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脸色泛红,有了七、八分酒意。他一把抓陶无忌的手臂:
“你,是不是挺看不起我?”
陶无忌摇头,“——没有。”
“我知道,你们人人都看不起我,”他大着舌头,“你嘴上不说,心里肯定这么想。”
陶无忌甩开他:“你喝醉了。”
临到尾声时,浦东支行副总赵辉忽然出现,把气氛倏的带入高潮。他笑容可掬地招呼众人继续,“没什么,就是过来见见大家。怕来早了把你

们弄得太紧张,影响胃口,所以现在才到。你们喝,我就坐一会儿。”科长忙不迭地腾出位子,“赵总坐,坐。”压低声音,“——听说,今年支

行做成一桩大单,就算十年不开张也饿不死了?”凑趣的口气。赵辉笑笑:“不信谣,不传谣。”科长嘿的一声:“怎么是谣言呢?都传遍了,您

带着一支小分队,打了个大胜仗。关键还是您有眼光有胆识。去年浦东新区政府刚开动员会那阵,一家家银行都往后缩,觉得高楼这块已趋饱和,

不管写字楼还是商场,风险太大,都不敢碰。只有您站出来表示支持新区建设。现在政策有变化了,这帮家伙听到风声了,又一个个凑上来抢。争

着当牵头行。那也来不及了。您都快到终点了,他们才启动,赤着脚也追不上啊。什么是叫好又叫座,面子里子双赢?说的就是赵总您啊。”
赵辉依然是笑笑。科长又问:“听说,支行下一步主要是海外并购?”
“消息很灵通啊。”
“去年X汽车并购A集团,国内都轰动了。大家都说,并购境外品牌,扬我国威,好当然是好,可惜这种大case,外资银行永远是主力。啥时候

我们国有银行也威风一把,好好做几桩大的,让那些外国佬看看。”
“一步步来,有机会。起步迟,后劲足,这些年我们还见少了?国有银行迈向世界,领先全球。早早晚晚的事。也是大势所趋。只要好好干,

大家这辈子都能见到。”
“赵总替我们鼓劲来了,听得热血沸腾。”科长递上杯子,“我敬您。”
赵辉笑着与他干杯,扫视一圈,目光停在陶无忌身上。“——股神,你好啊。”
陶无忌脸红了一下。知道赵辉说的是面试时的事。一人问他,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才能?他当时有些紧张,也不知是脑子转得太快还是太慢,居

然说是“对金融这块有特殊的敏感”。那人便让他举个例子。他想也不想,便说大学里炒股,“大一下学期拿到两千块奖学金,我全买了股票,大

学毕业时,两千块变成了十万块。”在场的人都很惊讶,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回答:“不听消息,不炒概念,不跟风,只看技术面。”一人问:

“中国股市看技术面能赚钱吗?”他道:“是那种技术面。看k线图,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庄家故意把线做坏或是做好,诱空、诱多什么的。

一半是分析,一半也是凭感觉。”
这事在行里传得很广。都说今年招来个小股神。只是对不上人。赵辉这么一说,席间众人都惊呼,“原来是你啊。”一人问陶无忌:“真的假

的?”陶无忌只好笑笑:“只是闹着玩,不上台面的——”众人纷纷凑上来,问他最近该买什么股票。陶无忌勉强说了两个。借口去厕所,逃也似

的离开。解完手,正遇到赵辉进来。叫了声“赵总”。
“我不该提的,”赵辉歉意道,“还以为他们都知道呢。”
“没事,”陶无忌道,“怪我自已,不知天高地厚。”
“听说你还去证券公司把交易记录打印了一份?”
“都说出口了,怕他们以为我吹牛,索性打印出来让他们看看。”
赵辉笑了笑,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分行很少招外地生。我听人力资源部的朋友说,你专业分和面试分都排在前面。好好干,小伙子。”
陶无忌点头。私底下听人聊起,都说赵总在支行口碑最好,能干又谦逊,几个大项目都是他主持带队。总行那里都挂得上号的。对下属又很关

爱。相当受人敬重。
“听说,你想进审计分部?”赵辉又道。
陶无忌想,说谎没意思。整个分行都传遍了。只好嗯了一声。
“审计部里都是御史、钦差大臣,”赵辉开玩笑,“每次见了他们,我们都脚软,发虚。一个个手放在膝盖上,老实得不得了。生怕被他们抓

到小辫子。”
陶无忌也笑笑。
“不管怎样,我喜欢有雄心有冲劲的青年。但光说不行,还要有实际行动,要努力,否则就变成‘豁胖’了——上海话能听懂吗?”
“懂。就是吹牛的意思。”
“很好。”赵辉在他肩上又拍了拍,出去了。
结束后,陶无忌送程家元回去。这小子也不知喝了多少,躺在后座不省人事。出租车司机途中关照了几遍“别让他吐”,陶无忌只得拿个塑料

