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贫如洗的浪人,原先好像是尾张藩士,叫鹿野什么的。”
江藤翻动报告的手指停住了。
“好久不见。”
西洋桌一侧,鹿野师光尴尬地开口。另一侧,江藤环抱胳膊,无声地盯着他。
“真吓了我一跳。只听说太政官的人正调查此案,万未想到竟是江藤先生。”
上罩豆红色羽织,下着裙裤,腰别两把蛋壳漆武士刀,依旧梳着总发,但相比三年前,他多出几分憔悴,许是双眼下乌晕的缘故吧。
“见您安泰比啥都好,这次来京所为何事?”
“我还要问你呢!”
江藤指尖叩得桌子嗒嗒响。
“可让我好找哇你,去哪儿逍遥了?!”
师光睁大双眼。江藤双肘支桌,交十指于面前。
“进入太政官后我吃了一惊,身边净是些只会摆架子的傻瓜,终究不可共事。所以——”
江藤盯着师光。
“所以我派人去找你。先是名古屋,后来是京都,但你都不在。鹿野君,太政官职一年前我已为你备好,萨摩长州也打过招呼了。”
“我、我出去游历了一番。不过,那职位,怎么说呢……”
江藤狐疑地看着表情阴郁、目光躲闪的师光。
“干什么?不会现在要来拒绝我吧。”
“江藤,感谢你的邀请……”师光似下定决心,抬头道,“但职位一事还请免谈。”
这回轮到江藤哑然了。
“你当真?”
师光默默垂下视线。江藤双唇抿成一条直线,鼻孔贲张。
“难道介意你我尊卑有别?”
三年前,时任太政官公用人的师光初遇江藤,江藤不过一介上京浪人,而今两人的位置完全对调了。
“没那回事儿。”
见师光摇头,江藤越发摸不着头脑。
“家室牵绊?”
“我无妻无子。双亲在我九岁时就去世了。”“那么——”
“你搞错了江藤。我功成身退了。”
面对不由自主起身的江藤,师光语气焦急,似要赶着把他压回去。
“在之前战争结束的那一刻,我的工作就已完成。现在也不想重回台前,接下来是你们的舞台了。”
“那不由你决定!”
虽然江藤一声怒喝,师光却只是沉默地摇着头。
“那个……二位是否有点偏题?”
幽幽传来一声提醒,是守在房间一角的本城。
“冒昧插一句,江藤先生,眼下不是应该优先调查涩川事件吗?”
“不用你提醒,我心里有数!”
江藤狠狠瞪了一眼本城,粗暴地坐回椅子。
再度开口的是师光:
“换个话题吧。说来您为何移驾京都,又为何一头扎进弹正台的案子?”
“想知道?”江藤瞪向师光。
“不方便也无须勉强。”
江藤缓缓开口:“鹿野君,我想在东京建立司法省。”
江藤毫不掩饰,开诚布公自己的构想。师光微微垂首,静静聆听。
“为此我立涩川为暗桩,以期从内部瓦解弹正台,可现状如你所见。”
师光轻声一笑。
“怎么说呢,计划确实有你江藤的风格。事件前后我清楚,我可以帮忙,真的。”
师光表情有些暗沉。
“据我所知,大曾根先生很是可疑。”
江藤目光又一凛:“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从前,我曾蒙他厚待。”
师光重重地叹了口气,平静地说起昨日之事。

阳光射不进的狭窄斗室,鹿野师光正在等人。
身子跪坐在榻榻米上,目光却望向户外。敞开的纸门后是一片武家屋敷风格的宽敞庭院。它本应很漂亮,许是久未打理,如今一片荒芜。巨松开枝散叶,却已褐变朽腐。疯长的淡竹也显露枯黄,摇动着它沉重的枝头。师光想起引路的职员说过,这里原是京都所司代的偏邸。
“逝川流水不绝[注:逝川流水不绝:“ゆく川の流れは絶えずして”。日本古典名著《方丈记》开篇第一句,寓意世事多变,人世无常。]吗?”
师光的视线追着飘舞的枯竹叶,自言自语道。
两年前的庆应四年(一八六八年)二月,萨长在鸟羽伏见大破旧幕府军。自戊辰之战起为德川家奔走请愿的师光此时也离开京都,怀揣原尾张藩主德川庆胜的书信,抢在萨长举兵进军江户之前沿东海道一路东访。其目的只有一个:以尾张藩特使身份游说骏河国等东海道诸藩归顺新政府。
战事若在东海道胶着,争斗便永无宁日。师光坚信能阻止这一事态的只有对东海诸藩极具影响力的尾张。
三月,东征军终于进入江户。三月十四日,在东征军参谋西乡吉之助和幕府陆军总裁胜安房守会谈之后,江户总攻于触发之时叫停。当地总算免于战火,但没人知道这背后还有位功臣守护了萨长东征路上的平安,从结果上唤醒了萨长的宽容心。而作为德川御三家之首,拥有强大军力的尾张藩却被维新政府疏远。同时,由于担任萨长的助手,尾张藩在德川方面也受人冷眼。待战争结束,立于破旧迎新之际,师光在政府内竟无处容身。
看了眼免遭战火的初春江户,师光开启一段漫无目的的流浪。北到会津,南至福冈,这次的京都亦是旅途中的一站。
原本来黑谷给旧友扫墓的师光在返程路上听闻一句传言:旧日交好的大曾根一卫正于弹正台京都支台当职。
扫墓归来得闲,遂欲问候旧识,于是师光漫步在久违的京都街市,向弹正台所在地——洛北下贺茂村走去。他已做好贸然拜访被人轰走的准备,没曾想向门房说明来意后,竟顺利进入弹正台坐等于此。
就在师光忍住不知第几个呵欠时,冷不防传来了拉门声。转过脸去,那里站着一位身着黑色长羽织的壮年男子。
“您还好吗?”
