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致远。
“这个人,做事有些出格。你弄不过他的。”
老师很少背后指责学生。而且还是这样的措辞。赵辉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是我最钟爱的学生。我希望你能过得好,过得称心如意。”
追悼会后,这句话一直在赵辉脑海里盘旋。老师说这话时,嘴角带着一丝微笑,还有希冀。像西方神话里的先知——遗像也是差不多的风格。

老师在教学楼前的一张旧影,还是七、八年前拍的,穿着灰色夹克衫,手插在裤袋里,背着他那只黑色公文包。旁边就是花坛。春天,正是姹紫嫣

红的季节。光线、角度都很好,人沐浴在阳光里的感觉。赵辉那天一直盯着照片看。看久了,眼睛发花,会有错觉,仿佛老师还没走,静静地在那

里。
赵辉生病了。高烧发到四十度,吃药不管用,吊了两天水,温度才一点点下来。请了一周病假。后面几日其实好得差不多了,也懒得上班。躺

在沙发上看电视,遥控器上上下下地按。什么也没看进去。脑子里忽的蹦出一个词来,“自暴自弃”——分行换届的事情,已正式下文了。一个总

行空降的处长,黑马似的杀出来,补了那个缺。顾总电话里安慰的话说了一圈,也是无可奈何。古人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便是这个道理。许

多事情是讲不清的。倘若投下几分,便能收获几分,天底下就没有“委屈”两字了。其实朱强那事一出,赵辉就有些预感了。不早不晚,偏偏这个

当口出事,老天爷都跟他过不去。再加上那个“空降兵”也确实不简单。英国的mbA,年纪比赵辉还轻了五、六岁,一直在海外分行工作,前年为某

境内集团的离岸公司并购一家海外金属企业,项目便是他负责的。虽说是小公司,影响也有限,但对于s行来说,这块业务之前从未涉足,意义便完

全不同。去年还评了s行十大杰出青年,势头很劲。被这样的人取代,赵辉还不好十分叫屈。便愈发的郁闷。在家里戴口罩,怕把感冒传染给孩子。

但防不胜防,蕊蕊还是中招了。过两日,又传染给东东。鼻涕加眼泪,很遭罪。一屋子人都是颓的。全家感冒的情形过去也不是没有,但此时此刻

,在赵辉眼里,家里弥漫的便不仅仅是病菌了,而成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黑压压的,兜头兜脸地扑将过来,逼得人胸口生疼,喘不过气。

空闲也能助长坏情绪。躺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像个老人那样回忆从前。从李莹那段开始,二十年的光景在脑海里过一遍,一幕一幕,放电影似的

。长长地叹口气,得出结论:这就是命。赵辉想到老师那句“我希望你过得称心如意”,竟像是讽刺了。忍不住苦笑。
玛丽回国,邀赵辉一家吃饭。席间,又说起美国那家医院的事。玛丽说:“我查过了,这事不假,已经有好几个成功案例了。”苗彻在桌下踢

她的脚。她不睬,径直问赵辉:“你不考虑一下吗?”赵辉笑笑,没吭声。玛丽又问苗彻:“你们都是银行里干的,想办法弄个贷款,先把孩子眼

睛治好,不行吗?”苗彻点头:“行啊,我把我们总行行长的电话给你,你直接打给他试试。”蕊蕊吃完了,自顾自地“切水果”。赵辉瞥见女儿

与苗晓慧坐在一起,差不多年纪,却像是小了十来岁。苗晓慧把一块鱼挑去刺,放在蕊蕊盘里,“吃鱼。”蕊蕊也不道谢,夹起来便吃,嘴巴塞得

鼓鼓囊囊。苗晓慧问她:“你身上这件衣服真好看,谁买给你的?”哄小孩的口气。蕊蕊回答:“网上买的。”苗晓慧便惊讶道:“真的呀,你告

诉我哪家店,我也买。”蕊蕊打开淘宝,搜出那家店。赵辉道:“蕊蕊,眼睛离PAd远一点。”她答应着,却依然凑得很近。很热情地为苗晓慧挑选

款式和颜色,与店主发消息交流。两个女孩叽叽喳喳,忽的,蕊蕊“哎哟”一声,整个人跌坐在地上。众人都吓了一跳,蕊蕊却道“没事”,屁股

一拍,利索地爬起来。赵辉知道必定是她没看清椅子,扑了空。家里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便岔开话题,问苗晓慧的近况。玛丽插嘴道:“现在灵光

