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几日,有个职业道德培训,在浦东支行。为期一周。苗彻点名让陶无忌去。这种培训可有可无,纯属闲差。厦门那场硬仗也着实伤筋动骨,

没补贴也没休假。借这机会让他放松一下。苗彻嘴上兀自不饶人:“吃啥补啥,哪里不足哪里补。职业道德也是道德,你去最合适。”陶无忌在审

计这些日子,也早习惯了他的风格。话怎么难听怎么说。也不在意,乐得逍遥几天。培训是十点。睡到自然醒,过了高峰时段,地铁也宽松许多。

到了支行培训教室,刚坐定,便看见程家元进来,两人对视一眼。陶无忌把面前的材料往旁边挪了挪,示意他可以坐这里。程家元像是没看见,走

到后面,找了位子坐下。
午饭与胡悦一起吃。胡悦把程家元也拉过来,三人不尴不尬地吃饭。基本就胡悦一个人在说话。胡悦忽问:“眼看一年要过去了,到时你们两

个谁请客?”两男生一怔,随即想起之前的那个约定,互望一眼,又低头吃饭。胡悦不依不饶:“你们谁请客?耍赖可不成。”程家元没摒住:“

我倒是想请,可惜不够资格。”陶无忌嘿的一声。胡悦追问:“到底谁请?”程家元道:“反正不是我。”陶无忌眼望餐盘:“我请就我请,无所

谓。”胡悦又问:“什么价位?要外滩18号那种档次才行。”陶无忌还没开口,程家元又道:“非外滩18号不可,否则配不上。”陶无忌瞥见他一

句接一句,脸上却是冷冷的,忍不住好笑:“行啊,我请,你来不来?”程家元道:“我不来,你给我现金好了。”又加一句:“你们两个吃得开

心点。”✘ʟ
通常男人聊天聊到这种地步,样子就很难看。鸡鸡狗狗,比女人还要女人。胡悦哭笑不得,嘴上还只能若无其事:“谁请都无所谓,反正我都

有的吃。”又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去年来支行报到那天,我吃枇杷,扔了个核在支行门口,想不到竟活了,现在长得比我还高。明年这时候可

以吃枇杷了。”陶无忌笑道:“等着吧,园林局早晚会发现,连根拔起。”胡悦奇道:“干嘛?又不用他们浇水施肥,义务种树还不行吗?”陶无

忌道:“市容绿化都有规划的,不能瞎来。否则你种一棵,我种一棵,城市不是乱套了?”程家元听了,嘲道:“审计部的同志就是有觉悟啊,高

调唱得好。”陶无忌看他一眼:“你以为干审计唱高调就行了?”程家元道:“当然不止唱高调,您陶老师水平不一般,白相得好,是花腔女高音

,调子又高又转。”陶无忌摇头:“上海话切口听不懂。”程家元道:“听不懂就对了,上海话不是随随便便阿猫阿狗都能听懂的,学问高深着呢

。”陶无忌嘿的一声:“有本事你一口上海话讲到老,不出省,不出国。”程家元翻个白眼:“我高兴,你管得着吗?”
“吃午饭那阵,我是不是挺幼稚?”晚上上课时,程家元扭扭捏捏地问胡悦。胡悦回答,“不止你,那位陶先生也好不到哪里去。”程家元作

