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倒了水,“晚上不喝茶,白开水就好。”沙发上坐下,与赵辉隔开一个位置。有些拘束地喝水。赵辉又问,“要不要吃点心?”他道,“肚子还

是饱的。”赵辉瞥见他拿杯子的手,手背上青筋盘踞,倒不似娇生惯养的那种。想起师母有次感慨,“这孩子其实挺可怜——”师母这话应该是站

在老师的角度说的。那样境况出生的孩子,便是亲骨肉,也会觉得别扭。七弯八绕的情绪,线头似的缠住、打结。亲情被夹在里面,见不得光,时

间一长便淡了。赵辉每次见到这青年,都忍不住想跟他聊几句,念头一起,又被自已否定了。以什么立场,又能说些什么呢。换了老师在世,只怕

贴心贴肺的话,也很难有机会说。他养父养母倒真是好人呢,没瞒他,俱实相告。亲生父亲、私生子那段。但也难讲。倘若真瞒着,只怕这青年还

活得自在些。看着也不是什么很有男子气的豁达个性。
“去年这个时候,我陪老师去了趟海宁。”赵辉忽道。
青年手一抖,杯子没拿稳,晃出几滴水来。
“老师的老家在海宁,盐官。”赵辉停了停,“——他说他十几年没回老家了,虽然那边没什么亲人,但临老了还是想回去一趟。怕以后没机

会。”
青年沉默着。
“老师是好人。”赵辉说完这句,心头酸了一下。深夜里被什么情绪带累着,竟有些感触了。嘴角向上撇去,凭空做出微笑的表情。看着倒古

怪了。青年朝他看,应该也是尴尬,还有些慌乱,没话找话,顺势来了句:“——赵总也是好人。”
赵辉不语。手举起来,半空中摇了摇。忽的有些倦意,酒劲也是一阵一阵的。
“回去吧。”他道。见青年站起来,又加上一句,“以后别叫我赵总,叫——”想说叫“叔叔”,辈份似乎不对,叫“哥”也不合适,想了一

圈,放弃了,“——还是叫赵总吧。”挤出个苦笑。到底是醉了,脑子比嘴慢半拍。刚才留客也是。那样突如其来的,脸上又郑重。吓得人家连拒

绝也不敢,小媳妇似的坐着,双腿并拢,端茶像端个手榴弹。赵辉心里叹了口气。对这人又生出些怜惜来。老师四十出头有的他,才二十四、五吧

,比东东也大不了几岁。
次日早上,停车时遇见苗彻。到分行后,两人见面机会不少。一个25楼,一个39楼。每次远远看见,便各自岔开。或是打个电话系个鞋带什么

的,动作上慢半拍,做出错过的假象。实在躲不过,也不多话,点个头寒暄两句——完全是普通同事的架势了。调令下来那天,电话和短信雪花似

的,熟的,不熟的,半熟陌生的,纷纷表示祝贺。唯独没有苗彻和苏见仁。苏见仁还好些,本来谈不上多么亲密,便是遗憾也有限。苗彻就不同了

,亲得不能再亲的朋友,二十多年的好兄弟,突然间就形同陌路。比起伤心,更像是不习惯。仿佛缺了什么,节奏生生被打乱了。还不好明说。骂

人的,讨骂的,都处于不清不爽的位置。摆不上台面。真正是有些窝囊的。以苗彻的个性,这样一声不吭更可怕,连个机会也不给你,完全不留余

地了。
赵辉锁好车门,迎上去,那边应该也是看见了,慢慢踱过来,点头,“早。”眼神含混过去,隔开半个人的距离,一前一后。
“老赵。”苗彻冷不丁叫了声。赵辉停下,回过头。苗彻走近,“晚上到我家吃饭?”赵辉怔了怔,不及反应,嘴上已经是先答应了,“好啊

。”×ĺ
“庆祝庆祝。”苗彻加上一句。
“庆祝啥?三月十二号,植树节吗?”赵辉说完有些后悔。玩笑开得莫明其妙。
苗彻嘿的一声,“我表舅妈的大姑姐的妯娌,今天生日。”
“哟,那是要庆祝。蛋糕我买。”赵辉接上。
晚饭叫的外卖。附近川菜馆的四菜一汤。也不另外装碗,依旧放在一次性盒子里。赵辉道:“其实倒不如外面吃,还方便些。”苗彻回答:“

外面人多。”赵辉揣磨这话的意思,是说万一两个老家伙吃着吃着打起来,在外面下不了台。便也顺着他,“不该叫川菜,容易上火。”苗彻打开

冰箱,两手扣着四瓶啤酒出来,再拿一排冰块放在旁边,“——不怕。”
毛血旺里的鸭血份量忒足。苗彻说他三天两头在这家店吃,都混熟了,知道他爱吃鸭血,便额外地多给。“雾霾天,吃这个清肺。”苗彻推荐