师光双手点地,身子转向那人。
“好久不见哪,师光。”大曾根微笑道,“听门房提你名字时我心里还咯噔一下,本以为你死在什么地方了呢。今天一看,很是精神嘛。”
大曾根无声滑过榻榻米,在师光面前跪坐下来。
“大曾根先生也还好吧,这年头没啥变故是最好不过的了。”
看着绽开笑颜的师光,大曾根也点点头。
土佐脱藩浪人大曾根一卫是当时的大纳言[注:大纳言:日本太政官制度下设立的一个官职,职掌“参议庶事、敷奏、宣旨、侍从、掌管献替”等工作。]岩仓具视的左膀右臂,曾为维新变法干过很多勾当。
曾在政治斗争中落败,藏身于洛北农村的岩仓会指使手下代替行动不便的自己执行权谋。那帮手下或充当岩仓的传声筒,四处游说各雄藩的家老和贵族,或扮演岩仓的黑手,暗地抹杀那些碍事之辈……由于他们常在今出川上游的室町柳之图子町密会,人称“柳之图子党”。大曾根正是该党头目。
任尾张藩公用人时,师光曾拜访过大曾根的寓居,二人由此结识。大曾根主张武力倒幕,虽与师光推崇的公武合体截然相反,但他很喜爱这个小自己五岁的矮个子,视师光如胞弟,关爱有加。对立足于腥风血雨中的大曾根而言,师光那与自己迥异的性格里可能有种弥足珍贵的东西吧。
算年岁,大曾根四十又一,但因长年操劳已霜华满头,几道深壑刻进古铜色的肌肤。但他仍目光锐利,整齐扎紧的发髻和强健身姿让人想起长井别当或十郎权头兼房等老将。他修习神道无念流,不知有多少幕吏要人在他的爱刀“信国”面前血花飞溅。又因他坐镇八濑山中一处破庙,“八濑伽蓝有一卫”的传说至今尚使京都孩童记忆犹新,心有戚戚。
岩仓具视重返政界后,大曾根曾作为其家臣长期服侍左右。然而维新之后,因强烈反对主公带头推行新政府的开国和亲政策,他遭到岩仓疏远,被赶去京都。上任弹正台京都支台次官以后,他不仅关注畿内,还热心于西国府县的行政。即便没有“蛇”之恶名,如今的大曾根仍是个令人畏惧的人物。
“师光啊,现在哪里高就?”
师光对叼着烟管的大曾根耸耸肩。
“流浪汉,天涯漂泊。这次来京都也只为了给三柳北枝扫墓。”
“三柳啊……”大曾根似要遥想往事,师光赶紧更换话题。
“对了,您上任弹正台的次官,真厉害。功成名就。”
“屁!龟缩在京都一角能做什么?”
大曾根目光一抬,仰望屋顶。屋顶上散布着几块印渍,天花板的四角还结着好几层白色蛛网。
“这就是直谏主公的后果。我也想闯出点名堂让他刮目相看,无奈荷包空空。看吧,屋顶漏了都没钱修。”
“自己认定的路,走下去都会好的。”
大曾根右手举着烟管,几分自嘲地笑道:“瞧瞧这世道。昨天还高叫着讨伐蛮夷的家伙,今天又对洋大人低头哈腰。哼,一群不知耻、不惜名、不要脸的东西。像三柳那样死在半道上的,没准还幸福一点呢。”
师光没有回答,脸上浮出若有似无的暧昧微笑。
“那么今后你有何打算?若想为官我可以提点一二。”
“不,我没那方面的想法。”
师光缓缓摇头。
“我要回名古屋去,准备教当地小孩英语、剑术什么的。”
大曾根喷了口紫烟,挑起半边眉毛。
“归隐?这可不像你的秉性。”
“毕竟经历过一些事。啊,抱歉耽误您时间了,我这就告辞。还请大曾根先生多多保重。”
师光正说着临别之言,突然门后唐突传出一句话:
“打扰二位清谈了。”
大曾根循声狠狠盯去,简短地问道:“何事?”