自我批评:“其实没意思,男人打嘴仗,无聊得很。”胡悦心里暗笑,想你倒也知道,“——我要是你,要么当他不存在,要么就继续跟他做朋友

。”停了停,以为程家元会问“为什么”,谁知他竟沉默不语。只好自已接着说下去,“——以前在孤儿院的时候,我有个一起长大的朋友。她成

绩没我好,我读重点高中,她读普通高中。高考填志愿时,她劝我陪他填同一个学校,一所外地的二本。我拒绝了。她偷偷把我的志愿撕掉。当然

这没用,我还是考上了财大。她最后连那所二本也没考上,只进了一个大专。也许你觉得我们会闹翻,可没有,我们还是朋友。只有在孤儿院待过

的人,才会了解,‘朋友’这个词意味着什么。我们都彼此太了解对方了。因为了解,所以不管对方做错什么,都会原谅对方。”说到这里,停顿

一下,以凸显气氛。神情是恰到好处的略带感动。主题很鲜明,“朋友宜结不宜解”,故事稍有些偏,甚至是不伦不类,其实完全可以想个更贴切

的例子。程家元被绕得有些懵,怔怔地朝她看,“你们那是闺蜜,我和他不搭界的。他脑子好,可能了解我,我一点也不了解他。也谈不上原谅不

原谅。”胡悦道:“陶无忌不是坏人。”程家元悻悻地,赌气道:“我是坏人——”胡悦一笑,“你要是坏人,天底下就没有好人了。”是说他前

阵子替白珏补台的事。白珏做错一张单子,存款做成取款,一来一去就是几十万。问题倒是不大,只要赶在当天清帐前找到客人,补个手续就行。

偏偏那客人去了苏州办事,哪里肯再跑一趟。程家元听说,亲自拿单子开车过去,要了那客人的签名,再赶回来。来回三个多小时,总算在清帐前

把事情搞定,没惊动领导。白珏吓出一身冷汗,照例又邀程家元上23楼喝咖啡。一人一杯拿铁。“其实你们这一届小朋友,人都不坏。”白老师难

得把话说得温情脉脉,意思又清楚。后来胡悦问程家元,“为什么帮她?”程家元回答得也爽快:“她是你师傅,脑子又搭进搭出,万一出事,难

保不牵连到你。”胡悦沉默片刻,“——好心有好报。”
不久程家元调到业务部。苏见仁终究是看不过去,倘若身份不公开也就罢了,现在全世界都晓得这人是他苏见仁的儿子。总不成老子灰溜溜地

走,儿子僵死在前台。便是争口气,也要让这小子往上挪一挪。以前那些不常来往的父辈朋友,叔叔伯伯,厚着脸皮电话打一圈,好在事情也不难

,又不是提拔干部,无非换个岗位。程家元得到通知,还不领情:“谁让你多此一举了?”苏见仁不同他废话,“让你去就去,你做一辈子前台倒

没什么,你爷爷的棺材板只怕要按不住——”程家元到业务部,师傅还是老马。“又回来啦?”老马见到他,心里叫苦,嘴上比过去客气些。前顶

头上司的儿子,再怎样总要留些余地。又想,业务部是出了名的跳板,这小子背景不简单,虽说起跑腔调有些难看,但保不准踏板时发力准,跳得

恰到好处。不是都说傻子才能当领导嘛,将来的情形还真是吃不准。老马私底下与老关聊天,扳着手指算退休的日子。老关上周刚置换了套新房,

地段不算好,中环与外环之间,联排别墅,1300万。上下班远了些,但只要路不堵,开车也就多个十几分钟。况且退休也是眼前的事了,市区那块

早晚要退出来,空气差交通堵,哪比得上郊区惬意。周边超市医院都不缺,小区里连游泳池和网球场都有,物业好,绿化也好,顶适合养老。老马

觉得老关做得有些太明显了。虽说是置换,到底还得再贴个四、五百万,“不打自招了——”老关表示到这步,也无所谓了,“怕也是做,不怕也

是做。听天由命。”赵辉前几日又拿了份贷款申请过来,“拜托两位,多多费心。”赵总就是赵总,话说得客气,条件也开得到位。特别提了最近

职称评定的事。“科升处”是个坎,关马两人科级当了快二十年了,早就不抱希望,被赵辉三句两句又勾出念想来。“包票不敢打,但一定尽力。

”领导话说到这份上,两人于情于理都不好推辞。上次那份贷款报告,两人花了不少工夫,改头换面是免不了的,还不能只是表面文章,先不说授

信审批部那些人,便是自已这头,被处长驳回来也是分分秒秒的事。亏得金额不大,两、三千万,只要别太出格,通常都能混过去。赵辉应该也是

先试个水。这次一下子提到两亿。老马是有些抖豁了,老关却说,“做就做吧,做还能撑一阵,不做马上就是个死。”又道,“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老马知道他什么意思。贷款报告完成后,便交给程家元,经办人统统签他的名字。白纸黑字,不动声色地。用老关的话说,这还不是一般的替

死鬼,银监会前老总的孙子,又是赵辉老同学的儿子,便是左右一个死,钛合金的盾牌,航空材质级别,拉到胸前也能多顶一阵。
“你说,我跟陶无忌比起来,哪个更适合当男朋友?”
程家元赶在陶无忌前面,请胡悦去了趟外滩18号。苏见仁说,肚肠根都痒了。让他爽气些,“行就行,不行拉倒。”程家元问父亲,“可以爽

气到什么程度?”苏见仁用了“单刀直入”四个字。程家元理解意思,话说得很直接,冷不丁蹦出来,猝不及防。胡悦再沉稳,也唬得有些怔住了

。换了几次坐姿,笑了又笑,半晌,道:
“这问题有些大。我说了不算,要多问几个女孩子,才客观。”
“又不是民意调查。”程家元直直道。
胡悦又笑,有些尴尬,“一般情况下,肯定选你的更多。”
“真的?”
“你自已心里也清楚。其实啊,你是明知故问。明摆着的事。”
“上海女孩这么现实?”
“选择你就是现实?你别不承认,人家陶无忌混得可比你好——上海女孩更看重内涵。”胡悦一本正经地。瞥见程家元裤袋那里有个四四方方

的凸起,猜想是首饰盒。
“你喜欢什么样的婚礼?中式还是西式?”苏见仁教过儿子,女孩顾左右而言他的时候,要果断把话题兜回来,切入正题。否则容易没完没了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程家元一咬牙,“——还有蜜月,你喜欢去欧洲,还是澳州?”
苏见仁晚上见到儿子时,首饰盒原封不动,裤袋里拿出来,煨灶猫似的神情。心里叹口气,想,到底是落空了。父子俩这方面都是一样的时运

