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更合适。程家元跑来打人。陶无忌那孩子有些冤。赵辉觉得挺对不住他。交通事故那晚,两人聊着聊着,陶无忌把苏见仁父子的事情漏了出

来。赵辉也有些意外。看他神情,便知道他是不小心。到底太年轻,说话没分寸。说完僵在那里,张口结舌下不了台。赵辉没接茬,一笑了之。依

他的个性,自是不会跟苏见仁过不去。除非万不得已。
苗彻路上连吃了几个红灯。暴躁起来,索性把车靠边停下。亮起双跳灯。看表,四点一刻。拿出手机,给苏见仁发信息:“也许会晚一点。”

往后靠去,仰起头,长长吐出一口气。胸口有点闷。想找个什么东西踹一脚。苏见仁是昨晚约他的,“出来聊聊。”电话里声音有点颓。“干嘛,

听你骂人?”惯性作用,一开口就呛他,几十年改不掉了。停顿一下,语气柔和些,“——你买单。”电话那头嘿的一声,“我说让你买了吗?”
程家元也在。见了苗彻,叫声“苗处”。苗彻怔了怔,脱掉大衣坐下,“哦——你满月的时候见过,一晃长这么大了。”这开场白很拙劣,倒

让气氛更奇怪了。接过程家元递来的茶,有些烫,忙不迭地放下。溅出好大一滩。拿纸巾擦了。见苏见仁兀自在点菜,“随便点些就行了。主要是

聊天。”说着又朝程家元笑笑。屁股挪了挪,坐得更舒服些。苏见仁合上菜单,问苗彻,“喝什么?红酒白酒?”苗彻摇手:“开车来的。”停了

停,“——你们喝,喝醉了我送你们回家。”
都没喝酒。三个男人中规中矩地吃菜,喝茶。苏见仁与程家元坐在一起,五官细看是有些像。父子关系公开后头次亮相,苗彻想把话说得郑重

些,举起酒杯与两人一碰,出口却是“保密功夫到家啊——”苏见仁叹道:“这小子跟我过不去。”程家元不看他,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我干

嘛要跟你过得去?”苏见仁又叹口气,“我是天字第一号傻瓜。”苗彻没接口。苏见仁说下去:“那家伙不是东西。”没提名字,苗彻自然知道是

谁,“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苏见仁看他一眼,“摸着良心说话。”苗彻那句出口,自已也觉得不太道地,没法收回,索性再加一句:
“难道我说错了?”
苏见仁叫起来,“我是替罪羊啊!就算你们关系再好,也不能不讲道理吧?”
“那你自已说,金表收没收?麻将搓没搓?几十万的旅游发票报没报?纪委的人最喜欢讲道理了,你没见到?”
“你——”苏见仁忍不住火起,“你平时就是这么审计的?专门欺负老实人?”
“谁是老实人?纪委面前你也没少爆料啊。谁欺负谁啊?”
“我,我那是为了自保。”
“没人天生喜欢干坏事,自保跟害人就一步之遥。老话讲得没错,善恶总有报,害人终害已。”苗彻说得飞快。
苏见仁气得满脸通红,憋出一句:“——流氓!”
“你骂谁?”
“谁歪曲是非就骂谁!”
到底还是叫了酒。一瓶红酒上来,两人转瞬便喝完了。又叫了一瓶。苏见仁醉得快,指着苗彻的鼻子,“我是彻底搞清楚了,你算什么大侠啊

,帮着权贵欺压弱小,是走狗、御用打手!”苗彻好笑:“就你还弱小?想当年我连回力牌都买不起的时候,您老人家已经开始穿阿迪达斯了。实

话告诉你,大侠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种人,就算欺负了,那也叫替天行道,劫富济贫!”
程家元开车。窗户全敞着,让酒味散去。后座两个半老头躺得七歪八扭。嘴上兀自喋喋不休。内容幼稚得让人想割掉耳朵。苏见仁倒也罢了,

程家元见过比这更惨不忍睹的时候,老爷子葬礼那晚,他喝醉了,趴在地上唱“世上只有爸爸好”。这年头,连店家都说很久没见吃相这么差的豆

腐饭了。好端端的,大男人突然跪下来,对着南面“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你这人啊,就算磕一百个也是不够的——”二哥和五弟撺掇他,半

是醉意半是促狭。他竟真的磕了下去。程家元去搀,他也不理,径直唱“世上只有爸爸好,有爸的孩子像块宝——”眼泪鼻涕落到地上,脏兮兮粘

乎乎的一团。事后他对程家元说,其实也没到那个地步,就是想到以后再也见不着面了,连挨骂也不能了,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刀剜去一块

