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晚上,吴显龙设宴,邀了赵辉和苏见仁。这顿饭是专程感谢苏见仁。结束后,吴显龙说要找个地方打麻将。苏见仁明白他的意思。麻将台

上有输有赢,现金往来,不露痕迹。老办法了。也不推辞,跟着去了。赵辉是不打麻将的,说要离开。吴显龙送他到门口,初时一直不语,只是搭

着他肩膀。及至车门要关上了,才幽幽地道了句“兄弟,实在不晓得说什么好,反正——又是感谢又是惭愧。”赵辉忙道:“阿哥,不要这么讲。

”吴显龙叹道:“换了别人,总有办法报答,有来有去,大家都是交易。唯独对你,不晓得怎么办才好。”赵辉道:“兄弟之间,讲感情不讲别的

。只要你好,我就好。再客气就见外了。”吴显龙点头:“——好兄弟。”
赵辉车上接到薛致远的电话,“吃得挺好?”赵辉径直问他:“有事吗?”那头笑笑,“没事,就是告诉你一声——德清那边,摆平了。”赵

辉知道这人是邀功来了。天鹅岛那个项目,当初贷款是拿浙江德清的两块地做抵押物,司法拍卖就在昨天。这边基金还在募集阶段,时间上来不及

,只能另想办法。薛致远找了几个当地人,交了保证金。起拍价只有市价的百分之六十,因此参拍的人不少。那几个地头蛇,堵在门口,说些恐吓

的话,或是拿三万五万利诱,逼走了几个,剩下一、两个,便硬碰硬地拍,不管价格多少,只是举牌,人家哪里跟得起,最后也只得作罢。这边再

放弃资格。程序上讲,是要赔保证金的。薛致远通了些路子,找到拍卖行和法院,象征性地缴了些钱,便也全身而退。两块地都保住了。还用手机

发来当时的画面,真是有些惊心动魄呢,那几个人,俱是一身短打扮,流氓般架势,对周围人推推搡搡,不停地爆粗口。薛致远建了个微信群,把

周琳和赵辉都拉进来。视频便是发在群里。周琳问薛致远,“不能用点文明的手段吗?”薛致远回答,“称得上‘手段’的,都文明不到哪里去。

”周琳又问赵辉,“赵总您觉得呢?”赵辉不搭腔,转身便退了微信群。
“我跟你不是同道中人。”
赵辉很想这么说。犹豫了半晌,到底没出口。说了就忒小儿科了。电话那头问,“这周日老师下葬,去不去?”赵辉道:“去。”他道:“我

也去。”两人停顿一下。不知怎的,赵辉竟是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敷衍两句,便挂了电话。
车到半途,发现家里钥匙没拿,应该是落在支行,看时间还不太晚,便又折回去拿。到了大堂,电梯门一开,见陶无忌从里面走出来:“刚下

班?”陶无忌叫声“赵总”,道:“看会儿文件,顺便蹭个空调。”赵辉拿了钥匙下来,车开出一段,见陶无忌走在前面,便停在他边上。摇下车

窗:“——要不要再蹭个车?”
陶无忌下周调去审计部。他在车上向赵辉致谢,“赵总,一直想郑重地跟您道声谢,但都找不到机会,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赵辉道:“不客

气,你是个很棒的员工,我只是做了份内事。”审计部是分行唯一直属总行的部门,门槛高,向来只招有资历的优秀员工,极少对新人开放。这次

也是凑巧,审计部内部调整,近三分之一的人员调至其它岗位,重新招人。其实也是大换血。由各部门负责人推荐,再统一考核。赵辉向分行推荐

了陶无忌。一众名单里,陶无忌是最年轻的。却也由不得别人不服气。悟性高,思路清楚,人又勤奋,业绩摆在那里,实打实的数据。老关好几桩

case,靠他才谈下来。那些客户讲起来与老关是多年的老关系了,但几次照面下来,反与陶无忌更为投契。年纪轻,前景要好得多。生意场上再现

实不过,人人会看山水,早打算早筹谋。到头来,那些人竟是看在陶无忌的面上才答应的。捡这现成的便宜,老关嘴上还要逞能,到处说“名师出

高徒”。还有白珏那事,在场那么多人,唯独他挺身而出,勇气可嘉。整个分行都传遍了,说果然叫“无忌”的都是大侠,有胆色。赵辉事先并没

告诉陶无忌,待文件下来,陶无忌才知情。还是从别人口里听到消息,说是赵总写的荐信。好消息突如其来,倒有些懵了。
“这下如愿了,”赵辉跟他开玩笑,“总算在未来岳父身边扎下来了——”
陶无忌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谢谢您。”
“没什么,我只是顺水推舟。”
“不止这件事,”陶无忌停顿一下,“——我知道,您帮过我很多次。其实我早该跟您说谢谢的。”
赵辉笑笑,没吭声。想,行里到底是没有秘密的。陶无忌的班主任,是他当年一个关系很好的师弟,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陶无忌”这个名

