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想停下,不知怎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愈发应景了。全套了。瞥见钱斌束手无措的模样,那瞬只觉得愧疚。偏偏眼前老师那张脸依然与往昔

一般慈祥,微笑着,仿佛在说那句:“你是我最钟爱的学生。我希望你能过得好,过得称心如意。”——赵辉听到一声叹息,也不知从何而来。心

头酸得要命。愈是这样,愈是泪水不止。也愈是愧疚。情绪像乱成团的线头,一言难尽,只觉得窝塞,无处消减。铺天盖地般,又是悄无声息,转

瞬间,整个人竟似麻木了。
薛致远到底还是没逃过。也是时运不济,银监会突然发文,整顿信托业。他撞在枪口上。除了非法融资、资金整合、违规发行信托产品,还牵

涉到报表造假、违规上市等多项。罚款不算,又判了三年。即日执行。判得有些重了,杀鸡儆猴。赵辉听说这事,晓得情况不妙。果然不出两日,

举报信便捅到s行总行——临死咬一口,老薛是想来个同归于尽。
很快,北京派了专人下来彻查。主要还是之前吴显龙那笔融资。本来钱已结清,再怎样也无大碍,但眼下情形不比从前,事事都要认真。便是

马后炮,也要走到位。举报信一式几份,连中纪委也发了一份。行长又是新任,五十岁不到,正是磨拳擦掌、眼里揉不下沙子的当口。底下人自然

懂意思。到这地步,赵辉也彻底死心了,不抱希望,想,撤职便撤职吧,正好请假去美国接蕊蕊。谁知才几天工夫,事情便有了结果——苏见仁全

揽了下来,“跟别人没关系,金表那事,全世界都知道了。现在这又唱的哪出?也真是人走茶凉,我爸在的时候,谁见到我不是花好稻好?嘿,他

老人家前脚走,我后脚就被扫地出门。怎么,难不成还想再判我一次?枪毙两遍?”纪委的人倒看不懂了。资料查了又查,不能说完全没有蹊跷,

但一来证据不足,二来都有人认下了,再钻牛角尖往死里抠,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一封报告交上去,这案子便算结了。暴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赵辉连喘口气的空档也不给自已,隔日便去找周琳。
“谢谢。”
她不接他电话。他早早候在她家楼下,见她出来,上前堵住。
“下周我和老苏去领证,”她道,“没办法,女人报恩,只好以身相许。”
赵辉不语。周琳不用看,便晓得他不会相信,加上一句,“——早早晚晚的事。”说完也觉得没名堂。上来就沉不住气,头个回合便是自已败

了。换个促狭的男人,俏皮话马上扔过来,“几时吃你们喜酒——”赵辉自是不会。不追问,也不调侃。只是由她说。
“谢谢。”赵辉又道一遍。
“要说谢谢,跟苏见仁说去。我也没做什么。”周琳不看他。捋了捋头发。
“不止这一桩。”赵辉停顿一下,想打住,但没忍住,问她,“——你,好吗?”后面这句想说得自然些,但到底把握不准,“你”字一出口

,声音稍有些颤,脸上却带着笑,看着更怪。她应该也察觉了。只一秒,两人之间似有什么“砰”的一下,打破了。坦荡许多。她瞥见他关切的目

光,扭过头,做出无所谓的神情。赵辉上前一步,停了停,去握她的手。她挣了一下,没挣掉。便任他握着。她的手心有些凉。他握紧,捏了两捏


赵辉刚当上分行副总时那两笔贷款,是挂在周琳公司名下,照例是转个手便流往别处。薛致远的老套路。举报信上也提了。纪委的人找周琳了

解情况,周琳把当初公司包装上市的事情合盘托出,薛致远如何瞒天过海,将一家资质平平的小微企业做成上市公司——这招有点走题,但挺管用

。“我和薛致远是蛇鼠一窝,赵总跟我们不是一路人,水泼不进刀砍不入。美人计也没用。贷款报告是薛致远写的,造假他最拿手。换了谁都被兜

进。我圈子里混了这些年,论做事胆大心狠,没人比得过他。”那人又问,“薛致远为什么要跟赵辉过不去?”周琳大喇喇地:“他喜欢我,我喜

欢赵总。就这么简单。”纪委的人倒好笑了,“拍电视剧吗?”她道:“你们去查,我住的房子、穿的衣服、戴的首饰,开的车子,统统是谁送的

。上海滩上为我争风吃醋的男人,薛致远不是第一个。”——周琳把自已逼到一个很尴尬的局面。出卖老东家,还有提携过她的人,这在圈内是大

忌。名声传出去,以后便是再巧舌如簧八面玲珑,也不会有人睬她。拿不到融资,她这个财务公关便是废人。没几日,她便自觉递了辞职信。她大

学毕业后一直在这家服装公司工作,老总是她一个远方亲戚,待她不薄,她对公司也是忠心耿耿,感情很深。若非如此,也不会有之前那番事端。

交辞职信时,老总问她,为什么。她不回答,只是反复说着对不起——周琳心里愈是失落,脸上反而愈是无异。避开赵辉的目光,想要抽回手来,

但被他握得紧紧的,动弹不得——她这么做,自是为了他。但这么面对面,等他说出一番感谢的话来,又是别扭到极点。之前并不觉得委屈,此刻

不知怎的,竟是一点点酸上心头。她瞥见他的神情愈来愈温柔,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佯装鼻子有点痒,拿纸巾去擦。揉啊揉的,倒把鼻尖擦红了

