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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挑扼要,干巴巴里透着些残忍。他猜想苏见仁平常必定也是不怎么遭人待见的。听苗彻的语气便知道。同学间其实也分三六九等的,往往跟家
境、成绩无关,是另一种界别。被边缘的那个,连叫屈的地方都找不到。性格刚硬些,还可自立门户,索性不理你们了。但这毕竟是少数。通常只
能忍着,讨好或是插科打诨。于是便愈发地被孤立,愈发地颓唐,愈发地“莫明其妙”——程家元想到自已,更是难受。那瞬竟有了些顿悟的意思
,打断骨头连着筋,血脉里到底是有些微妙的东西,一两句话说不清。与这个老男人不觉又生出几分亲近。脸上依然板着,径直问他:𝔁ᒐ
“喝不喝酒?”
苏见仁哧的一声,“就你这种酒量——”
“跟你聊天,不把自已灌醉不行。根本听不下去。忒戆。”程家元一脸嫌弃。
“把你生出来,是我做得最戆的事。”苏见仁恨恨地,巴掌抡上去。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在儿子头顶掠过,顺毛捋成倒毛。头皮屑纷纷掉下
,悉悉索索的一片。
赵辉那事很快有了结果。照片经鉴定,头像是Ps上去的。跟他完全不搭界。原版那张也被人抖出来。这年头人肉搜索只是小意思——居然是苏
见仁。手半举着,周琳替他把表扣搭上。他身体微微前倾,笑得牙龈肉毕露。这么一比照,那张伪造的便很清楚了。轮廊有些怪,色彩光线也不协
调。便是造假,也嫌粗糙了些。不专业。赵辉财务上也没有问题。进出帐流水一切正常。女儿去美国看病是真,但费用除了本人积蓄之外,其余尽
是募捐而来。玛丽为赵蕊设的个人网页,做得花花绿绿,很吸引人眼球。陆续有人捐款。美国人便是这点好,有做慈善的习惯。主页上蕊蕊那张照
片是玛丽挑的,唇红齿白,头发乌黑,很符合西方人心目中的东方娃娃形象。简介也是花了心思写的,细节很煽情,催人泪下。款项数目或多或少
。最多的一笔,居然有30万美金。捐款方帐号不可能一个个去查,但粗粗过滤一遍,似乎也挑不出毛病。
目标又落到苏见仁身上。那张照片,他见到也是瞠目结舌,舌头短了半截,“这个,谁拍的——”言下之意便是承认不假。情急之下,他也顾
不得了,“赵辉也拿了金表,不信你去问。”到这地步,纪委的人自然不理。更怀疑照片是他Ps的,“说老实话,瞒不过去的——”苏见仁急得头
皮都麻了。过了两日,又传说审计过程中有人泄露消息。本来也不算大事,谁知他和程家元的关系竟被人抖落出来。父子俩禁止在同一分行上班,
这是行内皆知的规矩。放在平常倒也罢了,偏偏是这要紧关头。程家元又是审计组的成员。谁泄露的消息,自是不言而喻。行里那些促狭的人,嘴
碎,想象力也丰富,都说平常忒小看苏处了,这竟是他下的好大一盘棋,安插儿子进审计部,多个耳目,行事自然方便。老谋深算了。本来这案子
往轻里判也不是不可以,但凡事最怕遇到硬伤——隐瞒父子关系这层,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生生地授人以柄。加上苏见仁做人本就不讨喜,那些平
常眼开眼闭的事,吃请、搓麻、逢年过节的孝敬……也一古脑被人揪出来。银行里便是这点麻烦,又是业务部门,真要细细计较,哪里又挑不出错
。前阵子自贸区那笔贷款也是一桩。同一单据重复贷款,很离谱了。还有再早的,零零星星,俱是摆上台面,老帐新帐一起算——苏见仁感觉像有
一双手从后面推过来,重心不稳,整个人立时便要倒下似的。彻底语无伦次:
“他姓程,我姓苏,谁说我们是父子俩?”
纪委的人好笑,“要不要去验dnA?”
“……我和他妈妈老早离婚了。”
“离婚就不是儿子了?哪条法律规定的?”
“我跟这事没关系,真的。”
“你指哪件事?现在可不止一件事。”
“我冤枉啊——”苏见仁眼泪都要下来了。
陶无忌吃午饭时,听邻桌几人在谈论苏见仁父子,“像搞地下党——”音量不小,旁边人听了,也是笑。听小说似的。一会儿,赵辉拿着餐盘
走过来,众人招呼他,“赵总!”赵辉微笑颔首,“来分行开会——”径直在陶无忌面前坐下。
“刚才遇到苗处,谈起你了。”他道。
陶无忌怔了怔,“哦。”
“有褒有贬。总体还是肯定的。”
“哦,”陶无忌停顿一下,“——谢谢。”
“新加坡去过吗?”赵辉忽问。
陶无忌又是一怔,“嗯?”
“下月初有个培训,综合处的。我带队,点名推荐了你——有时间吧?”