袋随侍在旁。地址是没人知道的,好在他手机没设密码,翻出“妈妈”打过去,电话那头详细说了路名和门牌号。距离倒是不太远,全程高架,晚

上不堵车,一会儿就到了。车子开进小区,一个中年女人守在楼下,见到陶无忌便致谢,又问,“要不要上楼坐会儿?”陶无忌本不想上去的,但

程家元身材敦实,凭他妈妈一个人肯定不行,只得帮着扶上楼。进门把人放倒在床上,立即便告辞,“阿姨再见。”
“真是麻烦你了——吃杯茶。”女人挺不好意思。
“不了,谢谢。”
陶无忌坐地铁回家。口袋里躺着刚才的出租车票,32元。与白天上班的饭票放在一起。支行每人每天发一张饭票,就在三楼的职工食堂,十块

钱标准,两素一荤一汤。中午程家元请客吃披萨,叫的外卖。饭票便省下了。月底可以到小卖部换饮料或是方便面。程家元不是第一次请客。上周

刚请过寿司,也是外卖,一盒盒精致的很,各种口味,还配上红姜、海藻和茶包。“一个人吃没意思,大家一起才有劲。”程家元每次都是这句。

话说得潇洒,神情却很局促。若有人推辞,他便愈发紧张起来,窘得面红耳赤,做错事似的。反让人家不好意思,只能笑纳。陶无忌本来不爱占人

便宜,见他这样,也不好拒绝。餐到付费。程家元掏出皮夹,抽出几张给送餐员。旁人问他:“怎么不刷卡?”他回答:“不习惯,还是现金方便

。”那几人便笑“朋友原始森林来的”。陶无忌坐在边上,瞥见皮夹里厚厚一叠,只看一眼,便把目光移开。关于程家元的身份,有各种说法。流

传最多的,说他是富三代,爷爷或者外公不知是做官还是经商,反正身家不凡。也不知是真是假。
陶无忌对别人的事向来不太在意,但刚才送他回去,一进小区,便不由得换了坐姿,坐得更挺拔些。那样的环境,是会让人生出些莫名的情绪

来的。连保安都是西装领带白手套。城堡似的大门,巨型喷泉泛着金光,陶无忌从未到过这么豪华的住宅。程家在28层,一梯一户,刷卡进门。电

梯里好大一面镜子,陶无忌看着镜中的自已,多少有些不自然。安置好程家元,逃也似的匆匆出来。便是只待一会儿,也会觉得不真实。像水土不

服。还有他妈妈手上的钻石戒指。忒大忒闪了。看得眼花。
他拿出手机,拨了苗晓慧的号码。
“在干吗?”他问她。
“看书。你呢,聚餐怎么样?”
他说了见到赵辉的事。“听他一番话,觉得来S行真是来对了。外资银行薪水高机会多,现在看似乎更胜一筹,但论前景,还是国有银行好。

潜力股。”
“你也是潜力股。”
他笑了一下,“谢谢。”
“赵总是我爸的好朋友。正能量爆棚的一个人。”苗晓慧问他,“现在呢,在干嘛?”
“打车送喝醉的同事回家,然后自已再灰溜溜地坐地铁回家。”
“叫辆车吧,没必要这么省。”她劝他。
“小姐,这里是静安区啊,打车到我住的城乡结合部,车费可以顶小半个月房租了。”陶无忌停顿一下,没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胡悦呢?

”他又问。
“加班。还没回来。”
“住得惯吗?”
“放心。本来就是朋友,再说胡悦你也知道,好人里的好人。”
“挺不好意思的。”
“就是。还不收我房租。”
“不只是对她,”陶无忌顿了顿,“——还有对你,也觉得抱歉,不好意思。”
挂掉电话,车厢又空了些。零零落落几个人。深夜的地铁,各自翻着手机,或是看向正前方,目光空洞。倦意,还有茫然。陶无忌看表,十一

点十分。忽然想到,应该给苗晓慧买个戒指什么的。不可能像程母手上的那么大,也镶不了钻,但无论如何,应该要有一个。是心意。他猜想苗晓

慧不会在乎戒指的价格。否则也不会跟定他。“我离家出走了。”上个月,她轻轻巧巧一句,带着笑意。让他完全说不出话来。不知该赞同还是反

对。“我爸犟不过我的,迟早会同意。”她安慰他。却让他更不好受了。惭愧得心都揪紧了。他想说“对不起”,又觉得不妥,那刻的气氛,似是

有些欢乐的。至少对苗晓慧来说是如此。摆脱旧社会迈入新天地那样。她竟还拉着他去逛超市,“胡悦那里什么都有,但我用不惯人家的床单被套

,还有牙刷毛巾,零零碎碎一大堆,都要买起来。”
面试那天,是陶无忌第一次见到苗彻。之前看过照片。真人更瘦一些,皮肤也黑。在他说出“下一位”之后,陶无忌停了半晌才站起来。兀自

