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来包粽子。赵辉莫名其妙,又不是端午节,居然想起这个了。两个女人在厨房忙碌,菜场买的新鲜粽叶,肉是隔夜浸下的,加酱油和料酒,一

块块斩成寸许。糯米用浸过肉的酱汁搅勺。现煮的咸蛋,剥出蛋黄。绳子一头咬在嘴里,用巧劲,托叶匙的手撑着,配合另一手的动作,粽叶剩余

部分折盖上去,粽身握住,将盖叶部分捏合折下,用草绳绕扎整个粽身。大锅里烧开水,粽子一只只放进去。不多久,屋里便满是粽香。
“是东东想吃粽子。”保姆告诉赵辉。赵辉起初有些纳闷,随即想起,像册里有一张李莹包粽子的照片。才晓得这孩子的用意。装作不经意问

他,“粽子好吃吗?”东东答非所问:“她不怎么会包粽子。”赵辉自然看得出,周琳做家务是外行,连粽叶都拿不牢。保姆那样嘴欠的人,竟也

没计较什么,任由她胡乱打下手。厨房里一片和谐。东东旁边默默看着。周琳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天。几岁了,读书好不好,有女朋友没有,喜

欢什么运动。东东倚着墙,眼睛看地下,简洁地逐一回答。粽子煮熟了,周琳剥开一个让他尝味。他有些不好意思,周琳把筷子递到他手里,“尝

尝看呀。”他才尝了一口,烫得直咝气,“蛮好。”
赵辉冷眼旁观,猜想他不在家的时候,周琳必定也是光顾的。看保姆与她说话的口气,谈不上很熟,但应该不止一两面的交情,竟有些邻里间

日长时久的意思。也是很家常的。她称呼东东“赵公子”,倒不全是戏谑,亲切的成份占了大半。“赵公子,替我把袖子卷上去些”、“赵公子,

帮个忙,倒杯水”、“赵公子,电视机开大声些”——东东被她使唤,看不出脸上表情,也不吭声。动作倒是很顺畅,一点咯楞不打。𝓍ĺ
欧阳老师去世的前一晚,赵辉在医院陪夜。应该是有些预感的,他说要留下来,老师没有像往常那样拒绝。赵辉借了把躺椅,在病床边。师生

俩头碰头,聊了大半夜。多是听老师说。老师中气不足,语速比平常慢了许多,声音也轻,但好在周围安静。老师又劝他再婚,到底不是七老八十

,将来的日子还长,要有个伴才是;万事都看淡些,工作上生活上,顺其自然,自已开心最重要;身体也要当心,烟酒适度,管住嘴迈开腿。老师

还提到了蕊蕊,说人生在世,各有各的福气,老天爷是公平的,这里缺的,那里说不定会补上——道理是老生常谈,过去也不是没提过。但这样的

夜里,又是医院,便多了些格外的肃然的意义。老师说到后头,停顿一下,道:
“有空多来看看师母。她不容易。”𝔁ʟ
赵辉点头,没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老师想吃油墩子么,我明天买一个。”
“好。想死这味道了。”
次日中午,老师便走了。癌细胞扩散到肝脏,胸腔严重积水。还有吐血。好在走得很快,从急救到拔管子,前后不到两小时。医生安慰师母说

,对一个胃癌晚期病人来讲,他吃的苦头不算多。宣告死亡的那瞬,师母先是一动不动,被点穴似的。随即抢上去,一把扯下老师脸上的白被单。

怔怔看着,约有两三分钟,忽的,扑倒在老师身上,声嘶力竭地,“骗子,你真的走了,你抛下我走了,你这个骗子,抛下我走了——”师母的哭

声,像孩子那样肆无忌惮,泥沙俱下般,完全不留余地。
隔两日大殓。师母身体几近虚脱,葬礼主要由赵辉、苗彻和几个老同学负责张罗。薛致远也很早便来帮忙,还带了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几人打

个照面。薛致远问,有啥要做的?赵辉说了几件,搬花圈、签到、发黑纱。薛致远转向那青年,“听见没有?”青年应了声,走到一旁接过花圈,

默默地按工作人员指引,摆到合适位置。几人互望一眼。赵辉倒还没什么,苗彻是直筒子脾气,就算再忙,该数落的还是要数落。他说薛致远这家

伙没药救了,参加老师葬礼还要带个随从,这点懒都要偷。“没钱赚的事,这人完全不来劲。”苗彻说得有些刻薄。赵辉倒不在乎这些,主要是觉

得那青年有点怪,也不与人说话,自顾自地干活。动作却不怎么利索,花圈碰倒了几次,还老是踩别人的脚。灵堂里人来人往,各自悲伤,唯独他

像个不规则的音符,人群里站着,神情与举止都有些脱节,说不出的别扭。
仪式前,工作人员让家属进到后面接棺木。老师无儿无女,亲戚也不多,赵辉本意是想陪师母过去,再加上苗彻、苏见仁、薛致远几个,就差

