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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怨,自嘲“今朝出门忘记翻黄历,不宜上班,尤其不宜跟女同事较真——”
陶无忌给科长发了条短信:“支行23楼,那个女厕所,试试。”
等了许久,没有回音。给朱强打个电话,果然是找到了。“你怎么会晓得?”电话那头抑制不住的好奇,“你连你师傅上哪层楼的厕所都晓得
,这么神?”
陶无忌想起几周前,他去支行23楼找一个学长,迎头撞见白珏从厕所出来。当时便有些讶异,底楼又不是没厕所。白珏那天也不知怎的,居然
问陶无忌“要不要喝咖啡?”陶无忌不好推辞,说“谢谢”。她在咖吧买了两杯拿铁。关系不尴不尬的师徒俩在23楼的走廊尽头站着喝咖啡。那天
刚下了场雨,随即又出太阳。空气好得离奇。蓝天、白云、红日。色彩分明。窗户小了些,俯瞰视野不算好,但因为高,便也有些腾挪空灵的意思
。身处陌生楼层,感觉与平常上班自是不同,还有那杯咖啡,氤氲浓香,在两人间缭绕,平地生出些温润和煦的气氛来。她先是夸赞了他一番,说
他聪明、能干,一点就通。陶无忌还来不及谦虚,她便把话题转开,说,活着没意思。陶无忌吓了一跳,本能地便想去关窗户。她说她算过命,23
是她的幸运号码。“真的,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跑到23楼,就会舒服许多。”她又指了指手里的咖啡,“11块5一杯,两杯正好23块。”陶无忌
这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请喝咖啡,而且问也不问便选了拿铁。
近凌晨时,陶无忌收到科长发来的短信:“多亏你了。”
程家元的鼾声,上次已领教过了。从抽屉里翻出一副全棉耳套,戴上,热是热了些,隔音效果不错。便想这家伙倒是好睡。换了自已,陌生地
方,人也是半熟陌生,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那样放肆地打鼾,毫不避忌。陶无忌翻了个身,把头埋在毯子里。
无病呻吟。他脑子里闪过这个词。刚才喝到最后,程家元的眼眶忽然就红了,声音都带哭腔了。他没来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男人一个,至
于吗。陶无忌也想说点自已的事,人家连这么私密的底都透给他了,无论如何也该回赠些体已的话才对。礼尚往来,有来有去。但说什么呢——说
亲妈在他出生不久就病死了?说他两个姐姐只念到高中就辍学嫁人,他最大的外甥已经读小学了?还是说家里人把辛苦存下的大学学费给他缝在内
裤里,结果火车上脱了线,上厕所时一把全洒在马桶里?——陶无忌觉得,这些事好像没法跟程家元提。像一个人站在地上,一个人爬在树上,怎
么可能聊得起来?那次与白珏也是如此。经过的人都朝两人看,看陶无忌的目光额外带着讶异,仿佛在说,原来你竟是这疯女人的知已。白珏从孩
子聊到丈夫,又聊到公婆。陶无忌第一次见她说这么多话。她说如果离婚的话,儿子肯定判给丈夫。她公公婆婆都是公安局的退休干部,公检法那
条线很多熟人。她甚至担心儿子会死在丈夫手里。“他那人粗枝大叶的很,到时候两手一摊,‘防不胜防’呀,我到哪里再生个儿子出来?我都三
十出头了,身体又不好。”陶无忌手里的拿铁,都凉了。好不容易想喝一口,她忽的把头伸到窗外,说“好像下雨了”。唬得他立即把咖啡一扔,
腾出两只手来,免得这女人神经病发作往下跳,那可真是大事了。
喝酒时,程家元大着舌头骂了句“赤佬”。陶无忌做出有些沉痛的表情,拍他一下肩膀,“这世界,陈土美太多了——”说这话时,想到自已
父亲,二十来年一直鳏居,直至前年才新讨了女人。这是个厚道得有些犯傻的人,觉得继母必定会苛待孩子,所以等最小的儿子出道,才肯再婚。
陶父不大会用微信飞信什么的,长途电话又不便宜,父子俩联系主要靠写信。每隔十天半月,陶无忌便会收到父亲的信。那种黄黄的有些粗糙的传
统信封,格子信纸,字也是一笔一划,端正得有些刻板。老派的联络方式,老派的内容大意,老派的父子间的问答,一来一回。写在信上的话,与
嘴里说出来的不同,更正式,也更郑重。嘴里说的,一会儿便溜到脑后了;信上写的,一封封摆在抽屉里,存了档,想忘也忘不掉。
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来写信。拿钢笔,写出来的字有棱有角,父亲看了欢喜。只写了几行,手机又响了。是朱强发来的微信。“到底你是
怎么知道的呢?”陶无忌没理他。一会儿,他又发过来:“告诉我吧,否则我睡不着。”陶无忌回过去:“23楼那个女厕所,最干净,没味儿。她