。赵辉不怎么吃辣,吃了几筷便停下,“你多吃点,我够了。”蛋糕自然没买。带了瓶红酒,就是前一晚薛致远送的那瓶。既然上来就喝啤酒,红

酒只能摆进酒柜。苗彻说:“这么高级的酒,我准备放到女儿结婚那天再开。”赵辉道:“女儿红都是黄酒。再说你这贮存条件不行,白浪费了。

早点喝了吧。”猜想几时会进入正题。一口口地浅酌。苗彻把毛血旺里的鸭血挑干净,仰起头,冰啤酒下去,响亮地打个嗝,一抹嘴,“——你说

,我们俩跳槽怎么样?”
“这把年纪?”
“那就提前退休,免得晚节不保——也不是没有前车之鉴。”
赵辉知道他说的是谁。停了停,“就算晚节不保也是我,你不会。”
苗彻倒满酒,又是一饮而尽,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我记得当年分到S行,我在会计部,你在业务部,戴副总比我们早几年入行,还带过

你一阵,是你师傅。”
“那时不叫业务部,叫信贷处。”赵辉纠正。
“大家都说,分行的戴副总,浦东行的赵副总,是s行最拿得出手的两个领导,文武全才,儒将风范——我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触你

霉头。只是想告诉你,人这辈子啊,真正是一步都错不得,错了再怎么补救都来不及了。你自已说,戴副总要是不出事,分行行长的位置能逃得了

?总行行长都有希望!做我们这行,诱惑实在太多,干脆是那种老兵油子倒也算了,大不了关几年,出来厚着脸皮照样混日子,管别人怎么看呢。

可戴副总是这种人吗?你是这种人吗?”苗彻说到这里,激动起来,一口酒呛出来。
赵辉递给他纸巾。苗彻不理,用袖口胡乱擦了擦。拿出手机,翻到几张照片,给他。
赵辉接过。瞥见照片上是几份业务文件。猜想是上次审计时苗彻私底截下的资料。其实也在意料之中。那样大的案子,再怎么弥补,必然有疏

漏。他和薛致远都不是神仙。以苗彻的能力和经验,又如何查不出来?到底是不忍见他倒霉,才留了余地。
沉默了几秒,赵辉把手机递过去,“谢谢。”
“我不是要听这句。”苗彻把酒杯往桌上重重放去,溅出几滴酒来,“——我给你看这个,不是要你感激,也不是邀功,让姓薛的给我送只金

表什么的。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赵辉,不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不会把自已逼到这种地步。我当了二十多年‘苗大侠’,第一次觉得难为情

,想挖个地洞钻进去。可笑的是,因为这个案子,我居然还被评上了部里的先进。表彰会那天我根本不敢去,借口生病,奖牌拿到手就扔进垃圾桶

,奖金统统捐给了小区的困难户。想到这事就起鸡皮疙瘩,好像有一万只蚂蚁在身上爬,难受得要死。这阵子我一直在想,妈的个巴子的,到底是

怎么回事啊,你还有我,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变得自已都讨厌自已了——老赵啊,我们这把年纪,别人看不起倒在其次,最怕

的,是自已看不起自已。”
火星隐隐露个头,便被苗彻自已浇灭了。他说完那些,忽的戛然而止,举起酒杯,憋出欢快的语调,“——不管怎样,还是祝贺你,赵总。”

像蹩脚的命题作文,中间再怎么野豁豁,最后依然要绕回来点个题。离开时,苗彻很认真地说:“今天我是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生气。是朋友

当然不生气,不是朋友也不用生气。跟个陌生人有什么好生气的,你说是不是?”他绕口令似的说了一圈,把赵辉送到楼下,还替他叫了代驾。
“文件早进粉碎机了。照片我也会删。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不当朋友,你自已决定。赵总。”苗彻把那个“赵总”咬得很重,几乎是

恶狠狠地。与其是说给赵辉听,更像是说给自已。说完不看他,砰的关上车门。人裹在那件半旧的黑色羽绒服里,看不见脖子。原地站了半晌。赵

辉从车窗里瞥见他的身影,路灯下微微蜷着,真像个老头了。
开春不久,吴显龙那笔款子便结了。连本带利,悉数到帐。原先说好是一年期,算是提前完成任务。“半年的利息,送给你了。”他同赵辉开

玩笑。赵辉放下心头大石。这项目是个大症结,拖一天便是一天的麻烦。不由得又是意外,又是欣慰。吴显龙到底是怕他难做。“多亏去年年底那

波行情,本来还担心工程延期要损失,没想到反捡了个便宜,房价涨了三成还不止。这叫人算不如天算。”吴显龙邀他去看松江新建成的别墅,“

前天刚竣工,还没验收。你替我把把关?”赵辉这阵子始终绷得紧紧的,好不容易轻松下来,便答应了。别墅区离佘山不远。规模不大,统共也就

二十来幢。都是两层的独栋,带地下室。走的是古风,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已售出七、八成。最靠内那幢,院门外建了好大一片竹林,私密性好