了,会玩金蝉脱壳了。”赵辉一怔,没明白。苗彻也板着脸。苗晓慧嘻嘻一笑,说出上次相亲找人代替的事。那青年也是糊涂,隔了一阵才搞清“

苗晓慧”竟是冒牌货。对方父亲是苗彻的旧邻居,有些交情。苗彻押着女儿上门赔礼。回到家就说要打110。苗晓慧问父亲做啥。苗彻说,脱离父女

关系。苗晓慧说,110不管这事,应该去民政局。苗彻拿这宝贝女儿没辙,恨恨地说要找黑社会,把那个姓陶的做掉。苗晓慧说,你把他做掉,那我

就先打110,再去民政局。
“这丫头实在不让人省心。”
苗彻提起这事,兀自火气未消,想说“还是你们蕊蕊乖”,忍住了。不能触人家心境。单是两个女孩坐在一起,画面已经很让人难受了。赵辉

又是那样敏感的一个人。早些年,苗彻还经常约赵辉一家出来吃饭,现在渐渐少了,主要是考虑到赵辉,怕他不舒服。自家女儿再淘气,终是身体

健康。蕊蕊就有些那个了。其实苗彻挺佩服赵辉,饶是这样的局面,平常也一星半点不露,待人接物从没有难看的时候。换了自已早就乱套了。又

怪玛丽多事,以前单叫女孩们出来,倒也省事,偏偏这次要全家出动。苗彻知道她的心思,是想把看病那事再郑重地提一提。她也算是尽心了,在

网上以蕊蕊的名义设了个捐款,挂些照片上去,零星竟也有人捐个五美金、十美金什么的。医院那边也托了朋友去问,可以分期付款。她甚至对赵

辉提出,借一部分钱给他,不收利息。苗彻对这个前妻再了解不过了,人品绝对ok,就是有些没心没肺。富贵人家的孩子,通常都有这个毛病。很

理想化。考虑问题直来直去。她喋喋不休,把赵辉逼得像是一个不舍得为孩子花钱治病的坏爸爸。苗彻劝她闭嘴,“我们穷人的世界你不懂——”

苗彻猜想,苗晓慧将来多半也是这副德性。女孩子太宝贝太一帆风顺,有好也有不好。那天老邻居或许是为了缓和气氛,与她开玩笑,“我儿子不

好吗?看不上他?”她回答:“挺好的,可惜我已经快结婚了。”说着亮出那枚戒指。弄得大家一阵傻眼。这丫头居然还不罢休,一直夸她那女伴

怎么怎么好。他旁边听着,恨不得把她嘴捂上。亏得那青年很有礼貌,始终没打断她,甚至还微笑地说了句“认识你很高兴”。
苗彻始终觉得,以女儿的个性,应该找个各方面都更成熟的男人。经济条件只是其中一桩。在他看来,陶无忌也是个孩子。当然,通常男生在

这年龄都不会成熟到哪里去,只是,上海男生至少占个“地利”,行事便会平和许多。苗彻年轻时也是有些急吼吼的性情。尤其是追玛丽那阵。贪

她的美貌、可爱。多少也有点贪人家的家世。虚荣心人人都有。现在想起来,其实是有些后悔的。门当户对是老生常谈,却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苗彻不想女儿走前妻的老路。倒也谈不上多么讨厌陶无忌。说到底人家也是个好孩子,别的不提,单单能考来上海,就相当不易了。女儿读书算是

