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关看那份报告,写得十分简单,公司资质寥寥几笔,资金用途与抵押物也是语焉不详。“赵总,”老关迟疑了一下,“这份报告,好像——

”瞥一眼赵辉,竟是不敢往下说。老马耿直些:“您在分行业务部办,不是更方便?”赵辉道:“我调来分行时间不长,浦东支行是老东家,到底

熟悉些。”老关沉吟道:“您也知道,现在贷款这块不像以前,我们送上去,审批部过不了,也没用啊。”赵辉微笑:“要是简单,我也不来找两

位了。论经验、还有业务水平、办事能力,我对两位是信得过的。当然了,还是要按规定来。行就行,不行也没什么——不勉强。”
送走二人,赵辉给吴显龙打了个电话,说“问题不大”。那头道,“别给你惹麻烦。”赵辉嘴巴动了动,出来却是“不会”——自已也觉得有

些好笑了。怔怔坐着。通常自已跟自已较劲,总是很痛苦。但也有个适应期。像是耐药度。苏见仁金表那次,真的是难受得想死。到钱斌那次,就

好很多。这次就更自如些。刚才对两人说那番话时,忽想起薛致远,差不多的口气,他赵辉更亲切些,走的是软刀子路线——赵辉愈这么想,愈是

忍不住苦笑。不笑就真有些骇然了。过去常听人说“身不由已”,觉得不过是托辞。自已的路,如何自已作不得主了?现在才深深懂得其中的意思

。吴显龙那天也是随口一提,“要真为难,就算了。”他说“没事”——便是有事,也说不出口。仿佛后面有双手,按住头往前推,嘴一张,那句

话便出来了。水到渠成,再自然不过的。三天两头喝醉的人,再说自已酒精过敏,大脚装小脚,别说人家,自已也觉得做作——赵辉心里叹了口气

,走到窗台,为那株龟背竹浇水。瞥见远处黄浦江弯弯绕绕,间中高楼林立,这个角度望去,既是看客,又是身处其中。上海1号地基已打了大半,

钢筋层层叠叠,硬梆梆直逼逼,真正是水泥森林了。夹在群楼之间,竟也不觉得突兀。别样的层次感。也是蓄势待发的。李莹说当年陆家嘴只是单

薄的一块,巴掌大的生活圈,简洁明了。虽不至破败,相比江那头,到底格局小得多。那时她家旁边便是爿烟纸店,再走去几步,是劳动剧场,几

分钱一张票,场子从未坐满过。公交车坐一站路,便是浦东公园,里面绿树成荫,有个“宇宙飞船”,当时算是极刺激的项目了。没有隧道,过江

全靠轮渡,码头上铁丝网拦着,这边来那边去的人。一声汽笛,船员用粗绳勾住,门徐徐打开,两边俱是行色匆匆——倏忽几十年过去,江上依然

船来船往,顶着硕大的广告牌,头重脚轻。高楼此起彼伏,形态万千。竟是望不见人。完全湮没在这宏大情境中。连陪衬也称不上。仿佛那些大到

极点的铁木家伙才是活的,自已长脚,自已动弹,自生却又不灭。仿佛初时便矗在那里,冷冰冰看着众生。像画,更像是中子弹爆炸后的残景。看

久了,会生出些惧怕来。39楼的视野,更是雪上加霜。脚不着地,心便是空的。无能为力的感觉。忽想到戴副总,那天应该也是这个位置。一模一

样的视角。警察调出监控录像,他在窗台站了大约有半小时,霍的一跳。也不知怎的那般决绝。换了别人,新上任多半要换个房间,或是重新装修

一番。新副总是喝洋墨水的,百无禁忌。赵辉也不忌诲这些。相比之下,赵辉心态更好些。戴副总的前任,退休前一年得了绝症,不出数月便走了

。都说这房间有些邪。连着三任,俱是没好结果。事不过三。赵辉安慰自已。说不清是豁然还是麻木。拿出手机,微信里翻到“苗彻”,屏幕上打

下一行字:
“兄弟,上来坐会儿?”
——迟疑一下,还是删了。
陶无忌托了一个在会计事务所上班的师兄,咨询跳槽的事情。不到一周,便有了回音。这事连苗晓慧也瞒着,悄悄递简历,悄悄去面试。对方

公司很满意,问他几时可以上班。陶无忌犹豫再三,想着还是要跟苗晓慧说一声,先斩后奏到底不妥。挑个机会,问她:“我换个工作好不好?”