。”程家元那晚一直陪着他。“等我到了那天,你会哭吗?”他一本正经地问程家元。程家元翻个白眼,不睬。他兀自不依不饶,“会哭吗?”程

家元学母亲的口气,尖声骂他“十三点”。瞥过他头顶那圈微秃,灯下泛着油光,算是保养得好了,眼角竟也挤出一堆细纹,蜘蛛网似的。到底是

五十出头的人了。程家元看着,心里又骂了声“十三点”。也不知是什么感觉。有些好笑,有些鄙夷,又有些难过——苗彻倒是从未见他喝醉过。

酒量好,也懂分寸。程家元还是第一次碰到工作这么认真的人。业务水平也高。说到底,男人是要有些真功夫的,不能整天稀里糊涂。光这点,就

甩了苏见仁十条横马路还不止。
车头摆了个香水座。程家元对异味过敏,不停地喷嚏,想找纸巾,旁边翻了一圈,没找到。肘部碰到什么东西,回头一看,苗彻那张脸就顶在

扶手上,距自已不过半尺。不禁吓了一跳。“苗处——我、我找纸巾。”苗彻嗯的一声,打个酒嗝,整个人又朝后躺去,“副驾驶位置那个抽屉里

。”程家元抽了一张,鼻涕擤得动静很大。“别把脑浆擤出来。”苗彻道。他讪讪的,“不会。”停顿几秒,听苗彻幽幽地说了句:
“别看不起我们。”
程家元一怔:“嗯?”
“这两个老男人,活了大半辈子,就活出这副死腔。一塌糊涂一天世界——是不是这么想的?”
“没、没有。”程家元舌头打结。
苗彻身体左右扭了几下,好像怎么坐都不舒服。放弃了。胃挺难受。主要是菜基本没吃,赌气似的在那里猛灌酒,上了年纪,空腹喝酒很伤身

。特别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恨恨地,把苏见仁伸过来的一条手臂重重扔回去。大脑却在那刻变得异常空灵。眼下的气氛,似乎很适合讲些人生道理

。尤其对着年轻人。手举起来,空中胡乱挥舞了几下。
“有位我很尊敬的长辈,他说,人就像是一件白衬衫,再怎么爱惜,总归也会慢慢发黄、变黑。这是自然规律。但你不能因为它会发黄变黑,

从一开始就瞎搞瞎弄,那样不行,两三天工夫就成黑衬衫了。我们还是要非常地爱惜它,尽量手洗,不要曝晒,熨得平平整整,不要受潮不要被虫

蛀,让它变黄发黑的时间来得越晚越好——你懂我的意思吗?”
程家元“嗯”了一声。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别人说个黄色笑话,我都会朝他皱眉。现在呢,荤段子张口就来,说得比谁都溜。但如果那时候我就这样,那我现在

肯定是个不折不扣的下作胚——当然我只是打个比方,讲荤段子的不一定都是下作胚——我的意思是,”苗彻清了清喉咙,提高一个音阶,又重复

一遍,以示下面的话至关重要,“——我的意思是,孩子,就算你对我们再失望,也不要就此丧失理想,抛弃信念。就算再过二十年,你也会变成

一个嚼不酥的老兵油子,一塌糊涂一天世界,但至少现在,你要努力做一个高尚的人——明白吗?”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刮器机械地来回动作,发出沉闷的嘎嘎声。雨其实不大。窗玻璃上只落下一、两点,立刻便被拭去,不留痕迹。很

快又落下新的,再拭去。反反复复地。赵辉看表,十点差五分。旁边坐着陶无忌。
“我送你回去。”他道。
“没事,您地铁口放我下来就行。”陶无忌道。
“放心,我今天开得慢一点。”
两人停顿一下。应该是想到交通事故那次。“我车技其实不差的。”赵辉道。陶无忌点头,“我知道。”两人都笑笑。
是赵辉约的陶无忌。从师母家出来,突然很想找个人聊天。不知怎的,便拨了陶无忌的号码。对方也没推辞。吃饭时,基本是闲聊。不涉及敏

感领域。赵辉瞥见陶无忌脸上的淤青,“最近我对两个人比较抱歉。一个就是你。”陶无忌没吭声,猜想另一个也许是苏见仁。话题没有继续下去

。陶无忌举起茶杯,与赵辉碰了碰,“去新加坡的事,谢谢您。”
“不用。”
路上很顺。只一会儿便到了陶无忌家。下车时,陶无忌忽道:“赵总,刚才那句话,是欧阳老师说的吗?——白衬衫那句。”赵辉点头:“没

错。”
“人就像一件白衬衫,再怎么爱惜,它总是会慢慢发黄、变黑。”陶无忌又轻轻念了一遍,“——这话让人挺伤感。”
赵辉不语。他记得当年毕业典礼上,老师说完这句,每个同学都忍不住朝自已身上的白衬衫看去。老师后面的话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