不济。正要安慰几句,程家元直直迸出一句“她答应了”。苏见仁怔了怔,兀自不明白,“答应了?那项链怎么没送出去?”程家元涨红着脸,一

跺脚,无比懊恼地,“就是呀,太激动,把这事忘了!”
胡悦回到家,苗晓慧不在。茶几花盆下压着一张纸条:“亲爱的,昨晚是我错了,你别往心里去。”胡悦到冰箱拿饮料,里面放了两排优诺酸

奶,她爱吃的。应该是苗晓慧买回来的。她拿了一罐,用小勺挖着吃。沙发上的污渍还在,昨晚她不慎手一甩,整碗土豆泥翻在沙发上。在这之前

,其实已有些不愉快了。胡悦破天荒头一回,用指责的口气,怪苗晓慧不该让那青年到家里来。苗晓慧说,人家亲自做了土豆泥,给我送过来,不

好不留人家喝杯茶。胡悦径直问她,“上次的饺子,他喜欢吗?”这话出口,便后悔了。剥皮拆骨,不留余地了。铺垫没做好,也没考虑清楚。贸

贸然地,完全是惹事了。再加上失手把土豆泥弄翻,连苗晓慧那样的性格,也不由得有些多心,狐疑地,“胡悦,你是不是喜欢陶无忌?”她只好

做出气愤的样子,“我要是喜欢,还等到今天?我是实在看不过去,晓慧,你是不是准备打退堂鼓?”苗晓慧也窘了,急道,“谁说我要打退堂鼓

了?你到底是跟我亲,还是跟陶无忌更亲?”胡悦道:“跟亲不亲没关系,你们都是我朋友。再说我也不会告诉陶无忌。”两人没再往下吵,但这

已是从未有过的事了。胡悦想来想去,觉得自已还是不够火候,忍了那么久,偏这时候就发作了。陶无忌前一秒还同她说跟苗彻在一起工作忒累,

“伴君如伴虎,不是晓慧,真不受这罪。”后一秒又让她帮着出主意,苗晓慧下周生日该怎么庆祝。她便也顺着他,说小区门口那个小咖啡馆,生

意一般,环境倒不错,包一晚办个十来人的小派对,费用也不会太贵。气球彩带拉炮什么的,她负责采办。陶无忌还要再聊些细节,菜式如何、喝

什么酒、送什么礼物——她推说有些累,慢慢再商量。打开门看到那青年与苗晓慧并排坐着,见她进门,下意识地站起来,“又见面了——”那青

年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礼,伸手与她相握。那瞬也不知怎的,她竟是有些抑制不住,连客套话也懒得敷衍了。满脑子想的便是“什么名堂”,也不知

是为陶无忌,还是为自已。与苗晓慧争执完,便去卫生间洗澡,出来坐在沙发上看书,一声不吭。苗晓慧拿抹布擦土豆泥留下的污渍,也是悻悻的

,说“沙发擦不干净,小心房东找你麻烦”,一会儿,抹布一扔,愤愤道:“其实胡悦——你真该去找个男朋友了。”
苗晓慧生日那天,程家元最后一个到。刚进门,众人俱是吓了一跳。白衬衫黑领结,格子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很正式了。蒋芮道:“朋

友拍电影啊?上海滩?许文强?”程家元笑不露齿,有些矜持了。胡悦将他拉到自已身边,五指紧扣,“介绍一下,”她道,“我男朋友。”瞥见

几人惊诧的目光,又从领口里拨出一根项链,晃一下:
“漂亮吗?——他送的。”


第23章
从广州回来,陶无忌便得了个外号“御猫”。苗彻是黑脸包公,身边没“御猫”护法不行。一老一少,配得天衣无缝。广州这趟倒不像厦门那

般凶险,都是寻常案子,牵扯不大。但也不是没有短兵相接的时候。都说有了陶无忌,苗疯子可以多十年寿。查得细致是一桩,配合得好又是一桩

。不管大会小会,苗彻稍微起个头,陶无忌自然后面跟上。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语气是重是轻,哪里要抬,哪里要压,包袱抖得恰到好处,时机半

分不差的。这次审计不同往常,名称是“咨询类审计”,查问题倒在其次,主要是汇总提建议,供日后改进。压力不大,难度不小。广州分行一个

负责小企业经营贷款的科长,老资格,利用本人的控制帐户给十来家小企业提供搭桥资金,套了近一个亿。苗彻问底下人,怎么改进,建议怎么写

。陶无忌站起来便说,“以后凡是像这样的重要岗位,建议负责人每隔三年必须交流一次,否则他们完全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对信贷流程进行操控

。”话一出口,众人都摇头,想小朋友就是小朋友,不知天高地厚。谁知苗彻径直在本子上记了下来,“交流机制规定是是八年,确实太长,三年

又短了些,五年差不多。”又接着问,“还有别的吗?”陶无忌说下去,“通常情况下,控制帐户出现大量异常资金交易,频繁转帐转存,身边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