有些不甘心。经过苗彻身边时,他忽的大声道:“我会努力的!”几位面试官都是见惯场面的,笑笑,并不以为意。唯独苗彻目光径直向他扫来。

陶无忌又说了一遍,“我会努力的!”两人目光相接。只一秒,陶无忌便从他眼神里读到一些负面的意思,诸如“你小子别张狂”、“你等着,我

来收拾你”之类的。面试时亢奋得有些过头的情绪,在那一刻忽然跌到谷底。像开水里捞起来直接投进冰水。整个人都起鸡皮疙瘩了。陶无忌从小

就是个不服输的人,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但此刻,他忽然觉得完全使不出力,对人对事都是。很奇怪的感觉,别扭得都想笑了。


第3章
几周后,实习生独立上岗。陶无忌坐在柜台前操作。旁边站着白珏和程家元。通常是存钱、取钱或是转帐。难度不大。陶无忌轻松搞定。一会

儿,换程家元操作。这人手脚慢得离谱,一个简单的存钱,办了足足20分钟。后面顾客抱怨“派什么实习生,浪费时间”。白珏只当没听见,站得

笃笃定定。大堂经理朱强过来打招呼,赔笑脸。亏得不是高峰时段,人不多。一会儿便去其它柜台了。朱强说白珏:
“不行就自已顶上啊。你是师傅,节奏要控制好。”
白珏鼻子出气:“不行就自已上,那一百年都出不了师。索性这个师傅你来当?”
朱强不跟女人计较。尤其是神经质的女人。识相走开。
陶无忌冷眼旁观,觉得程家元还是太紧张,心理素质差。操作其实没问题,平常大家都一样学的。听白珏数落程家元:“帮帮忙,换个师傅吧

,我怕了你了——”程家元脸涨成猪肝色,嗫嚅着,低头去翻手册,“对不起对不起——”旁边几个实习生都朝这边看,被各自师傅训斥“看什么

看,你们又好得到哪里去——”
休息时,陶无忌走到旁边拿矿泉水,递了一瓶给程家元。程家元脸上红晕未退,毛孔肿涨开来,连带着那个胎记,愈发紫得有些发黑了。陶无

忌怕他难堪,只说些闲话。
“立秋都快大半月了,还这么热。今年这只秋老虎厉害。”
“嗯。”
“晚上有空吗,一起喝酒?”
程家元有些意外,朝他看。
“不去外面,就我家。冰箱里有啤酒,待会儿下班路上再买点小胖龙虾。”陶无忌停顿一下,“——好男不跟女斗。别放在心上。”
程家元先是不语,渐渐的,放松下来。“好。”
路上很堵。陶无忌是第一次坐程家元的车。白色q5。每天停在支行附近的大厦停车场,来回要走20分钟。陶无忌知道他为什么不停在自家楼下

。太扎眼。支行里开好车的多的是,但无论如何,刚刚大学毕业就开五十来万的车,总是有些高调。
车厢里弥漫着又香又辣的小龙虾味。
“我妈的车。”程家元解释。
陶无忌点头,“这车不错。”
花了比平常坐地铁多一倍的时间,总算到了。天还没有全黑。两人下了车,一前一后走上台阶。是底楼。陶无忌掏出钥匙,用力跺了跺脚,楼

道灯亮了。与此同时,有人从后面蒙住了他的眼睛,娇笑着道“surprise(惊喜)”。陶无忌闻到淡淡的护手霜的清香,咦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转过头,果然是苗晓慧。旁边站着胡悦。
陶无忌为三人作了介绍。程家元有些手足无措,说自已是“不速之客”。
“我们才是不速之客,”苗晓慧道,“想弄个惊喜,结果搞砸了。打扰你们喝酒了。”
“人多热闹。酒有的是,菜不够,我再叫点外卖。”
陶无忌从冰箱里拿了啤酒,正要打电话,被胡悦拦下,“天热别叫外卖,不卫生——你冰箱里一点存货也没有吗,我看看。”她边说边翻冰箱

,找到半袋虾仁、几个蛋、一颗卷心菜,两根黄瓜,“这就差不多了,等着,我去烧菜。”
陶无忌铺好一次性台布,小龙虾装盘,摆好碗筷,电视打开,空调开足。招呼苗晓慧和程家元入座。那边胡悦已端了菜出来,虾仁炒蛋、醋溜

卷心菜、凉拌黄瓜。
“化腐朽为神奇啊,”陶无忌赞道,“本来一顿垃圾食品,胡悦一来,健康指数就直线上升了。”挟了一筷,赞不绝口,“好吃。”
“可不是,跟胡悦同居,我都胖了好几斤。”苗晓慧道,“白吃白住,还享现成,我都挺不好意思。”说着朝胡悦看,“——再不收我房租,

我可就真的搬出去了,啊?”
“我本来一个人住,又冷清又不安全,现在多个人陪我,是我赚了才对。”胡悦笑笑,见程家元盯着菜不动,对他道,“——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