说过的。”停了半晌,在纸上写道:
“爸,等我转正,接你到上海来玩。”
第4章
赵辉接到一家财经杂志的邀约,说要采访他,谈谈上海1号的项目,还有支行今后几年的重点规划。“浦东支行连着几年,被评为S行的全国
模范分行,您还入选了去年的上海金融领军人才。方便的话,想听听您对金融界整体走向的看法。”记者在电话里小心翼翼,知道这位赵总向来低
调,不爱接受采访。果然,赵辉婉拒了。“我认识不少圈里的朋友,比我能干,也比我会聊。我推荐两个给你。”转了薛致远的名片给他。记者便
笑:“薛总上过几次我们杂志了。您的名片,还是他推送给我的呢。”赵辉也笑:“那就让薛总再推几个给你。他比我在行,认识的人也多。”挂
掉电话,刚好一条微信进来,说曹操,曹操到。竟是薛致远:“我和老张他们打赌,说你肯定拒绝采访。赌一包烟。”赵辉回过去:“你赢了,问
他们拿烟去吧。”薛致远打个笑脸:“——下月老同学聚会,他们说让你当司仪。”赵辉道:“找个专业的吧,您薛老板还缺这点钱?”是指薛致
远应承了,那天一应开销都是他来。薛致远又打个笑脸:“我出钱,你出人。前几年同学聚会,你因为出国没赶上,班上那些女同学都懊恼得要命
,嚷着下次不来了。这次一说你当司仪,出席人数就有保证了。”
国庆节后,陶无忌便去业务部报到了。讲起来还是实习,但相比三月前,已有些尘埃落定的意思了。十几个新人,分配各自不同。近一半人原
地踏步,照旧在前台。几人去了行政部门,像人力资源部、科技部、总务部、办公室什么的。会计部也有几个。业务部除了陶无忌,还有程家元。
照一些过来人的意思,其实还是行政部门好,稳当,没风险,晋升机会也有。但放在年轻人眼里,自是有些不屑的。“稳当”和“平庸”差不多是
一个意思,有风险才有成就感,至于晋升机会,业务部门哪里没有了?支行几个老总,统统是业务部门出来的,一步步走到今天。便是那些关系户
,后台再硬,再怎么也要走个形式,基层部门转一圈才好意思往上挪。这是流程,也是规矩。
临分配前,实习生们聚了一次。十几个人,便是个小小社会。有人称心,有人失意。酒也是有人喝的多,有人喝的少。程家元破天荒的没有喝
醉,任凭那几个嘴欠的借酒装疯,说他“朝中有人好办事”、“青云直上”,他也只是笑笑,不辩解,也不狼狈。他与胡悦相邻坐着,席间一直道
“你这么优秀,是领导没眼光”——胡悦分在前台,本来也没怎的,被他这么一路安慰,倒有些别扭了。她朝陶无忌做个鬼脸,陶无忌回了个笑容
,表示“理解”。他冷眼旁观,觉得程家元对胡悦其实是有些依赖的。他那样的个性,只有在胡悦面前,才能坦然些。在旁人眼里,三人俨然是极
要好的。实际上胡悦更像是两个男生的粘合剂。若没有她,单单陶无忌对着程家元,往往是要冷场的。
结束后,先送胡悦回家。叫不到出租,地铁站又不近,三人索性走一段,天气不错,也好散散酒气。夜深了,路上行人不多,因是闹中取静的
一块,连车也很少。这便是浦东与浦西的不同之处了。浦西即便是时辰再晚,地段再偏,也是充满烟火气的,弥散着人与人之间狎昵的气息。又像
烧熟的麦秸发出的香味,踏实、温润。浦东则是另一番景象。世纪大道再宽阔,东方明珠再绚烂,终究是有些“偏”的。隔一条黄浦江,这个“偏
”字,倒不止是地理位置,也与心理有关,还有惯性。所以便有些剑走偏锋的意思。也正因为此,今时今日的光景,便愈发的难得。是别样的空灵
,有些出世的味道。
“你们说,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在干什么?”程家元忽道。
陶无忌沉吟着,“不好说。”
“我多半还在前台,”胡悦笑笑,“不过你们两位就难讲了。前途不可限量。”
陶无忌嘿的一声,“瞎讲。”
“那我们约好,明年这个时候,谁混的最好,就请客吃大餐?”胡悦提议。
“我没问题。反正肯定不是我。”程家元耸耸肩。
“不管是谁,到时都不准赖皮。”胡悦向两人各要了一百块钱,“先存在我这里,明年谁赖皮,定金没收,还要罚请双倍。”
“ok。”两人答应下来。
到业务部没几天,陶无忌便做成一笔大单。有公司代表找到他,说要存五百万到行里。陶无忌自已都迷糊了,想不起是几时发的名片,竟有人
找上门。客户经理讲究到处跑业务,拉存款,也拉贷款。五百万数目不算大,但部里几十个客户经理,一个月吃白板的也大有人在,他初来乍到,
能拉到这样一笔,自是相当可喜。他师傅姓关,是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头,见状便说他是烧了高香:
“你晓得吧,做我们这行是靠感情投资的,谁手里没几个熟客?隔三岔五就要去请人家吃饭打球K歌,逢年过节还要意思意思,保持联系维持
感情,人家才肯把单子交给我们。像你这样,零基础零投入,不是瞎猫碰到死老鼠,就是运气好到天花板。”
“是瞎猫碰到死老鼠。”陶无忌谦虚道。