让人省心的了,倘若放在外省市,也顶多考个当地的二流大学。成绩不能跟人家比。但选女婿实在不是选状元。那天陶无忌喝醉了,电话里语无伦

次,证书一张张传过来,发扑克牌似的。苗彻声音冷冰冰,脸上却是忍俊不住。想这孩子挺逗。苗彻觉得,自已现在就跟当年的老丈人差不多,为

了女儿,棒打鸳鸯也是没法子的事。老丈人没挺住,最终妥协了。自已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吸取教训,关键一点就是,心不能软。玛丽有时说起

这事,竟还帮着女儿胡闹,说晓慧像我,脱俗,不食人间烟火。苗彻好笑,说没错,晓慧是神仙姐姐,你是神仙外婆。
赵辉又休息了几天,回去上班。同事间聊起副总换人的事,都对他表示惋惜。赵辉一一拱手相谢。不沮丧,也不故作释然。巧也是巧,下午分

行领导一行人过来视察。那位新副总也在。赵辉原本与他就有些相识,与他握手,说“恭喜”。那人也很客气。寒暄了几句。苗彻还要打趣,把他

拉到一边,说“手心里应该藏把刀片”。赵辉道:“你怎么晓得我没藏?——还是把生锈的刀片。”这位仁兄做事很是雷厉风行,上任没几天,便

撤了个分行业务部的经理。坏帐三、五千万,金额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处理起来也是可轻可重,主要是拿了人家的好处,信用证打包贷款上眼开眼

闭,一张已经过期,另一张索性连企业名字也对不起来。有些嚣张了。讲起来还是苗彻他们审计时查出来的,报到上头,新副总态度很坚决,说必

须严肃处理。旁人也不好再讲什么。苗彻平常也算是做事顶真了,碰到这位仁兄,也有些吃惊。内部审计是个技术话,业务上不消说了,关键还是

“分寸”两字。查或不查,查多还是查少,查出来报是不报,报多报少,才真正是磨人的。真要放开手脚去查,十桩里七、八桩逃不脱的。苗彻最

冤枉一次,对某位即将调岗的老总进行离任审计。其实也是例行公事,通常都是走个形式。苗彻查出几桩,部领导看了,说不必较真,意思意思就

行了。苗彻最反感这些,但领导已经发话,也不好硬撑。索性撂挑子,不审了。谁知审计报告呈到总行,被上头狠批一顿,驳回来,“重审!”这

竟是从未有过的事。后来才晓得,这人已经被上头圈定了,纪委那边也早布置好了。只怪部领导迟钝,没搞懂上头的意思。于是连夜重审,列了十

七八条罪状,才算有个交代。苗彻是项目主审,写检查、扣奖金,搞得很难看。这倒罢了,还被人家牵头皮:“苗大侠原来也是说说而已,徒有其

名——”苗彻一口气憋在肚子里,没处发作,恨得差点写辞职报告。被赵辉劝下来,说的也是老道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不管别人怎么翻江倒

海,我们但求问心无愧。苗彻也不是刚出道的楞头青了,这些年历练了不少,但脾气终是不变。上任以来得罪的人,加起来组建两三支足球队总归

不成问题。每次审计报告交上去,就跟交辞职信差不多。豁出去的感觉——名气倒也做出来了。反得领导器重。都说审计部是该要有这么一头犟驴

,全是小绵羊倒不对了。上面不好交待,下面也压不住。这次是有些跌破眼镜了,居然判得那么重。内审不比外审,又是国有银行,树大根深,每

个动作都牵扯甚多,领导要考量的地方也多,有时候倒不全是包庇、护短什么的。所以说新副总这“三把火”烧得很旺。苗彻对赵辉道:“这朋友

是拉仇恨来了——”赵辉拍他的肩,笑道:“论这个,咱不输给他。”
下班前,赵辉接到母亲的电话,“毛头(吴显龙小名)进医院了,你晓得吗?”赵辉吃了一惊,忙问是什么病。母亲说是脑溢血。赵辉知道吴

