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奉谁的命令,又是谁唆使你的?”握着胁差的手在颤抖,师光硬生生挤出一句。
三柳无力地摇摇头,他的身体在师光怀里一点点冷却,一点点沉重。
“为了新发田这样的小藩还能苟活,我也……没办法呀。”
“鹿野先生……”三柳那张徐徐苍白的脸面向师光,小声叫着他的名字。
“跟大家说,说我——对不住了——”
“可找到你了。”
晨光熹微的麸屋町路,一个声音呼唤着低头前行的师光。师光慢慢抬起头,眼前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藤先生……”
江藤新平悠悠走近师光。
“结束了啊。”
瞟了一眼师光染血的羽织,江藤说道。
“唉,都结束了。”
师光只回了一句,缓缓抬头望天。淡紫色的天空中,隐约浮现出一轮白月。
“脸色很差嘛,难道说你后悔了?”
江藤出其不意地开口,听来总有种刺耳之感。
“三柳背叛同志,而且为求自保毁尸灭迹对不对?斩杀这样一个人,你为何会后悔呢?”
“我不知道,只是——”师光无力地摇摇头,“我失去了珍贵的朋友,这是不变的事实。”
江藤无奈地哼了一声:
“你呀你,太天真。犯了罪,就必须受到惩罚。鹿野君你什么都没做错,又有什么好烦恼的呢?”
师光心里一惊。这男人难道在关心自己吗?
“多谢。”师光小声道。
渐渐发亮的天空下,两人踏着冰冷的土地,走在无人的街道。
“啊,说起来……”走过佛光寺的十字路口,江藤好似想起什么似的开口,“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鹿野君,听说江户的萨摩藩邸被烧毁了。”
脚步停了,师光看着江藤的脸。
“你也知道吧?萨摩无论如何都想挑起战争,所以在江户烧杀抢掠刺激德川。”
萨摩藩召集全国浪人于三田藩邸,指示他们对幕府商人和货物纵火施暴。师光也听过类似风传。
“有些沉不住气的旧幕臣中了他们的挑衅,直接炮击萨摩藩邸,好像还弄死了人。大势难挡,要打仗了,打大仗。”
“那五丁森的苦心……”
师光闭上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鹿野君。”
身边,江藤再次唤起师光的名字。声音很清晰,还能感觉到其中坚强的意志。
“我准备去江户。”
师光不禁望向江藤。
江藤看向前方,话语掷地有声:“战火肇始于京阪,但绝不会在此熄灭。它势必会烧去江户,将那里烧出寸草不生的焦土。在那之前我想去江户城一观保存在那里的书籍文献,再以‘解决五丁森案’为伴手礼,去太政官[注:太政官:日本律令制度下执掌国家司法、行政、立法大权的最高国家机构。]讨点光彩。可战事一旦拉开,这一切皆无指望,所以我得赶快。比起别的,你现在应该考虑战后之事。还有——”
些许沉吟过后,江藤直截了当地说:
“要不你也跟我一起?”
江藤这时终于转向师光的方向。是朝阳的缘故吧,他苍白的脸越发明亮。
“不管结果如何,德川舍不得自己建立的两百年承平日子。他们的伎俩和手段在新政开始后也绝不会荒废。调查那些疑案,非我等聪慧之人不可。战争,就交予萨长那帮呆头武士吧。”
两人沉默,相互对视,之后师光移开视线。
“感谢你的邀请,不过——”师光自己也觉得奇怪,他笑道,“我留在京都。我还想留下来,这里还有我要做的事。”
江藤扭过脸,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是吗”。
“那去做你该做的事吧,我也要做我该做的事了。”
留下师光,江藤再次缓缓前行。
“我们还会再见吗?”朝着远去的背影,师光突然问出一声。
江藤头也不回,依旧用他直愣愣的语气答曰:
“如果你愿意,也可以。”


第二章 弹正台切腹事件
京都下贺茂村,弹正台京都支台惊现事件。大巡查涩川广元破腹割喉。涩川之死疑点颇多,且密封于书库之中。设若他杀,下手者行凶后又当如何遁逃密室?种种奇情怪象使真相甚难明了。
——《太政官少史 鹿野师光报告书》

“你要我当奸细?”
宽阔的西洋桌对面,涩川广元一脸苦相。
江藤新平双肘支桌,十指交织在面前。
“内部瓦解最快。在我的计划中,你们弹正台总碍事,我也没得办法。”
“什么鬼话!”
涩川猛然站起,下巴上的赘肉颤抖着。这时,房间角落里候着的羽织裙裤装的男人——警固方大队长本城伊右卫门走近涩川身旁,按住他的肩:“冷静!”
涩川盯着本城,打掉他的手,又面向江藤。
“我不管你是太政官官员还是什么,倘若觉得在京都地界还能撒泼那就大错特错了。说到底——”
“你从筒仓那儿敲了多少?”
