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元应了,挟了一筷虾仁炒蛋,还未嚼,便急道“好吃”,没提防,食物从嘴里喷出来,顿时便窘红了脸,“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陶无忌拿餐巾纸将桌上的蛋屑擦去,几罐啤酒放在他面前,“随便喝,喝醉了就睡我这里。明天再搭你的顺风车上班。”
程家元果然又喝醉了。陶无忌费了不少力,才把他扛到床上。苗晓慧和胡悦略坐了会儿,也说要走。陶无忌送她们到小区门口。猜她们应该是

有事,否则不会跑这一趟,又不是节日或是某人生日,连周末也不是。苗晓慧给他看手机里的照片,某个年纪相仿的男生。陶无忌问她,是谁。心

里却猜到,多半又是她父亲逼她去相亲的对象。
“长得有点像唐国强,对不对?”苗晓慧问胡悦。
胡悦瞥了陶无忌一眼,笑笑:“我看不像。王宝强还差不多。”
“比上次那个已经好多了。我爸喜欢这种老派的长相。”
陶无忌一直觉得,女朋友有点没心没肺是好事,不会玩心眼。但过了头,就有些吃不消。比如,把相亲对象这样当笑话似的说出来,一点也不

遮遮掩掩。他只好陪着笑。连一丁点吃醋的意思都不能露出来。事实上,他也确实没必要吃醋。苗晓慧说了几次去领证,是他不同意。怕将来还没

进丈人家门,腿已先被打断了。苗晓慧是那种连午饭吃了什么、地铁挤不挤、上厕所有没有排队都会一一向他汇报的人。他与她的微信记录,几乎

便是她每天的日记。她比他只小两个月,感觉上却像是个小妹妹。她依赖着他,这让他觉得安心,甚至有些别样的笃定。说到底,许多东西是要拿

“时间”去证明的。时间是最实打实的东西,半分折扣也打不得,童叟无欺。对女孩子更是考验。倘若她不是这样的个性,他怕是便要束手束脚狼

狈许多。那些男人的照片,苗晓慧当笑话似的评价,不顶撞父亲,也不去相亲。软佻皮的作风。陶无忌放松时,也会问她:“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她回答:“全部。”陶无忌又问:“如果你爸一直不同意,怎么办?”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又何必提这个。苗晓慧想也不想便道:“那就私奔呗

,去你老家。”
“过两天,我们就是同事了。”离开前,胡悦丢下一句。
“有胡悦盯牢你,别指望出轨。”苗晓慧笑。
陶无忌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这就是今天的“surprise”。胡悦毕业后,一直在某家会计师事务所实习,没想到突然就跳了槽。“怎么,还

是觉得国有银行更牢靠?”他问。
“压力太大,不想未老先衰——以后我就跟着你混了,啊?”
“来吧,谁问你收保护费,就报我的名字。我罩着你。”
回到家,陶无忌收拾完碗筷,简单洗漱后,在地上铺了条席子,躺下。程家元的鼾声,断断续续,时短时长。地板到底是有些硬,这么躺着,

骨头硌得生疼。小时候夏天都是这么睡的,水门汀上直接铺条席子,一点事没有。到上海这些年,是有些养娇了。陶无忌翻看手机,见苗晓慧发了

条微信过来:“就是那个傻子?”他曾向她提起过程家元,言辞间不怎么客气。他回过去:“别这么说,都是朋友。”猜想苗晓慧应该是憋了许久

,不好意思在饭桌上问他。程家元不大吃菜,也不说话,却使劲喝酒。仿佛不喝酒就对不起主人,不够朋友似的。陶无忌索性也由他。他醉了,剩

下三人倒还自在些。否则他难受,别人看着也难受。这人到哪里都像个不协调的音符。偏生还用劲过猛,比如翻来覆去地夸赞菜肴的美味,说他从

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听得胡悦都脸红了,说不会吧,都是家常菜。他说他妈妈是宁波人,烧菜很咸,而家里请的保姆又是苏州人,口味偏甜。“

真的,都没你做的菜好吃。”胡悦很快看出这人其实是窘迫,没话找话。便笑笑,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她聊起大学里实习的某个证券公司,经理也

是立信会计学院毕业,“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姓林的老师,教英语的,一口标准牛津音,声音又好听,唱埃尔顿约翰的歌,迷倒台下一片女生?”

程家元使劲点头,“是有这么个人,其实已经五十多岁了,但保养得好,看不出来。”胡悦趁势与他聊了下去。陶无忌旁边看着,其实挺感激胡悦

。胡悦是那种到哪里都不会让人难堪的女生。倘若没有她,陶无忌倒不知与程家元聊些什么了。平白无故把人弄到家里。临下班那个邀请,纯属一

时冲动。都没想好下一步该如何。陶无忌脑子里闪过“接近”这个词,过了头,就有些潜伏的意思。这样的念头,只能靠“冲动”来启动,好多些

掩耳盗铃的安全感。否则,连他自已都会看不起自已。
床上那个鼾声不止的男人。陶无忌细细看了他一会儿。随即把灯关了,睡觉。
隔了两日,胡悦果然来支行报到。照例也是跟着师傅学手艺。旁人见她与陶无忌熟稔,便问陶无忌:“女朋友?”陶无忌回答:“好朋友。”

