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下来,皮肤雪白。赵辉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女儿。日子久了,倒也谈不上多么难受。只是担忧。心都是揪起来的,半空中打个结,生疼生疼的。
东东也睡着了,手里兀自拿着手机。赵辉把手机拿开,无意中按了键,屏幕上一张照片跳出来,竟是那天周琳包粽子,脸上还沾了一粒米,很

专注的神情。赵辉又望向床头柜,像册翻开,刚好是李莹包粽子那张,头发扎起,穿一身淡青色衣服,手拿粽叶,嘴里咬着粽线。衣服与棕叶的色

彩很是协调。隔得久了,照片有些发黄。翻过一页,是李莹抱着东东在街心花园。那时东东才出生不久,被李莹抱在手里。大冬天,东东里三层外

三层地裹着,脸蛋红扑扑,像个大阿福。时间生着脚,会走路,还会轻功,倏忽一下便过去,完全不察觉地——赵辉静静看了一会儿,关灯,轻手

轻脚地开门出去。
走到阳台上,点了支烟。稍顷,听见隔壁有动静,周琳穿着睡衣出来。两人打个照面。“赵总弹钢琴啊?”她道。他问:“吵着你了?”她忙

摇头,“我喜欢这支《秘密的庭院》,好听。”赵辉笑笑。停了几秒,她问他:“这两天心情好点没有?”他愣了愣。她道:“你老师——”他哦

了一声,“都过去了,生老病死,老天爷都没法子的事。”她道:“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他点头:“没错。”她朝他看,“第一次看你抽烟。

”他停顿一下,把烟掐灭,“偶尔抽抽。”她道:“心情不好的时候?”他道:“不一定。”她道:“我猜也是。”他没明白:“什么?”她道:

“如果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抽烟,烟厂都要关门了。”赵辉嗯的一声:“我本来就抽得不多。再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真这样,也不见得会

关门。”她笑笑,又道:“我倒是蛮喜欢你抽烟。”他一怔:“嗯?”她道:“感觉亲切许多。不抽烟不喝酒不玩女人,刀枪不入,这样的男人其

实挺可怕。”说完耸耸肩,做好他生气的准备。谁知他竟没有。只是把头转向远方,半个身子探出去,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
“赵总好像很累?”她问。
他没有回答。半晌,缓缓道:“今天,是我和妻子的结婚纪念日。”
阳台那头似是有些意外,“哦。”
“23年了。”
两人沉默了一下。
“时间过得真快。”她叹道。
“这话应该我说,”他感慨,”——快得仿佛一切都是昨天发生的事。”
真是很奇怪的夜晚呢。放在之前,赵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和这样一个女人,谈论自已的妻子。而且还是自已挑的头。灯光昏暗,中间隔着

那些花花草草,他看不清她的脸。隐约有种错觉,好像是李莹站在那里,听他倾诉。恍如隔世般。李莹是个好女人。她的好,比旁人看到的还要多

。倘若没有她,不会有今天的他。她是那么聪明、善良、还有些倔强——周琳听得很认真,似是期待了很久。呼吸声随着他的讲话内容而抑抑顿挫

。他跳开那些格外忧伤的片断,尽可能让叙述变得平缓、从容。事实上,这也是他希望达成的效果。
“生老病死,老天爷都没法子的事。”她拿他刚才说的话,安慰他。
“没错。”他点头。
回到房间,赵辉拿手机拨了个号码。那头接起来,薛致远的声音:
“这么晚?”
“上次你说的私募基金,有空可以聊聊。”赵辉说完,很快地挂断。


第11章
午饭时,苏见仁看见程家元与胡悦坐在一起。拿着托盘从两人边上过去,故意放慢脚步,胡悦叫声“苏处”,程家元则不吭声。苏见仁问:“

我能坐这里吗?”胡悦把餐盘朝旁边挪了挪,“请坐。”苏见仁放下餐盘,瞥见程家元面前只有两个素菜,“减肥啊?”程家元“嗯”了一声。苏

见仁朝胡悦笑笑,“现在时代变了,男同志也减肥——”程家元不睬,低头吃饭。胡悦觉察出一丝异样。苏见仁讨个没趣,也不多话。三人不尴不

尬地吃饭。
“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苏见仁给程家元发了条短信。瞥见程家元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又放下。“我待会儿去买咖啡,给你带一杯?”他问胡

悦。胡悦说“谢谢”。
吃完饭,苏见仁先回到办公室。一会儿,程家元到了。“找我有事?”苏见仁嘴一呶,示意他把门关上。程家元关上门,转过身,有些倔强地

站着。苏见仁朝他看:“坐吧。”他依然站着,“有事就讲。”苏见仁停了几秒,问他:“去看过你爷爷了?”
程家元“哦”的一声——音拉得很长,一丝讥讽的意味从嘴角漏出,迅速朝父亲看了一眼。恍然大悟的神情。苏见仁有些窘。其实也是意料之