涩川没声儿了。
“大丸屋、高岛屋、龟屋和郡内屋,哪家商号你没派去地痞无赖?哪家没受过你的敲诈?证言在此,可不能抵赖哟。”
江藤从怀中取出一笺白纸,轻飘飘地摇了摇。面色苍白的涩川立刻瞪大眼睛,一反他肥短身形,出招迅猛欲夺去江藤手中的证词。
可本城更快。只见他脚蹬榻榻米闪至一旁,顺势使出一记扫堂腿。涩川登时身子一歪,左手尚来不及支撑便颜面扫地,随一声巨响摔了个狗啃泥。
“涩川大人,请自重。”
拍打着弄脏的手掌和脸颊,涩川啧啧起身。
“想趁大事未起之前先干掉弹正台?手段太嫩了。”
涩川打发本城归位,厚颜无耻地坐回椅子上。
“说吧,想让我干什么?”
“大人爽快。”江藤轻轻一笑,“帮我找来横井小楠[注:横井小楠(1809-1869):日本幕末及明治初年武士、学者、改革家,熊本藩藩士。明治维新后得新政府任用,但遭保守派武士暗杀。暗杀者称其改革政策帮助基督教渗入日本。]和大村益次郎[注:大村益次郎(1824-1869):幕末长州藩医师、西洋学者、兵学者,被尊称为维新十杰之一,事实上指导近代日本的军制建设。一八六九年在京都三条木屋町的旅馆遇刺。]暗杀事件的相关资料,你差不多也知道是什么事了吧。”
涩川哼了一声:“我可不想跟那件案子扯上关系。”
“但你无法拒绝。”
“别得意得太早,”涩川冷笑道,“要不算了,想告我,随你便。”
“慢着。”面对正在起身的涩川,江藤喊道,“当然,帮我曝光此事,自不会亏待于你。若肯助我,太政官里便匀你一个位置如何?”
涩川直勾勾地盯住江藤,江藤也回他一副认真的表情。
“真的?”
“当然了,我是谁。”
涩川沉默了,想是心内算盘正打得噼啪响吧。
“怎么样?对你来说绝对不算坏事吧。”
少顷,涩川换上一副卑贱的笑容,再度落座。
“我也不想的,唉,罢了……不过太政官的事你可别忘了。”
“当然。”江藤打了个响指,站在角落里的本城收到信号,呈上原本夹于腋下的文件盒。
“以防万一,立字为据。你帮我拿出弹正台的内部资料,我替你向上美言。我已签过名,请你也签字。”
本城从文件盒里取出笔墨砚台和一张誓约书,排放在涩川手边。
“准备得还真周到。”
涩川右手提笔,无奈说道。
“多谢夸奖。”
江藤的声音也缓和了几分。
“不出先生预料,一抛出太政官的官位他立马换了副面孔。”
目送着涩川的背影,本城低声开口。
“彼等偷奸耍滑之辈,垂香饵于鼻前,大半是会咬的。”
江藤支着脸颊,百无聊赖地答道。
明治三年(一八七〇年),京都,面对下长者町路的京都府厅里的一室。
平日在东京丸之内厅舍立案调查大显身手的江藤,而今孤身来京自有缘由。不为别的,正为他的夙愿——成立司法部。
明治三年,日本正逐渐形成一个中央集权制的国家。依照新的太政官制度,行政和立法也在确立进程之中,可唯独司法迟迟不能落定。
当时,大半的司法权分散在各个机关。地方的司法权握在各方知府知事手中,负责中央司法的只有刑部省和弹正台。虽说两个机关同有司法权,但刑部省主管警察和法官,和主管行政监察的弹正台在管辖上存在微妙差异,个中繁杂更是无以复加。
将分散的司法权从行政中剥离、回收、统一是走上法治国家的第一步,江藤对此坚信不疑。对他而言,改革旧制乃当务之急。
然而现实积重难返,就连合并刑部省和弹正台亦步履维艰。尤其在政府内部,弹正台本是那帮讨嫌的守旧势力盘踞之地,他们反抗合并尚来不及,怎会为了解散老巢添一份力?因此,江藤设法从内部瓦解,只身来京实施计划的第一步,借此搜查弹正台京都支台。
去年一月在寺町通,政府参谋横井小楠遇刺。同年九月在京都三条木屋町,兵部大辅大村益次郎遭暗杀。
表面上,两起针对改革推进者的暗杀是反感政府的攘夷派浪人所为。但在东京四起的谣言里,暗杀实系仇视新政的弹正台暗地指使之果。
抵京后,保守势力之强让江藤吃了一惊。浪人无赖横行市井,动辄以刀剑论事,反抗政府的开国和亲政策。本该取缔浪人的弹正台竟在背后唆使,又助长了无赖们的嚣张气焰。
于是江藤希望利用现状,揪出浪人与弹正台勾结之证,证明去年两起暗杀事出不义,并向东京政府报告,通过行政处罚解散弹正台。
这无疑是一场危险的豪赌。若正面对抗弹正台,几条命也不够扛,可江藤又不喜暗地使阴招。幸得与弹正台水火不容的警固方之助,江藤找到一个便于笼络的贪污官员,此人正是涩川。
本城走近桌边,目光落在墨迹点点的誓约书上。
“这个投机分子,真的顶用吗?”