不多像样了。谁知薛致远嘴一呶,那青年应声走在前面。赵辉更是莫明其妙。这人倒也不忌讳,薛致远怎么说,他便怎么做。老师的遗体推出来,

化过妆的脸比前阵子红润许多,五官倒不像了。工作人员说,“大家跟着出去,妻子排前面,晚辈在后面。”师母抽抽噎噎地,走在头里。接着是

赵辉等几人。那青年依旧跟着。赵辉瞥去,见他鼻尖处亮亮的一大块,头低着,看不出神情。走路夹着肩膀,都有些顺拐了。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

。更是纳闷。
追悼会开始。默哀、作悼词、三鞠躬,最后向遗体告别。众人排成队,缓缓绕行。哭声连成一片。那青年排在队伍里,忽的,身子一软,晕倒

在地。众人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说叫救护车。苗彻打的“120”,朝薛致远恨恨地瞪了一眼。与此同时,师母的哭声愈加凄厉起来:
“你抛下我走了,抛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你这个骗子,你这个骗子啊——”
吃过晚饭,薛致远邀赵辉再去喝一杯。赵辉没有拒绝。两人找了个清静的餐厅,不点菜,只叫了红酒。“还是这种地方好,酒吧已经不适合我

们这种老头子了。”薛致远道。赵辉朝他看,示意“有话就说”。服务员送上酒,给两人分别倒了半杯。薛致远举起杯,晃了几晃,喝了一口:
“这酒还行。”
“那小伙子是谁?”赵辉径直问他。
“你都猜到了,还问我?”薛致远笑笑。
“说。”
薛致远没有回答,换了个话题,“我记得,你们一直都很好奇,当初大学分配时,我是怎么留在市区的。那个年代都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这种乡下人,居然没有分回乡下,你们是不是都很想不通?——不过老赵,你这么聪明,现在应该完全清楚了,是吧?”
“我不清楚。你说。”🞫ľ
“我早说过,你想学老师——学不像的。”薛致远缓缓说完,举起酒杯,与他一让。
赵辉朝他看了一会儿,忽的,拿起半杯红酒,往他脸上狠狠泼了过去。
出租车开到半途,竟下起雨来。冬日的雨,打在车窗上,细细密密,又是清冷的,固执地凝在玻璃上,半晌,淌下来,硬生生凿出几条透明的

小径。赵辉甩了甩头,似是想把什么甩出去。讨厌的人,还有讨厌的话。然而做不到。薛致远的脸,一直在眼前晃。他语速向来很慢,这更糟糕,

让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听得清清楚楚,也更容易被记住。
青年的母亲是个发廊女。二十多年前的某个夜晚,老师光顾了她。或许是喝醉了,或许是心情不佳,比如,因为师母的不孕。那晚老师放纵了

自已。九个月后,女人生下孩子。她找到老师,敲诈一笔钱。老师把这事向师母和盘托出。师母原谅了他。夫妻俩凑了几万块钱给女人。至于那个

孩子,两人考虑再三,决定交给城郊一对夫妻收养。那是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夫妻,结婚多年没有生育。他们是真心疼爱这个孩子,视如已出,也

答应老师每隔一阵便过来探望。说好彼此守口如瓶,但天底下的事就是这么巧,薛致远的家竟然也在附近,平常也有来往。当老师某一次以“远房

表叔”的身份出现,刚好与薛致远撞个正着。解释都是徒劳的,那种情形下,再沉稳的人都慌了,眼神都不对了。守住秘密的代价是,让薛致远毕

业分配留在市区。老师费了不少劲才办成。人生头一回找关系托人,请客送礼,竟是为了这个。自已都觉得荒唐,别扭得想死——好在总算是过去

了。无惊无险过了二十年。这孩子学习成绩不行,家里又养得娇气,高中毕业后便没心思读书了,打算去外地跑钢材生意。夫妻俩死活拦下,找老

师想办法。老师哪里有门路,干着急罢了。后来还是薛致远听到风声,说,来我公司试试吧。让这孩子当了个文员。不用跑业务,朝九晚五,接电

话,收发文件之类。工资也开得比旁人略高些。算是看在老师的份上。𝔁ĺ
“这小子,没什么×用,莫名其妙就晕过去了。女人似的。”刚才,薛致远这么评价。赵辉回想那青年的相貌,比年轻时的老师略瘦些,也是

一米八的高个,眉眼间是有几分相似。他叫薛致远“薛总”,看人时眼睛往下,不与人正眼相对。举止略有些小家子气。赵辉想像不出,老师每次

面对这个孩子,会是怎样的心情。还有师母。二十年的心结。倘或没有孩子,倒还好些。又倘或,老师与师母自已有个孩子,那也好些。偏偏是这

样的局面。赵辉极其讨厌薛致远讲话的语气。他凭什么。讲起这段往事,竟带些调侃的意思。好像“刺啦”一下,把什么东西撕开,或是打碎。带

着破坏者的快感与促狭。这也是最让赵辉难以接受的地方。这些年来,与老师共同呵护着的、彼此珍视的一些东西,就这样被破坏了。却窝塞得连

骂人都找不到由头。泼红酒那瞬,赵辉晓得,其实是自已露怯了。撒泼斗狠向来不是他的风格——他竟然差点还要动拳头,准备把那张讨厌的脸打

成肉饼。“同学一场,我晓得老师去世,你心情不好受。回去好好休息。”就在那家伙说这句话的时候。
回到家,电梯门一开,便看见周琳。“赵总你回来了?你——”她停下来,“脸色不大好,不舒服?”
赵辉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不说话,拿钥匙开门,瞥见她站着不动,“——进来坐坐?”他问她。她识相地摇头,退后一步。赵辉走进去,