中。老爷子情况不大好,医生说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了。之前苏见仁每次去,都是偷偷摸摸的,怕讨骂。老爷子身子再不济,嗓门依然是响亮的

,混着陕北口音的上海话,很有威慑力。五个兄弟姐妹,唯独他每次出现,都格外地让老人家提神。老爷子骂人是不留余地的,狠话加脏话,还有

土话,一古脑端出来,呱啦松脆,也不管别人是否下得来台。前几日,老爷子说“统统来”,一众子女,加上儿媳女婿、孙子孙女,围着病床排成

几个横列。苏见仁站在最后一排。躲在前面人的脑袋后头,听老爷子道“那个东西呢,出来!”语气一出,大家都知道是说谁。前排很自觉分开一

条路,他上前,叫了声“爸”。老爷子破天荒地没有骂人,话依然说得直逼逼的,“孙子姓苏不姓程,你要是不复婚,以后清明冬至就别来——”

众人都朝苏见仁看,眼神很有内容了。被这样的氛围压着,苏见仁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晓得了”。消息传到程家元妈妈那边,应该是得了鼓励,本

来很软弱的一个女人,竟也有了脾气,“要复婚,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苏见仁听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你这倒也不用太担心。苏见仁的大

姐,做了几十年妇联干部,很稳重的一个人。把弟弟拉过来谈心。兄弟姐妹里头,苏见仁最买这个大姐的帐。大姐的意思也很清楚,清明冬至这种

话不听也罢,但至少一点,说明爸爸很在意家元,希望你能复婚。大姐到底是大姐,看问题透彻,话也说得实在,“关键是态度。爸爸的时间不多

了,你就是做戏,也要做得让他放心。晓得吧?”苏见仁懂了。常言道“孝顺孝顺,要孝,更要顺。”苏见仁决定顺着老爷子。当然这事光自已努

力不行,还得前妻和儿子那边配合。十几年没主动上门了,苏见仁一时倒有些没方向。好在儿子离得近,便打定主意,先从这边入手。
“你是为了爷爷的家产吧?”程家元斜着眼,看他。
被儿子这么揶揄,苏见仁有心理准备。事实上,要说跟“家产”一点关系没有,苏见仁也不好意思。更准确的说法是,让老爷子开心,大家开

心,你好我好大家好。苏见仁没贪财到那个份上,但也没清高到那个份上。该自已的,也不用客气。苏见仁有自知之明,真要像老爷子当年赌气说

的“净身出户”,下半辈子就难过了。这些年虽说没直接跟家里要钱,但老爷子到底还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别的不提,单是眼下住的房子,旧是旧

了点,勉强也称得上一线江景,顶层带阁楼。他住一层,上头一层再租出去,也是笔可观的收入。老爷子真要做绝了,房子收回去,少了租金进帐

,倒要贴钱去租房,每月一来一去就是好几万。苏见仁知道自已的弱点,吃不得苦,也没长性。除了追女人,什么事都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老爷

子活着还好些,倘若咽了气,兄弟姐妹是再现实不过的,一句“爸爸说的呀”,半毛钱都不会同他客气。因此无论如何要趁父亲还在,讨着一句半

句准话,后面才不至于落空。除了这番心思,到底父子一场,以前做得不够好的,都到了这个时候,无论如何该补上些才是,尽尽孝道。还有程家

元母子那边,要说一点愧疚没有,苏见仁也没皮厚到那个程度。当着父亲的面,道个歉,讨几声骂,最好再流几滴眼泪,做成一团和气。苏见仁想

,若能这样,那是再好不过了。
“让我们原谅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程家元道。
“那你忍心让爷爷带着遗憾离开人世?”苏见仁问。
“这是两码事。”
“怎么会是两码事?你爷爷的身体状况你最清楚,你不原谅我,他肯定死不瞑目。我承认,过去是我不好,对不起你们两母子,可爷爷他总归

待你们不错吧。看在爷爷的份上,大家把之前的恩怨暂且放一放,以大局为重,让他老人家走得安心,走得称心。不是蛮好?”
“苏见仁,”程家元忍不住摇头,“——我发现你真是无耻到极点,没药救了。”
“连名带姓叫你老子,”苏见仁嘿的一声,“——你妈教的?”
程家元翻个白眼,转身就走。苏见仁喝道:“等等!”他停下来。苏见仁丢给他一份文件,“行里新推出的一个基金,只对高端客户开放。交

给你了。”程家元并不领情,“我手里又没几个高端客户——”苏见仁打开抽屉,扔过去一叠名片,“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别说