实习生里论年齿,胡悦是七月底生日,最小。大家便叫她“小师妹”。有时去星巴克买个下午茶跑个腿什么的,都让她去。一是她入行晚了几日,

二来也是因为她个性随和,再说星巴克就在隔壁,并不十分辛苦,大家AA制,也不至让女孩子会钞。原先这活儿是程家元的,胡悦跑了几次,他觉

得不好意思,“怎么好让小姑娘去——”便仍坚持自已来。胡悦看众人对程家元的态度,便知道这人是有些被孤立的,私底下问陶无忌:
“就因为人家脸上有块胎记?——不至于吧?”
“关键人家出生豪门,我们这群草根,由妒生恨。”陶无忌开着玩笑,换了话题:“你呢,为什么会换工作?”
“晓慧不是说了?我是她安插过来的眼线,盯着你。”
“我这种人还要盯?头上插根草标都不会有人买。”
“就是因为你搞不清楚自已的价值,才更要盯着。别随随便便就被人骗走了。”胡悦笑。
午饭时,实习生都在谈论下周转岗的事情。实习期满,届时会根据各人的表现,分派到不同的岗位。通常初级阶段,不可能分到太高端的岗位

,像国际结算、审计、风险部那些,至少要有个两、三年资历才行。但基层岗位也是有区别的。最抢手的是业务部,负责企业存贷款和个人大额信

贷。累是累,但比较有挑战性,奖金也高。次一些,像会计部之类,也过得去。最差就是前台,直接跟散户打交道,鸡鸡狗狗,事多钱少,评职称

还难,最没前途。众人说着,觉得自已业务上既无过人之处,也没后台撑着,便都有些心灰意冷。
“你肯定没问题的啦,”一人忽的转向程家元,“就等着平步青云吧。”
程家元张口结舌起来,“什么,什么呀——”
几人存心要看他的笑话,一来逗乐,二来也是渲泄。
“真要发达了,将来可别忘了我们。好歹同一年进来的,拉兄弟一把,啊?”
“下一任的分行行长肯定是你。我们这批人,就你面相最好。升官发财逃不掉。”
陶无忌酝酿着措辞,准备开口制止。大家都是同届,没必要戏弄人家。通常电影里有人欺凌弱小,正面人物就该适时出现,不怒自威,头上自

带光环。陶无忌构想着,晚上可以再邀程家元去家里喝酒,或是换个地方也行。上次被两女生搅局,虽说问题不大,但男人之间的友谊,往往是在

喝酒过程中建立,尤其这样半吊子的相识,不是同学也不是发小,其实是有些突兀的。陶无忌怕程家元也觉得“突兀”,所以才要更多铺垫。喝酒

也不能每次都让他喝醉,至少要留三分清醒,聊个天抒个情什么的,否则就成酒肉朋友了。说话也要点到为止,他那样的个性,面上看着自卑,你

好我好大家好,其实心里肯定特别敏感。还是要随意些,不能太着痕迹。陶无忌拿捏着分寸,还未开口,已听见胡悦脆生生的声音:
“下午茶,让他们自已去买。”她撺掇程家元。
众人咦里呀啦地叫起来。胡悦朝其中一人道:
“你自已说的呀,他将来要当S行行长。你这么大胆,敢支使未来的行长?”
陶无忌瞥见程家元的神情渐渐松驰开来,忍着笑,像得了某种庇护。偷着乐似的。两人目光不经意相接。陶无忌立即嘴角上扬,做了个同仇敌

忾的善意笑容。
晚上的邀约很顺利。临下班前,有段小插曲。一个上了年纪却火气依然旺盛的老男人,冲到柜台揍了程家元一拳。他叫嚷着“没看过这么木腾

腾的生活”,想要再往那张出鼻血的脸补上一拳,立刻便被保安拉开。程家元应该是彻底混乱了,对着电脑程序和一堆单据手足无措,僵在那里。

陶无忌没有迟疑,轻拍他肩膀,说声“我来”。程家元有些机械地站起来。这时科长急急地奔过来,旁边是业务部的苏见仁经理。
“怎么了怎么了——”
朱强简单汇报了情况。
“接着干活,那么多人等着。”科长朝程家元看了一眼,随即把目光投向大厅。坐满了顾客,无论男女,脸上统统写着“不耐烦”。
“高峰时段。”朱强辩解了一句。
“有了徒弟,自已就解放了。”科长鼻子出气。是说白珏。按规定徒弟上岗,师傅应该旁边盯着。“人呢?”他问朱强。
朱强没吭声。做了个喂奶的动作。
陶无忌在键盘上敲出一串熟练的音符。干净利落,煞是好听。他很快办完了三名顾客,两个存钱,一个开户。复印证件、打印单据、电脑操作

