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也在帮你。所以说,他才是人肉蚊香。保你全身而退——赵总,您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真是高明啊。”
周琳看向他。第一次在这个男人的脸上看到几分仓惶。她喉口忽的有些哽住,以至于后面的话完全说不下去。她是预备说些狠话的。通常事件

告一段落,都要有些交待,用褒贬分明、干净利落的字眼,把前情做个总结。人也好,事也好,双方在这刻都该是清醒的、决绝的。周琳谈过多次

恋爱,伤过别人的心,自已也被伤过。唯独这次是有些茫然,好像,始终是隔着一层,仿佛彼此不在同一次元。周琳是想说苏见仁,那个傻男人,

几周前跑来找她,话还是老话,最后加了句“只要你肯,我宁可不要我爸的家产,彻底拗断。管他一千万还是两千万,黄金玛瑙钻石翡翠,股票基

金房子车子,去他妈的,他爷爷的,他奶奶的,妈的个巴子的,捺娘的x,老子统统不要了。”那时还是出事前,老爷子也还没断气。周琳知道这男

人窝囊,那阵子隐约也听薛致远提起,说他如何讨好前妻,心心念念要做孝子贤孙,“看着吧,早晚还得复婚——”语气藏不住的轻蔑。周琳完全

没料到他会说这些。他看着她,斩钉截铁地,又重复一遍,“只要你肯,我们现在就走,净身出户就净身出户,赤膊上阵就赤膊上阵,老子统统不

在乎!美国、欧洲、澳洲、东南亚,还是非洲,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他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孩子似的光芒。
周琳觉得,这时候拿苏见仁来比照,其实有些自取其辱。赵辉依然静静站着。一片云遮住月亮,周围愈发暗了。看不清他脸上神情。除了伤心

,周琳竟也有些放心。这男人做事,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周全。这阵子的情形,便是他不说,她也知道些。薛致远那边有的是眼线。漏到她耳里的,

往往比现实更渲染三分。她会甄别。去美国看病那事,她原是有些替他担心的,那么大笔金额,再怎样也有风险。谁知他竟不动声色地处理了。一

点马脚不露——他到底不是那个弹琴时的赵辉。周琳有时候也觉得自已忒天真,竟像个小女孩了。他对她自然不会是真心。他教她下围棋,选场、

占角、拆边。她完全不得要领。那时她便想,围棋下得这么好的人,只怕旁人在他眼里也成了一颗颗棋子。他亲近她,不过因为她像个和婚番外的

公主,能保四方太平。他与致远信托合作,一开始免不了要靠她调停。好多事情,藉着那层关系,自然方便许多。况且她又是自已送上门。稳妥而

不失先机。于情于理,都是步好棋。周琳想起苏见仁最后见她那次,竟还落泪了。“一败涂地了——”她觉得这话也像在说自已。下午中介过来看

房子,很纳闷,说周小姐你前两个月刚买的房子,家俱也才换了新的,这么快就租出去?她说是,越快越好。美克美家的秋冬新款,上周才刚配齐

,一套四十多万。浴缸也是新买的。窗帘也换了。前几日刚把阳台布置一新——她只想快点离开。她一直是个冲动的人。好也是,坏也是。不留余

地。她说“你快乐,所以我快乐”,其实不假。他能全身而退,总好过一败涂地。她宁愿对他失望,也不愿看到他倒霉。
“问个傻问题——你有没有一丁点喜欢过我?”最后,她道。
他依然站着不动。沉默着。周琳窘得竟有些想笑了。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就为了等他回来,亲口问这一句。这种傻事不是第一次做,只是今天

,忒可悲了。
“砰!”
防盗门关上。零零落落的脚步声。赵辉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目光投向那束玫瑰,还有满地烟蒂。半晌,他把玫瑰捡起来,从里面抽出一张小卡

片,上面用美工字体写着“喜欢你”。署名是“盗帅赵留香”。配了小照片。郑少秋的身体,赵辉的脑袋。做这功夫花了他整整一个通宵。以至于

今天有些精神不济。加上喝了酒,思路缓滞。连心痛的感觉都迟来许久。慢了好几个半拍。节奏跟不上。
又隔了半晌,他走到垃圾桶边,把花和卡片一起扔了进去。


第16章
大年初二,陶无忌的父亲带着外孙来到上海。火车站出口处,陶无忌做了块牌子,拿毛笔写了“欢迎陶爱东先生一行”,举得老高。陶父在人

群中一眼看到儿子,原地站住,行李往地上一放,一手仍牵着外孙,另一手举过头顶,有力地挥了两挥。再兴奋,动作依然是沉稳。“爸!”陶无

忌抢上前,拿了行李。陶父眯着眼,朝儿子端详,瞥见他冻得通红的脸颊和手,呵出的白气在半空中蜿蜒,“——等了很久?”陶无忌摇头,“刚

到。”陶父把外孙小顺往他面前一推,“叫人。”小家伙比半年前高了不少,竟有些腼腆,朝外公身后躲去,嘴上道“舅舅”。陶无忌笑了笑,一

手抱起他,一手拿行李,“走,车在那边。”
“你还开了车?”陶父问。
“跟朋友借的。”
苗晓慧等在车里。远远看见陶无忌带着人过来,忙下车:“伯父。”陶父有些吃惊,“哎”了一声,朝儿子看。陶无忌说:“这是晓慧。”陶