显龙素来有高血压,心脑血管那块不大好。便道,我晓得了。母亲又加了句,好像最近生意上不大顺当。赵辉嗯了一声。挂掉电话,便给吴显龙打

过去。是助理接的,说吴总正在休息。赵辉问了医院和病床号,立刻赶过去。到了医院,吴显龙还在睡。助理说要叫醒他,被赵辉拦下了。随意聊

了几句。助理说,吴总是前天晚上突然晕倒的,送到医院时情况很坏,医生还下了病危通知单。赵辉心里叹口气。吴显龙无儿无女,父母也都已过

世。偌大的病房里空空荡荡。母亲也是听老邻居说起,才晓得他住院了——赵辉猜测他是故意瞒着自已。天鹅岛的项目前一阵出了纰漏,贷款到期

付不出钱,银行告到法院,判了个强制执行,已定了司法拍卖的日程。网上搜“显龙集团”,铺天盖地都是负面新闻。赵辉做好准备,他会来找自

已求救——谁知竟没有。赵辉猜到他的心思。不上门不开口,留些他日相见的余地。否则真连朋友都做不成了。生意圈里开口闭口都是“朋友”,

其实顶多算是“伙伴”,弄得不好便是“仇人”。真正的朋友不多。尤其是从小到大推心置腹,为对方赤膊上阵都没二话的那种。赵辉瞥见吴显龙

额头上的皱纹,刀刻似的。鬓角的白发密密麻麻。脸上一点血色没有,白得像纸。忍不住心里难受。又坐了一会儿,吴显龙醒了,见到他:
“你怎么来了?”
赵辉径直问他:“没去找薛致远想办法?”
吴显龙不吭声,让助理替他把枕头垫高些。
“这次连他也帮不上忙?”赵辉又问。
“能帮。”吴显龙停顿一下,“——我不想让他帮。”
赵辉朝他看,有些诧异。忽的,明白了。薛致远必定是提了什么苛刻的条件。像赌场里设套,头一次是引人入局,再下去就没那么容易了。必

然要让你吐些出来。他与吴显龙那样的关系,无人不晓。赵辉知道薛致远会提什么条件。两人沉默了一阵。吴显龙问他:“蕊蕊东东都好?”赵辉

点头:“蛮好。”
晚饭时,保姆做了锅贴。东东问赵辉:“要不要给隔壁阿姨送一碗?”赵辉怔了怔,还未开口,保姆道:“人家送过馄饨,上次包粽子,米和

肉都是她买的——”赵辉不好再说什么,答应了。东东盛了一碗,端到隔壁。赵辉听见周琳咯咯的笑声,说“谢谢你啦”。一会儿,东东回来,手

里多了一张照片。赵辉不认识上面的人,问是谁。蕊蕊一把抢过,嗔道:“爸爸你连吴亦凡都不认识啊——”东东说吴亦凡到上海参加活动,周琳

托朋友千辛万苦搞来他的签名照。赵辉这才晓得原来女儿也追星。瞥见她掩饰不住的兴奋,眼睛鼻头都快挤到照片上了,不禁暗自叹息,家里三个

人,统统被她套牢。这女人天生做公关的材料。
临睡前,赵辉弹了会儿钢琴。许久未弹,手指都有些僵了。怕吵着邻居,也只弹了一小段。关了灯。黑暗中静静坐着,不想动。窗帘未拉全,

一缕月光透进来,夹着树影。微微晃着。听见自已的呼吸声。发了一会儿呆。说是发呆,脑子竟似比平常更清醒。人和事,轮廓鲜明。也许这样的

夜,给人一种额外的安静的力量。
他陆续去看了蕊蕊和东东。蕊蕊睡相不好,趴手趴脚,整条大腿都在外面。他替她盖上被子。睡着时的蕊蕊和别的女孩并无不同。长长的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