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和上社的谈话,师光走出大垣藩邸的前门。江藤还留在玄关,和下人说着什么,估计是确认昨晚上社的出入情况吧。
斜阳落尽,皎月东升,将周围照得惨白。师光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书信,借月光读了起来。
“这是——”
展开折纸,师光呆住了——被雨水沾湿,略有变色的纸面上是笔法流丽的英文。

乌丸今出川,在大圣寺宫背后的室町通路口,有一家夹在老式民宅中的饭堂——松乃屋。混在喝得面红耳赤的食客之中,江藤和师光对坐,吃着盖饭。
“上社说他昨晚在藩邸,看来没有撒谎。火事骚乱之后,藩邸的人曾见过他。”
嘴里塞满吸饱汤汁的米饭,江藤又道:
“但也不能断定他就不是凶手。出大垣藩邸,走两步便是五丁森的住处。火灾前从后门离开,完事后再装作若无其事溜回房间是很容易的——喂,鹿野君,你在听吗?”
“嗯?啊啊,在。”
手拿筷子一脸严肃的师光在江藤的叫声中扬起脸。
“怎么了,打从刚才就不说话?”
“我想了很多,但总觉得很乱。”
师光自言自语,放下筷子从怀中将那沓纸拿出来。正大嚼南瓜天妇罗的江藤伸头问:
“这是啥?”
“五丁森受春岳公之命写的书简,我从现场借出来的。可能它就是本次事件的元凶吧。”
“啊!”江藤满脸无语之色。
“如此重要之物,你怎不早些……”
师光止住逼过来的江藤,接道:
“‘近期春岳公要访问大坂城,我未同行,而是受命留下监视萨长动向,并准备书信。’五丁森跟我们这样说过。此书系五丁森在反战派的春岳公前往德川大本营期间所写。萨摩和长州一定极其关注信中内容。”
江藤细细看着师光手中的这沓纸。
“它留在案发现场了?很干净啊,一滴血都没沾。”
“问题就在这儿,”师光把书简放在桌上,“书简特征有二:其一如你所说,滴血未沾;其二是封面明显残留雨水痕迹。书简所在之书桌离窗尚远,且砚中余墨已干,书简水痕不可能为雨打书桌所致。遂可引出以下两个答案:一,下雨后书简曾被人带出;二,至少五丁森被害时,书简不在桌上。”
端起汤碗的同时,江藤“嗯”了一声:
“那么按照先后顺序,应是‘下雨’‘书简落入凶手手中’‘五丁森被杀’。下手之人先将书简装入自己怀中,再斩杀五丁森,随后离开……”
师光摇头道:
“不对啊。先拿书信说明杀手为书信而来,暗杀五丁森只是计划的一部分。下手之人恐怕先用药迷倒五丁森,趁隙盗出书信吧。水池里的酒壶酒杯应该是他离开前抹灭的证据。”
正用筷子灵巧择出蛤蜊肉的江藤,惊讶地看向师光。
师光继续说:“你想想,知道五丁森住处的只有我们四个。若尸体在房中发现,首先会被怀疑的也是我们。没人会自投火坑,如果为了暗杀完全可以弄昏五丁森后把他拉出房,在外街杀之。如此一来‘五丁森了介偶然外出,不巧遇上主战派,被杀’便能说得通。可事实并非如此,凶手全无此意。”
师光拿起筷子,一口饭送进嘴里。
“嗯?等一下。”一边吃着蛤蜊肉一边思索的江藤突然自语道,“凶手为何要带走书信呢?如果是获取其中内容,当场偷看足矣。估计是确认过五丁森已经昏睡后读过一遍,接着便去向主战派报信——”
“江藤先生。”师光平静地打断了江藤的话,“你知道这封书信里写的是什么吗?”
“那不是寄给庆喜公的信吗?难道不是些成功避免冲突战事的报告?”
突然被反问,江藤的声音有些迷惑。
师光慢慢地摇摇头,一口气在江藤面前展开书信。初见流丽的英文,江藤也瞪大了眼。
“原来这不是寄给庆喜公的。”
江藤放下筷子,满脸严肃地拿起书信,迅速扫了一眼纸面。
“去大坂城的不是信差,而是春岳公本人。如果是与庆喜公面谈,又何必让五丁森写这样一封信?除非收信之人是——”
“帕克斯公使!”
