只蝴蝶。

  周志刚这才释疑,暗舒了一口长气。

  他的心态却并没完全放松下来,继续训斥女儿:“不许你了解那些用不着你了解的事!不许你纪什么实!毛主席在北京什么都了解!他老人家有千里眼顺风耳,全中国根本没什么他不知道的事!他目前是在用主要精力抓头等大事,顾不上管咱们这些凡夫俗子才着急的事。连这点儿起码的政治头脑你都没有吗?说到底,这个村子能收下你那就是你的万幸!你别不识好歹想这样想那样,企图做胆大包天的事。扣你一顶对现实不满的帽子那还是轻的!他姓冯的已经那样了,难道你也想有样学样,和他一块儿破罐子破摔吗?”

  他越说越激动,脸涨得通红。

  周蓉屏息敛气,呆呆地看着父亲无言以对。父亲已经把话说得那么重了,她不敢再说半句。自从出生以来,她从没见父亲的样子如此令人畏惧,也从没听父亲一口气说过那么多夹枪带棒的话。父亲说话一向简短,特别是对儿女说话,点到为止,最重的话无非就是——“还用我再说什么吗?”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但她刚听到的却还不是父亲最严厉的话。

  父亲突然喝道:“跪下!”

  周蓉浑身一哆嗦,备感屈辱地跪下了。刚见到父亲时她那一跪是身不由己,此时她却跪得有几分不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