。听见他道: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不吭声。忽想起那天,向苏见仁打听李莹。说到临终那句“我最不放心的,其实是你。”——她一直记在心里。女人看女人,自是最准确犀

利。她细细辨着这话,体味到李莹对丈夫的用情之深。那瞬也不知怎么回事,竟蹦出个念头,“你不放心的事,我替你做成。”想着老天爷让她与

这女人长得一般无二,或许是有意为之,好让这事有个圆满也未可知。忍不住又笑话自已,这么绕个大圈,不过替自已找个借口罢了。
“我,不想看到你倒霉。希望你一直好好的。”周琳缓缓道,“——让你夫人九泉之下,能够放心。便是她不在,也有人能保你周全。”
她说完停下,径直看向他。身后一株桃树,浅浅冒出几颗新芽,粉嫩中透着寸寸生机,正是沁人的时候。还有些稚气未脱的倔强。她比前阵似

是瘦了些,两个肩头直削下去,站在那里,叫人心疼。赵辉望着她。这一刻完全说不出话来。半晌,将她的手再握得紧些。这个女人,对他竟是情

深如许——当下再无他念,只想,万万不可辜负了她。
“男人报恩,有时候也会以身相许。”他想开个玩笑。当然没有。停顿几秒,伸出手,将她落到颊前的一撮刘海往耳后捋去,柔声道:
“你去哪里?我送你。”


第20章
清明小长假,赵辉带儿子去松江写生。小家伙最近对画画有点兴趣,报了个课外班,一周上两次。目前正在兴头上。给赵辉也画过两幅,一幅

素描,一幅油画。赵辉郑而重之地挑了一幅裱起来,挂在书房。好坏倒在其次,关键是不能坏了儿子的兴致。赵辉不是那种望子成龙的家长,对儿

子向来宽待。从小学起,这孩子便兴趣广泛,喜欢摇滚,玩吉他,还有架子鼓,组过校园乐队;喜欢远足,初中时跟着一群驴友到百山祖暴走,回

来时浑身脏臭,裤子破了个大洞,完全一副瘪三模样;有段时间还迷上烘焙,做小饼干、纸杯蛋糕、瑞土卷和马卡龙,成功了拿到同学间炫耀,搞

砸了也舍不得扔掉,弄得赵辉有一阵天天吃烤糊的蛋糕和饼干碎屑。
写生在佘山脚下。结束了便去别墅吃饭。周琳买来半成品菜肴,做成满满一桌,倒也色香味俱全。吴显龙也在。四人围坐着,边吃边聊。东东