,看不出里面情形。顺着门洞进去,竟是格外的开阔。假山蜿蜒,石桥足有十几米长,池塘里鱼儿游得欢快。屋里摆设一应俱全。吴显龙说这套是

样板房,室内软装请的法国设计师。“欢迎拎包入住。”他朝赵辉笑。赵辉猜到他的意思,岔开话题,“中式的装潢,倒请外国设计师?”吴显龙

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再说设计这块,中国人真比不上外国人。”赵辉点头:“也对,妇产科病人清一色女的,但厉害的妇产科医生大多是男

人。一样的道理。”吴显龙忍不住笑:“你也学坏了。”把钥匙递给他,“——是兄弟就收下。”
赵辉自是不接。“我已经有两套房了。给我也不能过户。”
“等东东成年了,挂在他名下。”
赵辉笑了笑,还是摇头,“那也不行。东东什么品味我清楚,喜欢那种金碧辉煌的。”
“不能光让你做人,我也要表示一下。生意人都是有恩必报。你懂的。”
“之前蕊蕊看病那笔,数目难道还少?我已经是面皮老老、肚皮饱饱了。”
“那是借给你的,不算,一桩归一桩。”
钥匙在两人手里推了一圈。吴显龙最后把话说得很实在了,也很窝心:“其实感谢只是一方面,我们俩什么关系,我和东东又是什么关系,真

要没条件也就算了,送件衣服送点水果你也别嫌少。现在我情况还不错,让自已兄弟还有侄子稍微沾点光,对我来说在能力范围之内,也是很轧台

型的一件事。你又何必扫我的兴?我做生意是为了什么,赚钱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让自已人过上好日子嘛。我无儿无女,你就是我嫡亲的兄弟,

东东蕊蕊就是我嫡亲的孩子。你再推辞,要么是假惺惺,要么就是故意和我划清界限。”
赵辉到底是没收下。这样一套别墅,配置定位,市价无论如何也在两千万以上。拿来跟水果、衣服相提并论,怎么说都不合适。兄弟是兄弟,

关系摆在那里,谈什么都可以,唯独不可跟钱搭上界。何况吴显龙又是那样的身份,要说一点没有撇清的意思,那也是假话。赵辉也说得很实在:

“再过十年,等我退休。阿哥要是不嫌弃,我就跟着你混了。你给我什么,我都收下。”
话说到这地步,赵辉也怕吴显龙不开心。“朋友都没剩下几个了,阿哥你要是再不体谅我,我只好去跳楼。”这么泄气的话,是头一趟摆上桌

面。也只有对着吴显龙,才好意思说。真正是把他当大哥了。脸上还要硬撑,一直笑,好减些消极的意味。说到苗彻那段,实在是抑制不住,鼻子

酸了一下,急忙低头。心头堵得要命。竟是从未有过的沮丧。“他说得没错,到这把年纪,别人看不起还在其次,最怕的,是自已都看不起自已。

”这话出口那瞬,顿时把这阵子所有的憋屈和窝塞统统勾了出来,能说的,不能说的,怪得了人的,怪不了人的,有理的,没理的,一古脑对着吴

显龙掏了个遍。像倾诉,又像发泄,酣畅淋漓——好像除了吴显龙,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可以这样,泥沙俱下般的说话。
“总之,一切怪我。”最后,赵辉幽幽说了句。
“跟人品没关系。运气有点糟。”吴显龙实话实说。
“也不能完全怪运气。我自已晓得的。”
吴显龙沉吟道,“——你是高标准严要求。”
“及格线都不到了。”赵辉摇头。
又过一阵,薛致远打电话给赵辉,也不寒暄,径直说了个方案,大喇喇地,“老赵这事交给你了——”赵辉扳手指,上任不到两个月,这已是

第三次了。前两次还是当面聊,来龙去脉交待一番,功夫再表面,终是做了些。一次比一次敷衍。这次索性不露脸了,电话里三言两语,简洁明了

,比发电报多不了几个字。赵辉本想当面拒绝的,想了一下,“我考虑看看”。到了下午,也不打电话,回了条信息:“抱歉,有些难度。”
他猜薛致远立刻便要追究。谁知竟没有。隔了几日,薛致远新成立的文化投资公司举行开幕酒会,邀赵辉一同前去。赵辉想,这事逃不脱的。

便答应了。请柬上说要正装出席,便也换了套西装。地点在外滩一家五星级酒店,走进去,布置得富丽堂皇。宴会厅前偌大一块Led光幕,炫得人眼

花。想,老薛做事向来讲究排场,蓬头起得比谁都足。远远瞥见薛致远站在一众人中间,谈笑风生。男男女女都是盛装。赵辉拿了些吃的,找了位

子坐下,薛致远走过来,在他肩头一按,也坐下。
“介绍几个女明星给你认识?”
赵辉朝那边瞥了一眼,摇头,“妆太浓,看不清脸。”
“玻尿酸、肉毒杆菌打多了,肌肉全是僵的,看不清反而好,免得被吓坏。”薛致远笑笑,停顿一下,“——那件case,没得搞?”
赵辉想,来了。“嗯。”
“也对,安全第一,细水长流嘛——这桩先不谈,”薛致远说着,拿出一份文件,递过去,“你再看看这个。”赵辉接过,是某影视公司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