苗晓慧睁大眼睛:“你准备放弃了?向我爸妥协了?”陶无忌连忙解释:“不是妥协,是转入地下,迂回作战,让敌人放松警惕。我党不也是这么

胜利了?”这话更像开玩笑了。苗晓慧看了他一会儿,在他肩上拍一记,“少来,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
只好再去找胡悦。惯性动作。对着这女孩,倒是直接许多,说了面试通过的事。胡悦问:“晓慧知道没?”陶无忌耸耸肩。胡悦道:“树挪死

,人挪活。换个环境也好。”陶无忌朝她看:“真的?”胡悦嘿的一声:“跳个槽而已,死不了人。”陶无忌有点沮丧:“觉得自已像逃兵。”胡

悦道:“少自已给自已下结论。不客观。”陶无忌道:“那你来。”胡悦想了想,“——叛徒。”陶无忌一怔,还未开口,她已笑起来:
“不是真的叛徒,是转入地下,迂回作战,让敌人放松警惕。我党不也是这么胜利了?”
“晓慧说的?”陶无忌语塞。
“她只当你有这个想法,还让我帮着劝你呢。谁晓得你已经偷偷地进村,打枪的不要,”胡悦抿嘴笑,“胆子大大地——”
“不想自取其辱。”陶无忌想起苗彻那天的话,心里被什么撞了一下似的,有些痛。怕在女孩子面前失态,只叹口气,做出随口说说的样子。

瞥见胡悦一只手伸过来,摊开,掌心卧着一块小玉牌。他拿起来,玉牌上雕着一尊弥勒佛,露出大肚腩,笑得没心没肺。
“这是我考上大学时,福利院的院长送给我的。她说,我对你没有任何期许,只是一点,希望你能够像这尊弥勒佛,一直笑口常开。她说这不

是什么值钱的玉,但不值钱也有不值钱的好处,就是可以一直带着,不怕丢。还有就是,送人也不心疼。”胡悦说着,问他要来皮夹,径直把玉牌

塞进去,“——我这人比较粗线条,傻大姐一个,留着也是浪费。”
“我知道,我比较小肚鸡肠。”陶无忌苦笑。
“男人嘛,看着高高大大,其实都喜欢肚子里做文章。”胡悦想提醒他“这玉牌晓慧没见过,放心”,犹豫着,还是没说。倒杯茶递给他,“

——如果我是你,肯定不跳槽。”
“为什么?”
“现在放弃,之前做的都是无用功,太亏了。脸皮厚一点,死赖着不走,把晓慧爸爸当空气,该干嘛就干嘛。你越是在乎,对方就越得意。别

理他,老子反正烂命一条,跟你杠上了,你女儿我也娶定了,蚂蟥叮牢鹭鸶脚,一生一世至死方休。看你拿我怎么办?”
陶无忌忍不住笑,“姑娘,你哪儿学的这些切口?”
“有几个人能毕业不到一年就进审计部的?冲这点,你也不能走。”胡悦看向他,一字一句地,“要知道,你,陶无忌,是不世出的人才。是

金融界最耀眼的明日之星。”
“实话告诉你,我出生时,房顶上环绕着五色祥云,还飞来一只凤凰。”
“怪不得!”她一拍大腿,正色道。
心情轻松许多。也是预料中的结果。胡悦强调,“有些问题,你不去想它,它就不是问题。”陶无忌说:“这是自我催眠。”胡悦道:“人生

需要自我催眠。”
没几天,陶无忌跟着苗彻到厦门审计。对方一个处长是苗彻的老朋友,刚见面便邀苗彻喝酒。陶无忌房间在苗彻隔壁,看文件到半夜,听见有

人试图开自已的门,几次提示错误,依然不停。过去打开门,一股呛人的酒味——苗彻弯着腰,手持房卡,一脸错愕:
“你小子,在我房间干什么?”
次日早上,陶无忌从苗彻房间走出来,刚好与苗彻打个照面。叫声“苗处”。对方黑着眼圈,兀自不太清醒,“我俩为什么要换房间?”陶无

忌照实说了。苗彻道:“其实你完全可以叫上几个人,把我搬回去。”陶无忌停顿一下,“那时是凌晨两点。”苗彻找茬:“那你怎么不睡?”陶

无忌道:“我在看资料。”苗彻无话可说了,讪讪地:
“这么用功——等下会上听你的高见。”
早饭后,苗彻走进会议室,瞥见陶无忌已挑了角落位置坐下,面前一撂文件。“苗处。”陶无忌微微欠身。“闽南话‘发挥’叫‘化灰’,”

苗彻道,“一会儿就看你‘化灰’了。”话说得不伦不类。陶无忌撇嘴,做了个笑笑的表情。
会上,各人提了看法。陶无忌辈份小,最后一个发言,主要是两点,一是某些客户通过网银提交贷款申请,凭借其高等级和Aum值,顺利通过自