父顿时慌了,两只手不自然地朝身后伸去,裤袋上擦了擦,继而拿出来,半空中虚晃一下,像是要握手,竟又差了几寸,方向偏了,“这个,真是

的,”陶父埋怨地朝儿子瞪一眼,因为局促,便格外地生气,“怎么好让人家姑娘跑一趟,怎么好——”苗晓慧说:“伯父,不用客气,应该的。

”招呼他上车。陶父让了让,拉着外孙坐在后排。一路上也顾不得看风景,只是瞥着儿子与准儿媳的后脑勺。儿子问些闲话,家里情况如何,两个

姐姐怎样,姐夫怎样。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听苗晓慧问儿子“几时去学车”,儿子说“有你在,我要学什么车”,女孩嘿的一声,“上海不学

车,就等于少一条腿。”陶无忌回过头,对父亲笑笑,又摸摸小顺的脸。陶父嗫嚅着,直到临下车那刻才把话说出来:
“那个,你爸几时有空,一起吃个饭?”眼角挤出几条沟壑,咧开嘴,露出泛黄的牙齿。朝苗晓慧堆了个笑脸。
程家元离开审计部那天,刚好是陶无忌从新加坡出差回来,带了些土特产给同事们。程家元默默整理东西。陶无忌递了一包肉脯过去,“尝尝

。”做好被他一把打掉的准备。程家元果然不接,朝他看,“滚开!”同事们的目光都有些暖昧,也不多话。陶无忌嘴巴一动,想再说些什么,瞥

见苗彻从一旁走过来,只得停住。苗彻径直走到两人边上,问程家元,“差不多了?”程家元嗯的一声。苗彻点头,伸手与他一握:“保重。”
陶无忌挑了几件零食,去敲苗彻的门。“苗处,吃吃白相相。”故意做出没心没肺的样子。送上门讨骂。程家元的事是一桩,去新加坡又是一

桩。任人宰割的架势。看苗彻对他到底厌恶到什么程度。陶无忌宁可被骂一通,也不愿这么不死不活地耗着。这阵子竟连眼里的火星也瞧不见了,

除了公事上交待,其余不多说一个字,进进出出只当他是空气。完全陌生人似的。陶无忌想来想去,还是要找苗彻好好谈一次。把话说清楚。有些

事情,对别人可以瞒着,唯独对苗彻,要和盘托出,一字不漏地说给他听。
“那事跟你没关系。我知道。”苗彻直截了当,“赵总怕我误会你,老早解释过了。他说孩子也不容易,不能让他吃哑巴亏。还特意关照我,

不能给你穿小鞋。”
陶无忌一怔,倒有些意外了。“哦。”
“所以你不用紧张,也不用觉得委屈。现在这样多好,姥姥疼舅舅爱,面子里子都不缺了,还站着干嘛?”苗彻低头看文件,“——我不吃零

食,拿走吧。”
陶无忌只得退出来。猜想赵辉说那话,苗彻未必会全信。上班才半年,却已有些了解职场里那些关窍。一步是一步,前后相连,几步便是一个

回合,高下立见。他陶无忌靠谁进的业务部,再是审计部,还有海外考察,新人少有的优遇。无数双眼睛盯着,电脑芯片那样计算、汇总、归纳。

得出结果。他自然被看成是赵辉的人。苏见仁父子那层,他说也好,不说也好,都不会改变什么。旁人自会想象,按惯常的逻辑,把没见到的事情

编圆。陶无忌竟真是连委屈也不能。这当口再叫屈,是要被人骂的。连解释也找不到由头。境况竟是更糟了。尴尬得要命。苗彻的眼神,其实是有

些不讲道理的。不给他辩解的机会。让他心里憋屈,却又完全说不出来。
“你爸故意制造出一种假象。搞得好像我是一个小人。”他对苗晓慧道。
“没人会这么认为。我不会,你不会,我爸心里也不会。”苗晓慧说得飞快,“没必要为这种事烦恼,我爸就那种脾气。等着吧,总有一天他

会为现在的固执后悔。早晚都是一家人,留点余地,他日好相见。这个道理他就是不懂。”
苗晓慧说她怀孕了。陶无忌以为她在说笑。及至她把两条杠的验孕棒拿出来,才真的吓傻了。半天说不出话。“看你的模样,好像不准备负责

?”她开玩笑。但这丝毫没有缓解作用。陶无忌背上都冒冷汗了。几乎可以想见苗彻杀死人的目光,“你小子果然卑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至少这当口不行。但也不能劝苗晓慧把孩子打掉。那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了。陶无忌问她,“你告诉胡悦了没有?”她嘿的一声:“告不告诉都一