字,之前听师弟提过几次,评价很高,便有些印象。师弟也是个端正的人,素日里极少开口,唯独这次求他尽量关照。说这孩子家境不好,但有天

份,人也刻苦。赵辉看了档案和面试成绩,点名向人力资源部要了陶无忌。但也只是暗暗关注。见他果然优秀,又拍板将他从前台调到业务部。国

有银行摊子大、人口多,实习生里好几个都是有背景的,通了路子,一层层地托人。赵辉也不是没收到过条子。名额就那么几个,陶无忌再出众,

若没有赵辉伸手扶一把,也只能原地踏步。至于去审计部,更是难得的机会。支行里那么多人,一个个饿狼似的盯着。让陶无忌去,赵辉有自已的

想法。提这个不提那个,横竖是一人欢喜百人忧,索性拉个新同志,剑走偏锋,倒让人没话说。况且这孩子也确实不错。那天与苗彻提到这事,苗

彻开玩笑说“故意跟我过不去——”赵辉说:“看到他,就想到我们自已。”苗彻也沉默了一下。两人回忆当年刚进银行那阵,也是意气风发,做

人做事都是横冲直撞。吃过亏,碰过钉子,走过弯路,也被抬过轿子。什么没经历过。一倏忽,几十年过去。头发都白了大半。苗彻说,“现在的

青年人,比我们那时更聪明。”赵辉知道他的意思。白珏那事,陶无忌其实是有些过火的。强出头,搏出位。年轻人的那些小心思,到了他们这个

年纪,又如何会看不明白。亏得没出人命,否则就难收拾了。成烈土了。
“孙老师一直很关照我。”陶无忌道。
赵辉点头。师弟必然向他提过与自已的关系。
“每个出色的学生后面,都有一个好老师。”赵辉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当年有不少人劝我留校。说我的性格,很适合当教书匠。”
“那后来呢,为什么没当?”陶无忌问。
赵辉耸耸肩,“可能还是觉得不适合吧。世界上最了解自已的,永远只有自已。别人眼睛里看到的,都不准确。往往只是皮毛,片面、单一,

甚至是截然相反。哪怕再熟悉再亲近的人,也是如此。”
陶无忌点了点头,“——您说的对。”
赵辉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一丝诧异,应该是觉得自已的语气有些怆然。对着一个孩子。赵辉调整了一下情绪。今晚吴显龙本来是劝他喝点酒的,

他借口开车,没喝。其实是怕喝醉失态。通常心情越乱,便会醉得越快。吴显龙翻来覆去地说“谢谢”,他恨不得把耳朵捂上,眼睛蒙上。不听,

也不看——以前的路,是一步步走的,大脑指挥手脚。这几天,却是一下子飘过去的,身子控制不好方向,便愈加地慌乱。手心里全是汗。却还不

能露出来。说不出口。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
车子撞上围杆那瞬,赵辉听见陶无忌叫了一声“小心”,已是晚了。“砰!”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及至醒过来,发现自已躺在医院的病床

上。旁边,陶无忌坐在轮椅上,带着护颈。
交警陆续给两人做了笔录。对方车辆负主要责任,会车时打远光灯,影响司机视线。好在气垫弹出及时,才没有大碍。一个脖子脱臼,一个轻

微脑震荡。赵辉挺抱歉,“难得让你搭个车,还害你受伤。”陶无忌说没事,又问赵辉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家,“我反正是一个人住,您是否要跟家

人说一声?”赵辉一想没错,连忙打电话给保姆,谎称临时出差,次日再回上海。
“这一阵老是到医院探病。现在轮到自已了。”
两人在急症病房观察一夜。病床紧挨着。睡不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因有了刚才同生共死的交情,靠得又近,话题便也更亲密些。陶无忌