动审批,获得“快贷”信用贷款。这些客户资信水平虚高,存在作假嫌疑。2010年,某人在柜面买了某保险分红产品800万,隔几日办理保单质押贷

款,一年后退保。但由于分行与保险公司系统未联网,不掌握此人的质押与退保信息,也未对该客户进行重检和更新,使得其Aum值始终保持在高水

准等级。去年此人作为财私级客户申请“短期融e贷”350万元,贷款最终形成不良;还有一桩,存在大量信用卡客户套取高额积分奖励现象。通常

做法是,先在网银系统申请并控制大量信用卡,反复存入溢缴款资金,然后在控制的抵扣率第三方支付公司商户Pos机上进行大额虚假消费,刷卡金

额清算至控制帐户后,回流至控制的信用卡,通过循环操作,短时间内获得巨额信用卡积分,最后通过自助渠道异地进行积分兑换,获取加油卡、

移动话费以及礼品券等——陶无忌说完,微微颌首,把文件稍稍整理,归拢。众人沉默了几秒。空气里瞬间弥漫着某些微妙的东西。审计是细致活

儿,经验不能少,但更讲究现场勘察,看得细不细,查得严不严,几句话一说,高下立见。通常头一趟开会,都只是稍微拎一拎,十个人里倒有八

个连被审行相关资料都未必看完,走过场罢了。陶无忌非但已把文件看个遍,找出问题,甚至连问题的起因经过也大致弄明白了,可见功夫之深。

通篇几乎就是完整的审计报告,可以直接定稿的。在场那些老资格,纷纷从心底里哼一声,想你一个新人,倒是不客气,这么爱表现,23楼那次怎

么没把你摔成工伤,那就一步到位了。俱是冷眼看他。苗彻在纸上记录,也不点评,径直道:“散会。”
午饭后,陶无忌被苗彻叫到房间。
“耽误你休息了。”苗彻道。陶无忌关上门,走近几步。“苗处,找我有事?”苗彻手一挥,指着旁边沙发,“坐。”хŀ
陶无忌依言坐下。瞥见苗彻手里拿着一块金币,认得是s行年初全国发行的贺岁“金鸡报晓”纪念币,重量有大有小。这块应该是一盎司。
“人家很客气。”苗彻道。×ļ
陶无忌“嗯”了一声。前天下午刚到宾馆,行李还未放定,被审行便送来一个环保袋,东西很全,食宿与会议安排,圆珠笔、修正液、u盘、风

油精、防蚊贴,以及周边景区的地图、电话卡。另有一只小木盒,打开便是一枚纪念币,证书上有重量,刚好10克——苗彻是主审,金币的份量自

是翻几倍。时下流行送这个。有价值,又不扎眼,小巧、隐秘,讲起来还是纪念品,上面雕些花草虫鱼,风雅的很。小物件罢了,谈不上行贿。陶

无忌一古脑交给师傅王磊。“手榴弹,扔给您了。”王磊是个老实人,四十来岁,戴副金丝边眼镜,脑袋直接安在肩膀上,看不见脖子,圆滚滚很

富态的一个人。业务水平一般,却最是谨慎,信奉“平安是福”、“不求有功但有无过”。他劝陶无忌,多听少说,“业务部你待过,晓得那里的

复杂。审计部比业务部还要复杂一千倍,我跟你讲,眼睛耳朵是为自已长的,再怎么瞎看瞎听,也不要紧。嘴巴却是说给别人听的,一不小心就要

出错。祸从口出。你懂我意思吧?”陶无忌知道这师傅的脾性,一半是教徒弟,一半也是怕惹麻烦。待陶无忌倒也不错。会后,把他叫到一边,陶

无忌以为会讨几句骂,谁知王磊只是叹口气,“你啊,还真是天生当审计的料。吃不消你。”又加上一句,“赵总蛮有眼光。”这话有些捧场的意

思。师傅做到这种地步,陶无忌只好苦笑。分部里人人都晓得他是赵总的嫡系。“个性像苗疯子,后台还硬。”这话传到他耳朵里,不止一次两次

了。一句话搭上两位大佬,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其实新加坡回来后,陶无忌几乎没见过赵辉。讲起来微信也没加过,倒被人家说成那样。也实在

无语。陶无忌再聪明,到底还年轻,对于这层关系有些拿捏不准,领导待自已不薄,装聋作哑好像不对,不懂事了。但真要主动贴上去,似乎也不

对。辈份没到,样子也难看。便只得由着众人说。不辩解也不承认。
“现在金价多少?”苗彻忽问。
陶无忌怔了一下,“三百多一克吧。”
“那这块应该值一万多。”苗彻挥了挥手里的金币。
陶无忌嗯了一声。不知该怎么接口。嗫嚅着,蹦出一句:“我的那块上交了。”苗彻朝他看一眼,“知道。”陶无忌瞥见他神情古怪,顿时有

些不踏实起来。苗彻打开旁边抽屉,里面一堆金币。陶无忌只看一眼,便把目光移开。苗彻说:“都是同志们上交的。”陶无忌只好又嗯了一声。

苗彻道:“你带头,大家不交也得交。”陶无忌更不敢接口了。停顿一下,苗彻把手里那块金币扔进抽屉,关上,锁好。长长吸一口气,又吐出来


“说说,还发现了什么?”
陶无忌一怔,“嗯?”
“查到什么就说什么,一样也别瞒。你师傅那套,在我面前不管用。”
陶无忌脸红了一下。前一晚,王磊果然劝他,审计查案也是有窍门的,老资格不必说了,便是新人,也要讲究策略,对方底细不明的情况下,

说一半留一半,风头出了,领导觉得你认真,也不至于收不了场,惹祸上身。真要怎样,反正后面还有机会,该收还是该放,来得及调头——陶无

忌本来没放在心上,但禁不住王磊念经似的唠叨,到底是新入行,师傅的话不好不听,便把原先准备的报告按下一截,只说了十之五六。即便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