陶无忌还未回答,远远看见程家元朝这边走来,步子很大,转瞬便到了面前。起初不动。陶无忌与他目光相对,只一下,便立刻避了过去。邻
桌那些目光也纷纷投过来。周围倒安静了许多。陶无忌有些预感,心不自觉地开始加速。他依然不动。两人一高一低,有些对峙的态势。陶无忌端
着餐盘,站起来,想说“吃了没”,冷不防的,一只拳头飞快地抡过来,将他打得整个人朝后跌去。“哗啦!”餐盘落在地上,一片狼籍。
众人惊呼声中,程家元又是一拳过去——这次是被拦下了。陶无忌跌坐在地,眼圈好大一块乌紫。旁人要扶他,他示意不用,自已爬了起来。
程家元喘着气,脸上那块胎记跟着膨胀开,颜色也额外地鲜艳。那拳着实不轻。陶无忌嘴角慢慢渗出一条血丝。两人都停了停。不说话,只是互望
着。气氛让人起鸡皮疙瘩。打人的,被打的,脸色都有点发白。半晌,程家元嘴巴一动,迸出三个字:
“王八蛋!”
第15章
冬至前一周,赵辉去了老师的墓地。路上堵,到得有些晚。人很多,熙熙攘攘,各自捧着鲜花和供品。老师是新立的墓,碑上字迹还鲜明,周
围干干净净,杂草也少。恰恰碰到师母和苗彻,刚烧了锡箔,桶底青黑的灰烬。师母眼圈还是肿的。赵辉献了一束菊花,又拿出一盒油墩子,折开
,放在墓前。鞠了三个躬。
“他来过了。”趁苗彻去卫生间时,师母告诉赵辉。
赵辉怔了怔。随即想到这个“他”应该是钱斌。又是一顿。瞥见师母的神情,猜想她必然是知道了。薛致远向他和盘托出的事。一时竟也不知
说什么好。师母望着墓碑上的照片,眼角潮潮的,“——他说,以后有事就叫他。”
“是该这样。”赵辉觉得这么说似乎不妥,但也想不出更好的。
“我跟他说,别的不用,清明冬至来这里看看就行了。”
“嗯。”赵辉点头。
苗彻说送师母回去。两辆车一前一后。到了师母家,苗彻替她把东西拎上去。一会儿下来,见赵辉倚着车门抽烟。停了停,走近,问他讨了支
烟,点上。𝚇ĺ
“怎么没叫我一起?”赵辉问他。
“你忙。”苗彻看向一边,吐出个烟圈。
“我有什么忙的——早知道开一辆车,省点油钱。”
“您还在乎这点钱?”苗彻鼻子里出气,脸上却挂着笑。有些别扭。
赵辉也笑笑。只当听不懂他话里的揶揄。苗彻就是这样的人,脸上写的,便是心里想的。一点折扣没有。赵辉记得,上次苗彻给他脸色看,还
是蕊蕊突然发烧到40度,正巧他在宁夏出差,赶不回来,匆忙间便托了吴显龙,送医院,吊盐水。苗彻完全不知情,还是事后听东东说了才晓得。
“我到底是不是你朋友?”苗大侠有时孩子气上来,很让人哭笑不得。居然还有些吃醋的意味。那阵刚好是他和玛丽闹离婚的当口,为女儿归谁弄
得焦头烂额。赵辉跟他解释,主要是不想再给他添乱。谁家里没个突发情况呢。你当然是朋友,嫡嫡亲亲的朋友。越是朋友,越不想让对方为难。
吴显龙那层,赵辉有次喝酒喝到最后,也跟苗彻剖析过,朋友也分好几种的,倒不完全是交情深浅。这像是儿子女儿同时问,你更喜欢谁?没法比
。女儿宠溺些,儿子倚重些。“你是我的知已,而吴显龙更像是我的大哥或是老爹。我和你是志气相投,跟他不一样,更偏向于一种义务关系。说
得实在点,他将来养老送终端屎端尿,都是我的事。对你就不用。”苗彻知道吴显龙的情况。赵辉每次批贷款给吴显龙,苗彻都担心。嘴上还不好
十分说出来。旁观者清。苗彻又是做这行的,“别给自已惹麻烦。”他劝赵辉。赵辉说,有数。朋友间再推心置腹,到底是留了三分话。除非是喝
醉或是闹翻,轻易不会说出来。否则就是触朋友霉头了。苗彻是有些预感的。没人比他更了解赵辉。长处和短板。有时候往往一个眼神,或是小动
作,就能感觉到。比如那次玛丽在电话里说医药费的事,好好一笔钱,偏要化整为零,一点点打进捐款户头。而且还是从不同的帐户转来。张三李
四王五赵六。数目也是千差万别,多的不提了,少的连一美金也有,转帐记录上还有留言,“嗨,我是朱迪,今年八岁,我去过中国,那里很棒。
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玛丽说这叫画龙点睛,细节决定成败,“吃不消你朋友——”苗彻没吱声。帐目上做名堂的事,他见得太多了。关键是流
水。银行里办业务,头一桩便是查流水。以前常有那种小微企业,批不出贷款,便两三个公司联起来,彼此往对方帐上打钱,你转我五十万,我再
转你五十万,今天转,明天转,把个流水做得轰轰烈烈风生水起,其实就那点钱转来转去,互相起蓬头。贷款起来自然方便许多。有个专业名词叫
“养流水”。这些年查得紧了,收敛些。但偷偷摸摸还在搞。账户更细化些,金额更逼真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世道聪明人太多了——赵辉这