,动作行云流水般潇洒。很吸引目光。巧的是,隔壁柜台的电脑也适时发生故障,打电话报修,说一刻钟后到。顾客们又开始抱怨起来。科长哎哟

一声,叫苦不迭。陶无忌二话不说走过去,摆弄了几下,再重启系统,竟是好了。他回到自已座位,接着干活。科长看他的眼光都有些意味深长了

。一旁的苏见仁夸了句“生活清爽的”。陶无忌听在耳里,依然是不动声色。那边程家元被人陪着送去医务室,这人大约是个沙鼻子,只打一拳,

脸上便血淋淋像受了重伤。经过科长身边,他还要打招呼:
“对不起对不起——”
科长只好安抚:“好好休息。”朝苏见仁看一眼,苦笑摇头。后者淡淡地把目光移开,掏出手机查看消息。“按理新同志都有过渡期,这位小

同志属于时间长的。”科长说完又摇头。苏见仁轻轻嗯了一声,依然盯着手机键盘。头也不抬。
“他是我爸爸。”
回家的路上,程家元告诉陶无忌。高架上排着长龙,一眼望不到头。刹车踩踩放放。空调开内循环,车厢里还残存着一丝隔夜的小龙虾香味。
“我两岁不到,他和我妈就离婚了。我随我妈姓程。”
陶无忌很吃惊。早听人说过,苏见仁生性风流,当年离婚便是为了这个,抛妻弃子,很决绝。再加上业务能力普通,纯粹倚靠老父亲的关系,

纨绔子弟,口碑向来不好。只是完全没料到,他和程家元居然是这层关系。平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竟是一点马脚都不露。父子俩都是当特务的料

。银行有明文规定,直系亲属不允许在同一家分行工作。陶无忌瞬间有些混乱,很意外了。没想到程家元会同自已说这个。
“嗯,”陶无忌斟酌着措辞,“——你和他长得不太像。”
“我像我妈。人家说,儿子像妈有福气。”程家元说到这里,笑笑。
陶无忌也跟着笑笑。
依然是啤酒。冰箱里现成的。少了胡悦,只能叫外卖。地沟油炒出的油光锃亮的小菜,日期不明的香味可疑的卤味。很适合这样氛围的两个小

男人。浓郁的有些腻味的气息。还稍带些不伦不类。程家元说起他的童年。没有爸爸的少了半边天的残缺的童年。他妈妈是家庭妇女,没有经济来

源,但问题不大,靠他爸爸的赡养费,还有爷爷的关照,日子比上海滩大部分家庭都要宽裕。高三时,他妈妈劝他去英国念大学。他拒绝了。
“纯粹拿钱买个文凭,没意思。再怎样,坍台不能坍到国外去。况且,把我妈一个人留在上海,也不忍心。”他道。
“你妈挺不容易。”陶无忌道。
收拾完碗筷,陶无忌清理了马桶,盖板反面一圈呕吐物的残渍,拿卷筒纸蘸水,拭去。回到客厅,程家元瘫在沙发上,口齿不清地说着“对不

起,又要麻烦你了”——应该是做好了睡在这里的准备。陶无忌绞了把毛巾给他擦脸。听他说“今天换我睡地板”,笑笑,扶他上床。他又道,“

你酒量倒好,怎么喝都不醉。”陶无忌替他盖上毯子,闻到他嘴里酒肉混杂的浊气,便有些懊悔,新洗的床单枕套,该迟几日请他来才对。
正看着电视,忽接到科长的电话,“知道你师傅去哪儿了吗?”陶无忌怔了怔,看墙上的挂钟,十点差五分。科长的声音像初秋的天气,干燥

,上火,还透着凉意。“找不到你师傅,大家统统吃不了兜着走。”结束时,咕哝一句“有消息就打我手机”,匆匆挂了。应该是也没抱希望。
临下班时,白珏被科长训了一顿。“你干脆请哺乳假算了,我还好向上头再要人。像你这样,人在心不在,神龙见首不见尾,说实话我很为难

。”
其实科长平常不是讲话促狭的人。白珏也不是脸皮这么薄的人。应该是凑巧了,或者说是不巧。科长骂完很畅快。以至于没有发现白珏脸色不

对劲,像被枪打中一样。事后有人告诉他,白珏下午跟丈夫大吵了一架,因为男人给小毛头拍嗝时,指甲不小心在孩子小脸蛋上划了一道血印。白

珏当场便歇斯底里起来,觉得万一自已有什么三长两短,孩子落在这男人手里必然凶多吉少。她丈夫脸上被她抓出五指金山。他实在受不了这女人

不知是抑郁症还是燥狂症的毛病,提出离婚。白珏幽灵似的回到银行,脸色惨白。科长说完那番话后,她转身便离开了。直到五点半下班,一直没

有出现。去厕所找,没有人。打手机,始终是关机。众人都紧张起来。前台系统是全分行联网,只要一台终端没有清帐退出,整个系统都无法退出

。也就是说,白珏不出现,全上海的s行营业所都下不了班。事情很严重了。支行几位老总都陪着找人,边找边数落科长“你知道她精神不正常,还

跟她计较什么”。科长一边挨骂,一边应付铺天盖地的电话,来自分行以及各个支行、路支行的熟人,纷纷问怎么回事。科长不胜其烦,却还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