上月底过生日,吴显龙送来礼物——别墅钥匙。赵辉犹豫半天,还是收下了。吴显龙加上一句:“是使用权,不是产权,节假日过去玩玩,比住酒

店好。别有心理负担。”——是怕他别扭。赵辉苦笑,心想,占了人家便宜还要人家反过来安抚,也难怪被老薛骂伪君子。薛致远入狱前,一把暗

器扔出去,满天飞雨。烂摊子收拾得不容易。吴显龙背后出钱出力,面上只字不提。这些赵辉不是不知道。给蕊蕊看病的那笔钱,是赵辉最大的软

肋,纪委的人查了又查,到底还是有惊无险。问吴显龙,他答得轻描淡写,“钱能搞定的事,都不是事。”赵辉没再问下去。猜也能猜个七八分。

名利场是非圈,这方面吴显龙比他兜得转。有的是手段。当着他是阿哥,在外人面前就是吴总,八面威风掷地有声,该耍心计时耍心计,该斗狠时

也要斗狠。一只脚踩在线上,忽左忽右,节奏分寸都要控制好。“薛致远是前车之鉴。”那天,他与赵辉去极乐汤泡澡,这么说。赵辉点头,“不

错。”吴显龙又聊到周琳,“我下个月新开一家投资公司,想请她过去帮忙。”赵辉一怔,“回头问问她。”吴显龙道:“是个人才,别浪费了。


周琳问起他与吴显龙的关系。“你若要我去,我就去。”赵辉知道周琳是诧异别墅的事。钥匙包在盒子里,俄罗斯套娃似的,大盒套小盒,层

层叠叠。包装纸撕开,东东嘻嘻哈哈地拆,拆到最后也有些意外。吴显龙开玩笑,“将来你结婚,我就不送礼了。”周琳只当赵辉会拒绝,谁知竟

没有。也不问他。隔几日,赵辉自已说起这事,“阿哥是自已人,也没啥。”停了停,又道,“拒绝别人也要底气的,我现在底气不足。”没头没

脑一句。周琳细辨这话里的意思,觉得赵辉是有些沮丧了。站在女人的角度,周琳能理解某些男人对理想近乎痴狂的坚守,像是精神洁癖。以周琳

通达务实的世界观,遇到这类男人,通常是两种极端,要么嗤之以鼻,要么就是崇拜到极点。赵辉自然是后者。也是一物降一物,没法子的事。上

海话叫“吃死忒侬(爱死你)”。赵辉说,现在说不,就跟女人“作”没两样,自已都觉得叫不响,没意思。周琳静静听着。这时候不能劝,一是

难劝,二来劝了也不管用。只有等他自已慢慢消化,慢慢想通。过程会有些痛苦,像溺水的人拼命挣扎,呛水是免不了的。倒不如放松,其实也沉

不下去。顶多弄个一身湿。周琳愈是在乎这个男人,便愈是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身”要保护,“心”亦要照顾好。现在和将来,方方面面都要周

全才是。总之,周琳希望这男人过得舒服。无论他怎样,她都无条件支持。赵辉收下钥匙,她稍有些意外,但丝毫不露。也跟着赵辉,待吴显龙更

亲近些,阿哥长阿哥短。一次,赵辉忽问她,“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周琳沉吟片刻:“是个靠得住的人。”——通常男人这么问,便说明心

里有些忐忑,不够自信。这时候不能答得太快,显得敷衍,也不能过份捧场,太假,反而让人难受。最好是考虑再三,然后说句不相干的真话。赵

辉果然笑笑,“我不是这个意思。”她问,“那是什么意思?”赵辉看了她一会儿,“这话不该问你,自已人,不客观。”说着摇了摇头。周琳猜

他还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故意逗她呢。她把他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已掌心,双手环住。
“我是谁啊?我周琳看上的男人,不会差到哪里去。”
钱斌分到浦东支行业务部,师傅是老马。老马带徒弟很有些怨气,之前程家元没少挨他骂,但钱斌到底不同,赵总的人,再不爽也要多担待些

。掐着手指算,没几年便要退休,将来天下是这些年轻人的,自已连绿叶也称不上,顶多是枯叶,混进土壤变成肥料,供养着这帮小的。老马想到

这,又忍不住悲凉。老关也是差不多的心境,两个老对头同病相怜,倒生出些不尴不尬的情谊来。钱斌天赋不高,与当初的程家元半斤八两,人生

得高大,性子却软,更加娇贵些,打不得骂不得。刚进来便做错一笔单子,学徒期不必担责,俱是由老马承下来。老马一汪苦水,在老关面前倒个

稀里哗啦,“真正是铁打的师傅流水的徒儿,早晓得当初去考师范,至少每年教师节还有花和卡片收。这些年带的徒弟,两只巴掌翻几遍,一茬接

一茬,吃力不讨好。”老关叹道,“我手里带过的,分行副总都有两三个。”老马说:“忒没劲,人家来去匆匆,我们原地踏步。到死一个科员。

”老关道:“也怪我们自已,业务部这些年,哪里抠不出些路子来?人不动就算了,心也一动不动,活该将来赤膊退休。”老关是说气话,老马听

了,朝他看。两人不约而同地,生出个念头来。野豁豁了。业务部各人手里皆有熟客,两人是老资格了,加起来数量自是不少。客户有大有小,资

质也是有好有坏,不是存便是贷。那些人因是熟得不能再熟了,程序上也不甚在意,这边说“有个理财产品不错,利率高,也稳当”,那边资金便

径直打过来,或是索性上门自取。再转给需要贷款的客户。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省了中转,自行消化。一笔好处费抵得上几年薪水。两人起初还

是战战兢兢,做了几笔,便也不管不顾了。也实在是胆大包天,仗着熟悉行里的规程,擦边球打得惊心动魄。政策愈来愈紧,融资也愈来愈难。这

扇偏门也是应运而开。旁边人俱不知情,便是有些察觉,也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眼开眼闭。人无横财不富,两人得了甜头,又是惊喜又是抖豁,心

想着做一笔是一笔,真要抓到也是天数,无怨尤人。
一日,两人在食堂吃午饭,忽见赵辉旁边过来,因是支行老领导,便起身打个招呼。谁知赵辉微笑走近,放下餐盘,竟坐了下来。两人本能地

一惊,心跳加速。赵辉只是寒喧,问些钱斌的情况。一顿饭吃得艰难无比,好不容易捱到结束,两人正松口气,忽听赵辉道:
“两位下午要是有空——来我办公室一趟。”
从支行到分行,步行不过二十分钟。两人抖抖地过去,自忖大限将至。赵辉叫助理倒来两杯咖啡,依然只说些客套话,诸如劳苦功高、春泥护

花之类,完全不提其它。两人忐忑,猜想便是有事,按程序也该支行先处理,不至于直接捅到分行。但若是没事,赵辉与他俩又无交情,这么上门

闲聊家常,似乎也说不通。咖啡喝完,赵辉拿出一份文件,递过去。两人接过一看,是份贷款申请报告,不由得互望一眼。赵辉说:
“这事,拜托两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