“问题就在这儿呢。”
双手背在脑后,江藤往椅背上一靠。
“虽然带出记录问题不大,但要他作为暗桩打探弹正台内部还是有些困难吧,他胆子不够大。”
“打探内部……您盯上的是?”
“大曾根一卫。”
江藤脱口而出。
“那厮的恶名都传到东京了吗……”本城厌恶地紧锁眉头,“看来大村被杀,长州那伙人拼命调查过了。无论横井还是大村,下令暗杀他们的很可能就是大曾根吧。那个骨子里就顽固的攘夷主义者……可是没有铁证。要颠覆弹正台绕不过那人,不过他至今没让人抓住把柄,也没人能赶他下台。”
“此人危险啊。”
本城叹了一句:“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像蛇一般阴险。涩川到底不是他的对手。”
“京都市中心是大曾根的地盘,探子很多。那厮注意到我等行动只是时间问题……不,可能已经晚了。”
江藤起身走向檐廊。澄清日光洒落的庭园,树叶染上赤黄,在初秋的风中飘摇,落向布满苔痕的石阶。
“你去办理逮捕涩川的手续吧。”
听着耳畔鼓噪的风,江藤若无其事地开口。
“可以吗?”
“当然。”
在本城意外的声音里,江藤缓缓回头。
“无论结果如何,一用完涩川就打他入牢。”
“遵命。”
本城行礼,快步退下。
江藤的目光重回庭院,一道红影划过视野。他像被牵住视线似的转过脸,只见一片红叶在虚空中悠悠地打着旋儿。
“三年了吗……”
一声自语从江藤口中流出。同时,戊辰战争前在京都邂逅的面庞浮现于脑海。
“他还活着吗,还是……”
似在风里舞得累了,叶子歇落在木地板上。江藤紧紧盯着那片艳如一抹鲜血的叶子。
取得太政官的编制后,江藤曾四下寻过一人,希望他成为自己的首席部下。江藤派人去过他故乡名古屋的藩厅,也派人前往他口中想留下来的京都,但都杳无音讯。
风吹过庭院,也拂过江藤的头发。像要抖落什么似的,江藤用力摇着头,返回室内。
“倘若涩川被做掉又当如何?”
江藤扶额再向书桌,思索起下一步对策。
蹊跷的是江藤竟一念成谶。两日后,涩川广元曝尸于贺茂川畔弹正台京都支台一室。

“尸体发现在书库。”
京都府厅分给江藤的临时办公室里,本城一瞄手边概要,接着报告。
“切腹,割喉,没有留言。”
江藤交绞双臂,沉默地聆听报告。
“发现者为数名弹正台职员,包括大曾根。他们注意到房内异臭,破门后见涩川已断气多时。”
江藤讶异地抬起头。
“‘破门’?房门带锁?”
“不是,那是扇拉门。门内有根木棍抵住了拉门。”
“窗户呢?”
“房间内墙有扇采光的高窗,但窗口镶了竹方格,人无法出入。”
江藤“嗯”了一声,接过本城递来的纸片。
“出入口皆由内部封死,涩川应是剖腹自尽的吧。”
“他像会自尽的人吗?”
江藤厌恶地咂咂嘴。
“他是被大曾根害死的。”
涩川横死的消息从弹正台传回府厅是昨日傍晚。得知消息后,江藤立刻派本城前去弹正台,确认现场,回收尸体。然而——
“弹正台的私事,不归你们警固方管。”
等本城率领部下匆匆赶到,迎接他们的是紧锁的大门和职员冷冰冰的一句话。本城猝不及防吃了个闭门羹,可这里确实归地方府保安队和太政官直属,抗议也无人理会,最后他好不容易拿到事件概要,悻悻返回府厅。
“说到底也是奇怪,涩川真系切腹而死吗?”
江藤翻开手边的事件概要。
“这里边全是弹正台的证词。本城,你未见尸体也没确认现场,则不可否认有全体作伪的可能。”
“开始我也如是观,但事有转机。尸体发现者中有位当日造访大曾根的客人。我叫出那男人一盘问,有关尸体发现的陈述与他人相同。”
江藤眯起眼。
“可疑。若是大曾根之友,完全有可能和他串供,况且案发当日来访未免太巧。”
“那男人正在府厅侧房等候,江藤先生要亲自寻问吗?”
江藤盯着事件概要,点了点头。
“遵命,这就将他带来。”
“对了,他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