“次官,有要事禀报。”
门哗啦啦地移开。走廊里跪着一位黑衣男子。“说。”
“这……”
“我说过,让你但说无妨。”
冷冰冰的声音稍稍平复了男子的慌张。
“是这样的,书库那边有些蹊跷。房门怎么也打不开,从门缝里还飘出古怪的气味。”
师光观察着大曾根的脸,只见他皱着眉头,将烟灰磕进灰缸。
“看看去。师光,你也来。”
大曾根缓缓起身,卷起裙裤下摆迈进走廊。师光手握太刀,连忙跟在他身后。
在职员带领下,大曾根和师光走进府邸深处。走廊尽头聚集着几人,见大曾根来到,他们一齐噤声,在过道两旁排开。
“介绍情况。”
听闻大曾根生硬的话语,带路的职员快步上前。
“我原准备进书库查阅资料,但不知为何房门打不开。正当我要破门而入时,忽从门缝中闻到奇怪异味,于是慌忙禀报。”
大曾根瞥了一眼部下,伸手抓住房门拉柄。可空有晃动声音,拉门却纹丝不动。
“这门带锁吗?”
“不带,只是一扇推拉门而已……恐怕门后有棍子抵住了吧。”
师光走近门边,亲自一试,果真打不开。这是扇向右推拉的单层拉门,用力拉动,门上方的沟槽会露出一点缝隙,但也仅能制造些响动,拉门依旧打不开。随着每次喀拉喀拉的晃动,一种铁锈般的臭味从里面飘出来,直冲师光的鼻子。
“破门!”
这时,身后的大曾根威严地命令部下。师光也从门边退了下来。
职员面面相觑,而后他们当中最壮的汉子走出来,立于门前,深吸一口气,以迅猛之势用肩膀撞向拉门。只听吱喳一声,门板稍稍陷了下去。
撞到第三次时,门终于破了。汉子余势未了,一个趔趄踩进房中。师光也欲从他身旁冲进房内,可——
“慢着,师光。”
大曾根大喝一声,师光几乎同时定在当场。虽然他想进入房中,然而门板倒下之处根本无法落足。破裂的门板没有倒在地板上,而是压在放置在入口附近的一样东西上。
“啊!”
师光口中迸出一声惊呼。门板下竟如婴儿般蜷缩着一个身着羽织褂衫的男人,右半身向下倒卧在地。
师光咽了口唾沫,快步走到男人身旁单膝跪下。那人面若白纸,一望皆知万事休矣。
“出大事了。”
师光回头面向大曾根,见大曾根已对他身后的职员怒喝:“召集人手!”一名部下慌张地奔出走廊,其他职员也偷瞄着师光背后的尸体。意识到自己堵住门口,师光跨过尸体进入书房。
涉足木板地的瞬间,隔着袜子脚下一凉。师光低头,见袜底染得一片殷红。定睛细看,从男人倒地处直至屋中央的地面全被新鲜的、微微泛干的血液污染了。
师光收回视线,不顾弄脏裙裤,再度跪于尸体旁。
最先跃入眼帘的是脖子上的伤口。刀伤从脖颈直到喉头,一气呵成。许是从伤口溢出,许是从喉头吐血,大量深红色的血液不仅将脖子和脸,甚至将尸体全身浸污。
师光用手指按了按伤口周围,颈部肌肉如石头般坚硬。反观手指肚,血已干结。
师光抽了抽鼻子,尸身上散发的冲天酒气,混在铁锈一样的血腥味中。四下环顾,房间角落还残留着一只大酒壶、一盏酒杯。
“像是先用酒精消解恐惧后再抹脖子的啊。”走廊里的大曾根俯视着尸体,突然开口道。
“您认识他?”
“大巡查涩川广元,在我这儿工作。”
大曾根弯下腰,轻轻拈起羽织。尸体夹衣大剌剌地敞开,露出苍白的肌肤。肥圆的将军肚被一刀划开,流出红黑相间的内脏。
“腹部上的一刀尚无法速死,于是痛苦之中他又在脖子上划了一道。用这个干的吧。”
师光看向落在近旁、满是血迹的小太刀。小太刀已出鞘,黑色刀鞘被随意地丢在一边。
“涩川何时来上班的?”
“他今天旷工了,没联系任何人。”
面对大曾根的提问,一名部下挺直腰杆答道。
“从血液干涸的情况来看,切腹不是现在,大概是在昨晚。”
大曾根重重地“啧”了一声,站起身。
“先把尸体搬出去,待会儿再向府里报告。”
师光也站起身。为了不打扰职员,他退到房间一角。
扫视屋内,十叠大的木板地面,左右两边摆放着高高的书架。房间内壁上开了一扇采光用的高窗,阳光从那里射进来,照得灰尘闪闪发亮。比师光个头还高的书架上堆着装订好的文件和几个资料箱。靠近书架的地面上积了薄薄一层灰。
内墙偏右处摆着一张小书桌,其上放置青铜烛台。在大号蜡盘里,泛黄的烛泪积成一堆歪斜的小丘。
接着仰望屋顶。单块木质天花板的四角结着蛛网。就在师光盯着屋顶之时,职员已将尸体放在破裂的门板上抬了出去。
“这就是门打不开的原因吗?”
入口附近,大曾根拾起了一样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根三尺长的粗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