爱惜它,让它尽可能地一直白下去。”——赵辉没把这句说出口。也许该喝点酒的,那样说也就说了。现在这样说半句留半句,意思不全。但估计

陶无忌应该也懂。长辈对晚辈,上级对下属,说这话挺合适。放之四海皆准。带些期许,也不无遗憾。人生不就是这样嘛。赵辉以前也常想起老师

这话,但唯独这次,竟有些想哭。鼻子酸酸的,是那种不清不爽的悲恸。不想在孩子面前失态,便不喝酒,只喝茶。两个大男人坐着只是喝茶,还

敬来敬去,多少有些古怪。话题放得很远,竟然还聊到女人。赵辉说起之前曾经相过几次亲,都是朋友介绍的,“完全没感觉,我一直想,这辈子

大概是不会再有女人了,那道门关上了。”这话显然有下文。陶无忌等着。果然赵辉说下去,“但最近好像有点不同——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说完自嘲地摇头。陶无忌哦的一声,“很漂亮?”赵辉说:“不是漂亮,是可爱。”陶无忌道:“女人超过三十岁,再说可爱就不合适了。”赵辉

反问:“你怎么知道她超过三十了?”两人都笑笑——通常刻意回避某个话题,再聊别的,往往会出格,聊过头。像是补偿反应。
“隔壁阿姨哭了。”早上去学校前,东东说。赵辉吓了一跳,“什么时候?为什么?”“昨天下午,大概是因为手机丢了。”东东说周琳过来

借电话挂失,支付宝微信那些绑定手机号的,统统都要处理。东东劝她家里装个座机,方便些。她说,反正也是临时房子,不长久。“离开的时候

,看到她眼圈红红的。”东东告诉父亲。赵辉当然不信周琳会为了丢手机而哭。女人敏感起来,情绪像泥鳅那样无从捉摸,时间空间上任何一个点

都可能是诱因。赵辉猜想也许是座机旁那张照片。仅有的几张全家福之一。他与李莹各自抱着一个孩子,站在公园门口。那时李莹的年纪与周琳相

仿。照片上的人,还有看照片的人,隔着十几年的光景。有了些泛黄的年代的意味。李莹说过,女人有几个时期会变得特别感性,比如青春期、生

理期、怀孕,还有恋爱时。情绪被无限放大。说不上什么理由,莫名地,眼泪就会掉下来。神经像头发丝一样纤细。赵辉忽然生出几分愧意来。从

这角度去想周琳,竟是从未有过的事。或者说,他竟忘了把周琳当作一个女人来看待。他想象不出,她哭是什么样子。每次见到她,说的话,做的

事,都是纤毫不乱,像演员上场,练了千遍万遍,下过功夫的。连她穿拖鞋倒垃圾那样杂散的画面,也是自成一体。与她打交道,大脑自然而然地

持枪上械,条件反射般。赵辉愈是这么想,便愈是内疚。他这么看她,她却未必真是这样。她比他年轻得多,又是女人。好像,他真是欠了她“怜

惜”两字。
送走陶无忌,赵辉径直回家。雨停了。在小区门口买了束玫瑰。走到楼下正要开门,后面有人“哎”的一声。他回头,周琳斜倚在树旁,手里

拿着半截烟。穿的是家居服,不像刚从外面回来。他一怔,从未见过她抽烟。花束完全暴露在她的视线之下,无遮无拦。拿花的手有些突兀。她问

:“送给我的?”赵辉笑笑,把花递给她。
“谢谢。”她用持烟的手,拨弄了一下花瓣,“——为什么送我花?”
“送女人花,还需要理由吗?”赵辉说。脸上笑意更盛,只当没有察觉气氛的不寻常。
她道:“——花很漂亮,送给我可惜了。”
“鲜花赠佳人。正合适。”赵辉见她把烟头扔掉,踩了几下。打开防盗门,“回家吗?”
“再过会儿。”
他看表,十一点整。“要不,散个步?”他提议。
“不想动。”
“行啊,”赵辉关上门,重又踱到她身边,“我陪你一起站会儿。我是A型血,人肉蚊香。保你全身而退。”
她嘿的一声,又掏出烟,正要点火,瞥见他的目光,“——我跟你不同。你是心情不好才抽烟。我恰恰相反,心情越好,抽烟越凶。”
“哦。”他只有笑笑。
她告诉他:“我要搬家了。”不待他开口,径直说下去:“其实搬家本身是件无所谓的事,但我估计你会觉得挺开心。不是有首歌叫《你快乐

,所以我快乐》嘛,你开心了,我也就开心。这叫感同身受。”说完,朝他看,目光竟似有几分嘲弄。沉默几秒,赵辉问:
“我为什么会开心?”
她不回答,停顿一下,转身要走。赵辉拦住她,“说完再走。”她想甩掉。他手上加劲,她甩了几记,挣脱不掉。僵持间,玫瑰掉在地上,碎

花瓣溅得老远。谁也不捡,各自站着。
“——我和苏见仁那张照片,是不是你拍的?”她忽道。
赵辉一凛。
“东东说你学东西很快,Ps软件只教了几下,就能自已上手了。你故意把苏见仁的头像Ps成你自已的,给纪委写举报信。照片早晚会被识破,

再把苏见仁那些污七八糟的老底掀出来,矛头统统指向他。以他的为人,大家群起而攻之、痛打落水狗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还有他儿子那层,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