问赵辉:“您在s行待这么多年,没想过离开吗?”赵辉道:“自然也想过。总有做得不开心的时候,再看猎头那里发来的资料,实在是诱人啊。一

个月抵两个月都不止,头衔也响亮得多。但真想走,又舍不得了。”陶无忌道:“赵总是重感情的人。”赵辉叹道:“也不是重感情,上了年纪,

多少也懒了。懒得动,懒得折腾。就跟S行耗到老了。也想看看它到底能发展成怎么样。平常开会天天说‘国有银行前景好,形势一片光明’,说

得多了,就真的相信了,想看它走向世界的那一天。先自我催眠,再催眠你们这些小的。国有银行才真的有希望。”陶无忌闻言笑了笑。赵辉也笑

,“这话咱们是关起门来说,领导讲话太实惠,传出去要被领导的领导穿小鞋的。”陶无忌想听上海1号的事,让赵辉聊些细节,“大家都说,这是

s行几年来最漂亮的一个case。”赵辉笑笑,说无非是胆子大些,别人不敢投,自已冲在前面,“人人都想赚钱,又怕蚀本,天底下哪有面面俱到的

事?我这人,别人只当我稳重,其实我骨子里野豁豁的很。认准一件事,死活都要干成。”陶无忌道:“陆家嘴那么多高楼,经营惨淡的多得是。

比如隔壁那幢,一半楼层都是空的。您不怕?”赵辉道:“老实讲,三分靠判断,七分靠运气。”陶无忌笑了笑。“其实,还有个原因,”赵辉说

到这里,停顿一下,似在犹豫该不该对这孩子吐露,“——我爱人,是土生土长的浦东人。她从小住在陆家嘴,直到二十岁才拆迁搬走。花园石桥

路1号。这是她原来的门牌号。因为好听,我便一直记着。这么巧,刚刚好是上海1号的位置,分毫不差的。这块地拆了盖,盖了拆,建过菜场、超

市、小学,现在竟然要建一幢全国最高的楼。她要是还活着,不知会感慨成什么样。她对浦东有感情。我时常想,这幢楼再怎么高大上,脚下的土

地始终是那一块,生生世世不会变的。是我爱人的家,也是我的家。你懂的,上了年纪,就会有些乱七八糟的傻念头冒出来,自已也控制不住。”

瞥见陶无忌怔怔听着,笑了一下,“——也说说你的事吧。”
陶无忌说起自已的家乡。小县城,不过几千户人家。青石铺就的路,小河浜,老柳树。冬暖夏凉。生活节奏缓慢。陶无忌说他父亲原先在县医

院当会计,后来被人开后门挤掉铁饭碗,改行在医院附近开了爿小文具店。兼职是当‘账房先生’。县城结婚流行请账房先生。拿张大红纸,男女

两家分开,按亲疏远近,写下客人的名字,后面跟着各户的礼钱数目。钱和帐要分文不差,最后交到双方家长手上。陶父人厚道,字写得漂亮,又

当过会计,很适合干这个。时常被叫去,赚一封红包。但也不是没出过岔子。有一次,女方没交代清楚,把新娘的亲舅和表舅名字说反了。“娘舅

大过天”,按理舅爷是要排在第一位的。这是风俗。陶父大笔一挥,错把表舅的名字写在首位。本来这也没什么,再重写一份就是了。偏生那亲娘

舅是个极蛮横的人,冲上来把红纸一抢,便撕个粉碎。还差点动手。陶父吓坏了,回来就说以后不干了。第二天,娘舅带着烟酒上门赔罪,说自已

喝醉了,得罪先生了。陶父觉得他是个爽快人,一来一去,倒成了朋友。陶无忌和两个姐姐,从小到大吃过的喜酒,几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县城的

喜筵多是露天席,搭个棚,从早吃到晚,哪里还安插不下两、三个孩子。尤其陶无忌,念书好,方圆几里都有些名气的,跟在父亲后面,不用开口

,人家便拉了他坐下,好饭好菜地招待。“秀才”,大家都这么叫他。及至考上大学,“秀才”变成“状元”。比起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老家的人

倒似更看重学习。陶父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经济条件不好,但很受人尊敬,甚至陶无忌十几岁的时候,就有媒婆上门,说有女孩儿家想先把婚事

订下,将来好就最好,若是不好,我们也没怨言的。还有愿意资助学费的,说将来婚事若是成了,就算嫁妆,不成就当借给孩子,不收利息。
赵辉忍不住笑,“很抢手啊——如果你回老家,肯定能娶到最漂亮的媳妇。”
陶无忌脸红了一下,“那也不一定。”
次日,陶无忌请了病假,去提篮桥监狱看朱强。上周判的,五年。看守把人带出来,瘦了一圈,脸颊那里凹下去。见到陶无忌,他先是一怔,

随即问:“吃过生活了?”——是说陶无忌的脖子。陶无忌道:“交通意外。”他嘿的一声:“没死,运气不错。”陶无忌道:“差一点。”他道

:“老天不长眼。”
陶无忌带了一袋水果。看守接过,检查了一下,示意可以。朱强手铐着,不能动,忽的,飞起一脚,把那袋水果踢得老远,苹果葡萄滚一地。

“干什么!”看守拿起棍子,就往他身上砸去。朱强“呸”的一声,朝地上吐了口痰,看向陶无忌,冷冷地道:
“滚!”
回去的路上,陶无忌觉得舒服了些。脱臼的脖子也顺畅许多。他就是去挨骂的。可惜隔着玻璃,否则再挨两下打,就更舒服了。胸口那里被什

么充溢着,有许多东西不吐不快。他拿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半小时后,他到了胡悦家附近的小茶馆。胡悦已等在那里。靠窗的位置。点好了茶

和果盘。她听出电话里他的异样,神情愈加温柔:
“有事?”
他告诉她,有一阵县城里流行天主教,好多人都入了教。天主教要告解,把自已犯的错如实地向神父说出来。很多时候,告解亭成了孩子们的

玩具。他们钻进去,扮作神父,偷听别人的秘密。很少有人会真的告解。但偶尔也会碰到一两个傻子,跪在那里倾诉。一次,某人向“神父”告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