其实也是老套路了。无非形式上多花些心思,叫人难查。钱是吴显龙给的。这点赵辉不讳言。说是借,谁也不会去细究。比起刚毕业那阵,苗彻觉
得自已也变了许多。每次去北京开会,总审计师都要拉着他说笑,“大侠来了”。总师原先在上海分部当副主任,是看着苗彻入行的。他常劝苗彻
要“抓大放小”。这话从领导嘴里讲出来,难得的贴心贴肺。苗彻自已知道,不光审计,其实做人也一样。倒也不为投机取巧,真正是这个理。人
生到底不是考试,没有标准答案。不能像菜市场买菜,斤斤两两都要算清楚。苗彻跟玛丽离婚那阵,两人弄得极难看,很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玛丽把话把狠里说,“你这种人,就等着孤独终老吧。”苗彻回敬了句英文“you too(你也是)”。那时到底还年轻,眼里揉不下沙子。工作上
也是不留余地,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架势。一次去宁波审计,有个科长被查出违规,当地分行要保他,苗彻犟脾气上来,死活不肯。最后还是降了半
级。苗彻还嫌判轻了。后来听人聊起,这科长其实口碑不错,老实巴交的一个人,59岁,差一年就退休了。到底是没得善终。据说不久还得了抑郁
症,几次自杀未遂。类似的情况有许多。苗彻被骂做“铁石心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偶尔也会有些想不通。通常是找赵辉诉苦,说天底下的事情
就是这么奇怪。行得正,未必站得直。做人不容易——回过头一想,赵辉比他还不容易。苗彻从没提过,但心底里是有些把赵辉当偶像的。放在武
打书里,他入的是少林派,赵辉是武当派,一个是外家功夫,一个讲究以柔克刚。后者到底是胜了半筹。样子也好看。苗晓慧小时候也不是省油的
灯,跟她妈一样脾气,讲话不管不顾的。玛丽刚出国那阵,她吵着要去找妈妈,“跟你一起过,我会死掉的。”苗彻恨恨地,替她收拾行李,把玛
丽在美国的地址抄给她,皮夹子也扔给她,“去吧去吧,自已买飞机票,我不拦你。”——还是赵辉打圆场,把晓慧带回自已家,让蕊蕊陪她一起
睡。又对苗彻道,你要是真这么想,就让法院改判,前阵子还为抢女儿闹得差点出人命,现在又这样。苗彻说,小姑娘作死,一会儿嫌我烧饭不好
吃,一会儿又怪我不会扎小辫,东不满意西不满意,让她走吧,走了就清净了,大家开心。赵辉说,她要真跟了她妈妈,现在肯定是吵着要找你了
。苗彻听了不语,忍不住有些伤感。赵辉劝他,父女俩相处也要讲艺术的,你怪她作,其实不晓得她心里有多难受。也是从那时起,苗彻对这宝贝
女儿便额外的疼惜,真正是应了“矫枉过正”这个词,反宠得她无法无天。苗彻不止一次对赵辉说过,等退休后,要搬到郊区,离凡尘俗世远远的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前几年也真是动过这个脑筋,预备在浦东三甲港买套独栋别墅,算下来也才百把万。赵辉开玩笑,“大隐隐于市,那才是高
明。”后来房价飞涨,别说独栋,连叠加、联排都要三、四百万了,苗彻提到这茬便跺脚,说赵辉挡了他的财路。吴显龙那笔钱,苗彻也考虑过,
一来吴与赵的关系不同,二来也是救命钱,说穿就太那个了。苗彻也是把蕊蕊当自已女儿看的。与致远公司合作的那笔基金,赵辉没提,但苗彻多
少知道些。审计组进浦东支行,几个回合下来,谁都看出新副总是一门心思要把事情弄大。苗彻替赵辉捏把汗。纪律摆在那边,不能通气不能泄底
。到底是忍不住,发了条短信,没有文字,只打了个“?”。赵辉回过来:清者自清。
“我没傻到这个地步。”苗彻抽完烟,把烟蒂往地上一扔,踩了两下。
赵辉不语。半晌,拍了拍他的肩,“走吧。”
两人各自上车。小区路窄,不好开。赵辉的车先倒出去,旁边小径借一下,再往前。反光镜里瞥见苗彻那辆车来来回回,倒了好几遍。他应该
是心不在焉。苗彻学车早,车技要比自已好许多。赵辉忽然有些伤感。刚才一句话憋在喉口,始终不敢说——“我们还是朋友吧?”——不敢挑开
这层,真要说绝了,便难收场了。前几日,那事的处理结果下来,苏见仁被内部劝退。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父子俩总有一个要走。苏见仁是当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