老爸没照顾你。”程家元依然不睬。苏见仁说下去:“男人要做点成绩出来,才会有女人喜欢。你别学我,没出息,只好吃老本。你年纪轻,将来

的路还长。我是为你好,你别拎不清。”这话说得有些贴心贴肺了。程家元犹豫了一下。苏见仁趁势道:
“前台那个姓胡的小姑娘,皮肤白白,眼睛大大——你喜欢她,是不是?”
程家元一惊:“你,你怎么晓得?”
苏见仁暗自好笑。这些年风月场里打滚,别的或许不行,唯独男女间的情事,轧苗头看山水,是再拿手不过的了。程家元又是那样单纯的个性

,小男生初涉爱海,心里想的,都一五一十在脸上写着呢。哪里瞒得了他。苏见仁愈是笃定,神情便愈是郑重:
“跟你妈妈说了没有?——这女孩子我看着也不错,真有那个意思,就要抓紧。”
“人家又未必肯——”程家元皱眉,有些烦躁地。
“追女孩,首先自已要有信心,否则什么都成不了。再说了,你哪里差了?家世就不用提了,免得人家说我们俗气。本科毕业,大银行里上班

,身高长相也差不到哪里,稍微有些减分也就是这块胎记,但现在医术那么发达,激光去斑也就是分分钟的事。性格稳重低调,要求上进,周一到

周五天天排满,又是英语又是cPA。你自已说,这样正派又努力的小青年,到哪里去找?你不要妄自菲薄,我不是癞痢头儿子自已好,而是客观分析

——人家女孩也不是傻子,一边是你,一边是陶无忌,你说她会选谁?”瞥见程家元眼神中闪过一阵惊诧,更加得意洋洋,拍他的肩,“——我是

你爸,别看我平常不响,其实你的事啊,我都清清楚楚。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不为你考虑,为谁考虑?”苏见仁说着,又把那份文件和名片交到

他手里,语速放缓:“这种项目不是人人轮得到的,平常跑断腿,还不及这里随随便便签一笔来得多。这个月业绩榜你要是再上不去,我‘苏’字

倒着写。”
下班时,苏见仁在电梯里遇到赵辉。赵辉又提了一下那个项目。苏见仁说,已经交代下去了。赵辉极少亲自关照,这次是有些例外了。上周,

赵辉找到他,说了意思,又指定与“致远信托”合作。苏见仁听到“致远信托”,便有些不爽。故意挑毛病,推三阻四。赵辉也不吭声,待他说完

了,问起他上月给自贸区的一笔贷款。苏见仁头皮发麻。那客户是朋友的朋友介绍来的,关键是看情面,好处倒没拿多少,不过两副清一色的事。

一套贸易单据同时办了几项贷款,讲起来是违规,但在行里也不算新鲜,僧多粥少,这么干的人多了,还有更过份的,一套单据同时在几个城市贷

款,一女多嫁,也是常事。苏见仁本来没放在心上,但冷不丁被顶头上司拎出来,竟也有些忐忑。好在赵辉只是一提,并没细问。反与他把那事兜

了底,话也说得很诚恳。说这次是为了个老朋友,从小玩到大,感情相当好,资金上有些困难,实在是不能不帮。苏见仁听说过“吴显龙”这个人

,也隐约知道他与赵辉的关系。想,老赵难得徇个情,不找别人,单单托了自已,于公于私都该接手。再说,以他的脾气,项目必定也是牢靠的,

不会给人添麻烦。行里一年专供高端客户的基金也就那么几只,利率高,又是刚性兑付,只只都是抢手货,客户经理们争得打破头。其实也是笔大

生意,大家得便宜——便应承下来,说马上就办。当天写了项目申请书,呈上去。分行审批部那边也是神速,隔了四、五天便批准了。苏见仁向赵

辉保证,加大力度,首推这个项目。唯独一点,该发的牢骚还是要发:“我对薛致远那个人没好感,你也晓得的。搞不懂这次为啥非要跟他合作?

”赵辉叹道:“说实话,我也不喜欢这个人。但必须承认,‘致远信托’最近搞得不错,尤其跟银行合作这块,非常有优势。老苏,我们都不是小

孩子了,工作上要撇开个人恩怨,以大局为重。再讲了,到底是同学一场,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器量放大些,不吃亏。”
苏见仁说起周琳。“她打算在你家隔壁住多久?”赵辉说不知道。苏见仁恨恨地,“姓薛的还骂我‘拉皮条’,我看他才是!”赵辉提醒他:

“要改姓‘贱’了。”他讪讪地:“我不是那个意思。”心里断定老赵这次跟薛致远合作,必然跟周琳有关。只是嘴上不好说出来。赵辉明白他的

心思,“我对周琳没想法。”苏见仁酸溜溜地:“日久生情。”赵辉好笑:“一把年纪了,什么情也生不出来了。”说着,拍他肩膀:“不好跟你

比啊,风流多情苏公子。”苏见仁叹口气:“其实我是比较长情。”赵辉停顿一下:“也对。我们这班同学里面,论痴情,谁也及不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