“信贷这行,偶尔做成一笔没啥,关键要有长性,客户要靠养的,既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又像我们的小孩,要捧着他、侍候他,时时刻刻掂记
着他,保护他不被别人拐走。全上海有多少家银行?国有银行,外资银行、地方银行,民营银行,还有那么多财务公司,大大小小的金融机构,网
上的网下的,黑的白的,这个宝那个宝的。钱给你还是给他,全靠你一张嘴两条腿——晓得了吧?”老关在业务部待了近二十年,级别不高,经验
不少,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
业务部不像前台,因为业绩靠自已跑,便有些各顾各的架势。程家元跟着另一个姓马的师傅,与老关不太对路,据说早年曾被他撬掉一笔单子
,明里暗里便有些竞争的意思。老马住在静安区,“上只角”,而老关是奉贤那边拆迁过来的,口音也隐隐带着本地味道。人前人后,老马便自我
感觉要好许多,视老关为“乡下人”。两人是业务部的“元老”,带的徒弟比做成的case还要多。流水的徒弟,铁打的师傅。时间久了,两人便都
有些心灰意冷,加之有了年纪,讲话便愈加的不上不下。那口气,不能对领导发作,也不甘闷在肚里,便拿徒弟发泄,诸如派个苦差让小伙子跑腿
、自已做不成便怪小的经验不足、指桑骂槐、夹枪带棒,等等。其实是气苦,五十多岁,勉强混个技术正科便止步不前。相比之下,陶无忌还好些
,程家元更作孽,常常被老马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连个辩解的余地也没有。一次,老马居然当着苏见仁的面,拿起桌上几张资料兜头朝程家元扔过
去,吼道:“生性点!”苏见仁只看一眼,便走开,没事人似的。程家元也不吭声,默默把资料捡起来,放回原处——陶无忌倒有些替这父子俩难
受了。那样九曲十八弯的尴尬,钝刀剜肉似的别扭。
苏见仁做了七、八年业务部经理,以他的背景,混成眼下这样自然算是失败。不出意外的话,看样子还要在业务部干到退休。他自已倒无所谓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太太平平就是胜利。儿子幽灵似的出现,让他吃惊过一阵,但很快也就不在意了。每月按时付赡养费,经济上从未让那两
母子吃亏,他自觉已是仁至义尽了。女人是当初父亲相中的,他稀里糊涂地被安排去相亲,稀里糊涂地答应了,稀里糊涂地结婚、生子,又稀里糊
涂地离婚。他就是这样的人。对什么都不上心。唯独一桩,是他摆在心坎尖上的,怎么也放不下——有一阵,他只当自已已淡却了。直至遇见周琳
,才晓得,他到底是放不下的。一样的眉眼,连神情也一样。初见她时,恍惚间还以为李莹又活过来了,连年纪也与她走的时候相仿。目光与她相
接那瞬,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心里翻来覆去想的便是,天可怜见,又把李莹送回来了。
周琳是南京人。三十六、七岁年纪,某私营服装公司的代表。托了朋友的朋友,找到苏见仁。意思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资金周转不灵,要贷款
。苏见仁查了一下公司资质,不具备放款条件。换了别人自然是一口回绝,但眼前这张脸,无论如何要争取一下。行里上上下下打探一圈,他人缘
本就普通,过气的高干子弟,花花公子一个,多少是有些遭人嫌的。谁也不愿帮他这个忙。偏偏周琳那边盯得紧紧的,一口一个“苏总”、“苏大
哥”,叫得他心猿意马。便是不为这个,他也早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替她办成——他把所有的人脉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一咬牙,将薛致远的电话
给了周琳。
“这个家伙,人品一般,但说不定会有办法。”话说得不甘不愿。
再见到周琳,是一个月后,大学同学聚会。周末,虹桥一家高级俱乐部的包厢。除了特别忙或是混得特别差的,飞机行程在三小时以内的,基
本都来了。二十多个人,s行倒占了六、七个。苏见仁到得最早,过了一会,赵辉和苗彻也到了。彼此打个招呼,各自坐下。赵、苗二人从大学里便
是好友,相比之下,苏见仁要疏远些。便是平时行里见到,也是淡淡的。赵辉还好些,苗彻是棱角分明的个性,心里想的就是脸上写的,连客套话
也懒得敷衍。
“女朋友没来?”他径直问苏见仁。
苏见仁嘿的一声,“你替我介绍?”
“还用我介绍——谁不晓得你苏公子最不缺的就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