样,别指望她会说服我。”陶无忌只好闭嘴。除非想得很清楚,否则不宜再往下谈。容易惹事。
“老天爷在给你机会。”蒋芮撺掇他,“女方家长最怕这个,十试九灵。”
“你以为是旧社会?现在谁还在乎这个?”陶无忌没好气,“——老天爷是在给她爸爸机会,让我又多一条罪名。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所有

人,这小子是个混球,不管哪个方面,人品都相当差。他不是棒打鸳鸯,而是为民除害。”
蒋芮笑起来。脸上的青春痘跟着兴奋,一颗颗饱满透亮,像被雨水浇灌,愈发茁壮了。这家伙最近心情不错。手里几只股票,翻了两个跟头都

不止。上次他问陶无忌借的八千块,连本带息还了一万五千。“都赶上高利贷了——”他得意洋洋。陶无忌没跟他客气。早晓得那钱是派了别的用

场,没戳穿他罢了。他也是胆大,东拼西凑借了五万块,竟全都扑了上去。“亏得赚了,否则只有跳黄浦江。”陶无忌说他。他笑,“怎么可能亏

——”陶无忌隐隐猜到几分,劝他,“别太野豁豁,你看网上,分分钟都有人栽进去。”是说老鼠仓。证券经纪人得到内部消息,某只股票要涨,

便先下手,集合竞价时填跌停板价格,趁庄家盘中把价格打压下去,一秒钟的工夫预埋成交,然后迅速拉阳线,涨停。散户根本来不及跟。这样一

来一去就是百分之二十。庄家花大钱做盘,竟也赚不了多少。倒给这些人抬轿子了。早几年管得松,老鼠仓到处都是,现在好些,但还是不少。陶

无忌猜想蒋芮必然是这样。如今股市就跟赌场没两样。十赌九骗。一伙人合起来骗另一伙人的钱。老鼠仓说到底还是“飞苍蝇”,风险更大些,黑

白两道都讨嫌。陶无忌问他:
“一共投了多少?”
“我将来讨老婆,还有我妈养老。全靠它了。”答非所问。
陶无忌暗自叹了口气。晓得劝他也没用。这种情况下还能稳得牢,就不是蒋芮了。这人大学里基本没好好上过课,心思活得要命,研究各种赚

钱的门道。推销保险、做黄牛、开微店。甚至还打游戏卖装备。他人极聪明,也肯花工夫,有一阵淘宝注册了个小店,靠朋友介绍,还有论坛上吆

喝,找他买装备和帐号的人不少。运气好一个月就有万把块。当然不长久。太费时,也伤眼睛。他说他从初中起就开始打工了,倒不像现在时髦的

说法,锻炼独立生活的能力,培养经济意识那种。真正是缺钱。“我爸那个人,从来没有爽爽气气给零花钱的时候,连我妈的生活费都是讨了又讨

,打发叫化子似的,”他涎着脸,“把钱看得重,这点我随我爸。”他劝陶无忌也买些股票,“不赚白不赚——”陶无忌不肯。他道,“我晓得你

是股神,可现在股市哪有技术面啊,都是炒消息。早点把荷包赚满,老丈人才会放心把女儿交给你。”陶无忌忍不住好笑,“你倒是替我操心。”

他叹口气:“我怎么能不操心。我的人生理想就是——自已好,妈妈好,还有朋友好。”陶无忌道:“三好学生。”他点头:“那是。”
陶父催了几次。陶无忌推三阻四,到底躲不过,佯装去饭店订了位子。想着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反正元宵节前父亲就要返程,摒摒也就过

去了。这几日带他逛街,上海滩吃的玩的,哪里都不落空。一半是尽孝,一半也是希望转移注意力。偏偏老人家不依不饶,满脑子想的就是与亲家

碰头。“我来一趟不容易,不把正事办了,心里不踏实。”陶父坚持,“儿女的事,还是要长辈出场才像样。这点走到哪里都一样,错不了。”陶

无忌知道父亲是为自已好。其实也是担心,好或不好,都要讨一句准话。儿子平常说得含含糊糊,陶父心里早猜到了八九分。也是意料中的事。放

在县城里,哪家经济条件好些,女孩相貌出众些,求亲的人都踏破门槛。何况还是上海女孩,家境又那样。陶父听说儿子跟苗彻在一个办公室,很

惊讶,“他待你好不好?”陶无忌道:“有什么好不好的,我工资也不是他发的。”陶父听出这话里的牢骚,“他待你不好?”陶无忌便笑,“爸

,绕口令吗?”陶父瞥见儿子的神情,更料定是这样没错。便愈加的催促,吃饭、碰头,力图在形式上做得更郑重些,“挑贵的饭店,越贵越好—

—”
苗彻竟也来了。大年初六,长假的最后一天。陶无忌事先问苗晓慧,“你怎么跟你爸说的?”苗晓慧道,“我说,他要是不来,我就从三楼跳

下去,一尸两命。”
“他这人脾气特别怪,有可能会砸场子。”陶无忌给父亲打预防针。
“我们诚意到了,就算人家要砸场子,也只有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