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门。


第10章
赵辉记得,老师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有时候,其实我挺讨厌自已。”
那是师生间最后一次长谈。病床靠窗,窗户没有关严,风一吹,掀起窗帘一角,月光漏了些许进来,在地板投下亮白的影子。也是时有时无的

。一会儿明一会儿暗。那样静谧的夜,又是临着淀山湖,水气重。什么东西沉下去,结结实实落在地面上。反倒是安心。两人的谈话其实也没什么

主题,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断断续续。说过的,没说过的,看着慢腾腾,你一言我一句,不知不觉倒是说了许多。都存着个念头,心照不宣——以

后怕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将面上那层悲伤的意思掩去。像回忆,又像倾吐。
老师说他对不起师母。赵辉说,师母是好人,也是可怜人。老师说,别做好人,好人都可怜。赵辉说,那也要做好人,难不成做坏人?老师沉

默了一下,说,我是坏人。赵辉笑笑,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老师问他,如果时光能倒流,回到二十岁,你最想做什么?赵辉说,不去追求李

莹,装不认识。老师提醒他,李莹的死,跟你没关系。赵辉说,那也不追,我受不了她死在我面前。说着,赵辉眼泪流下来。他道,老师,我心里

很难受。老师说,我知道。赵辉说,我每天都在想,要是李莹没死,我会比现在开心许多。老师说,你还年轻,有的是让自已开心的事。赵辉摇头

,道,有时候,我甚至还想,如果早点给蕊蕊东东找个后妈,或者在银行里睁只眼闭只眼,我会活得比薛致远还风光。
老师沉默着。赵辉也停下来,等着被老师训两句。谁知老师叹了口气,说,那就去吧,找个漂亮女人,做事也不用那么顶真,差不多就行了。

赵辉倒笑了,说,老师你在讲反话。老师说,我是说真的。赵辉说,你晓得,我不可能这么做的。老师又叹了口气,道,所以说呀。过了片刻,老

师又说,你别学我,要是时间倒流,我都不会走老路。赵辉问,老师你会怎样?老师想了想,说,讲不清,反正不会再让你师母受苦。是我害了她

。我是坏人。
那晚,老师前后讲了好几次“我是坏人”。赵辉只当他是指自已的病。老师最后阶段的医药费,是赵辉他们几个凑的。师母实在是撑不住了,

几张银行卡加起来,余额都不到五位数。师母也有些发急了,生死关头,话也说得比平常狠:“家里还有一抽屉借条呢。他要真走了,我也跟着去

。活着还不如死了。”赵辉印象里的师母,是个典型的上海女性。很会操持家务,即便条件有限,也把自已和丈夫拾掇得山青水绿。老师对她很“

服贴”。这个“服贴”,其实也是尊重的意思。老师曾经开玩笑地说过,男人稍有些“妻管严”,是社会文明的体现。念书时,赵辉常去老师家蹭

饭。师母做菜的手艺相当不错,红烧鸭膀、冬瓜小排汤、丝瓜毛豆、马兰头拌香干。色香味俱全。老师买那种零拷的黄酒,与赵辉边喝边聊。喝到

最后,师母往往会煮一锅桂花酒酿圆子,端上来,盖子一掀,屋里满是甜香。老师说,我们喝酒的,不吃甜食。师母嘴一撇,说,吃点,醒酒。老

师乖乖舀了半碗。赵辉好笑,想,酒酿圆子醒酒,有趣。其实是师母自已喜欢吃。吃过饭,碗筷照例是老师洗。老师做家务完全不行,洗完了碗边

还剩一层油。师母不介意再返工。但每次还是让老师洗。关键是态度。那时候,赵辉觉得老师和师母是标准的恩爱夫妻。虽然后来也听过一些传闻

,说老师与师母的关系其实并不好。也不以为意。夫妻间的事是最难说清的,真正是冷暖自知,一两句话没法概括的。唯独一次,大半夜老师把赵

辉从宿舍里叫起来,说师母去娘家了,他又丢了钥匙,求借宿。赵辉猜想是夫妻俩吵架了,也不说破。两个男人挤在一张床上,天热,通身的肉呷

气。老师有时反而是带些孩子气的个性。他劝赵辉不要结婚。赵辉问,为什么。他想了半天,挤出一句,结婚还要洗碗。赵辉说,不结婚也要洗碗


“你这辈子做得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那晚,老师躺在病床上,眼睛望向窗外。问他。
赵辉说:“没有早点逼李莹去检查身体。”
老师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他停顿一下,似是有些犹豫。赵辉也不催促。沉默了许久,老师终是没有说下去。却劝他提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