江藤喉咙里响起一阵低吟。两颊塞满炸虾的师光重重一点头。
“春岳公此行不单为见庆喜公,还要牵制现在逗留大坂城、煽风点火撺掇德川军打仗的人。然而对方是英国公使,和庆喜公不一样,实际沟通时有语言障碍。另一方面,五丁森聪明,同时无须翻译即可与各国公使辩论。春岳公觉得与其让五丁森翻译自己的想法,还不如让他直接发挥比较好吧。”
凝视着书信的江藤,猛地抬起头。
“这么说,也就是——”
“没错。因为当场读不懂内容,凶手只能带走书信回去复命。”
江藤啪地一拍手:
“如果下手之人有英商翻译的能耐,不带走书信也能知晓其中内容喽?”
师光缓缓闭上眼,微微点头道:
“凶手在五丁森昏睡之后考虑再三,估算他天亮前应该醒不来,于是带走书信。可结果五丁森醒来时间不仅早于凶手预料,还不巧地撞上凶手返回。虽说是新阴流的达人,但在宿醉未醒的情况下,刀法也施展不开,最后被杀。”
“哎?等等,又不对了。”江藤当场否定,“带着书信刀剑相向?那鲜血横飞的,即使藏在怀里书信也会沾上血的。要知道,这上面一滴血也没有。”
江藤把书信递到师光鼻尖。
“哎呀,可是……”
“是这样啊,”江藤撇开困惑的师光,喃喃自语,“这样想就通了。下手之人归还书信时,五丁森已经死了,房间一片血海。也就是说拿走书信的和斩杀五丁森的不是同一人。”
“什么!”师光面色震惊地看向江藤。
江藤抱着胳膊,不住地点头:
“为什么我早没注意到呢。想想胁差,万事明了。”
江藤松开胳膊,伸手去拿茶碗。
“鹿野君你还记得吧,五丁森的胁差上有血脂痕迹?有血污说明他至少用胁差奋力抵抗,还伤到了袭击者。”
“可那三人中无一人受伤,不是吗?”
“所以啊——”
江藤眯起眼。
“那把胁差砍的正是五丁森了介——他自己啊。”

这一晚,硕大的满月照亮洛中。麸屋町通去往白山神社的鸟居下,师光在等人。红豆色的背心配上裙裤,腰间别着大小两把蛋壳漆武士刀,两臂交叠,双手戴着天竺编的手套,脖子上围着一条纺绸围巾。无风的冰冷空气中,师光闭着眼,如石佛一般岿然伫立。
夜一点点地深了。远处的六角堂敲响夜钟,凌晨零点,等待之人还未出现。师光回忆似的偶尔调整一下交叠的胳膊,闭上眼靠住鸟居——如此反复。
又过了多久呢?当圆月偏西,白晃晃的麸屋町通忽然自北传来一串跫音。像被啪嗒啪嗒的草鞋声引诱,深夜的街道穿过一阵冷风,吹得师光羽织下摆瑟瑟颤抖。
师光幽幽地睁开眼。一个手拿灯笼,身披编织斗笠的人影静立于前。
“不好意思,匆忙叫你出来。”师光对着那人影笑道,“有关五丁森,有件事务必和你确认。哎,边走边说吧。”
师光离开鸟居,缓缓迈开步伐。来者跟随其后。
两人各自无言,并肩走下麸屋町通。师光垂头顾地,男人直视前方,就这样缓缓前行。
过了六角通的路口,师光终于开腔:
“下刀之人是你,对吧,三柳。”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昨晚和江藤推理问答的情景。
“盗走书信的人是三柳北枝。”
面对江藤的断言,师光默默点头。
“书信上有雨水痕迹,说明书信盗出时天已下雨,即晚十点以后。多武峰自由行动的时间在此之前,所以他不是下手的人。”
江藤说到这儿停了停,哧溜哧溜地喝了口茶。
“剩下两人。三柳从酒馆回来是十一点以后;上社就寝的时间是晚八点,因火灾而被吵醒是凌晨两点。这段时间上社可以偷偷溜出藩邸前往五丁森那里,但他懂英文,没必要带走书简。二去一得一,凶手是三柳。”
咔嗒一声,江藤把茶碗放回桌上。
“据间谍三柳报告,萨长等主战派得知了书信的存在,遂命其窃取信中内容,但信件不日将离开五丁森。眼看期限逼近,好似在回应三柳的焦躁,那一晚京都下起大雨。他认为无人会在雨天造访五丁森,便从后门溜出藩邸,独自前往五丁森住处。用药放倒五丁森后,三柳翻看信件,却没想到信是用英文写的。”
江藤伸手指向书信。
“庆喜公怎会用英文写信呢?稍微想想便能意识到,这是写给帕克斯的信件。然而三柳当时无暇顾及,只想知道信的内容,总不能用一句‘我不懂英文’回去复命。而临摹一门不熟悉的文字也绝非易事,所以三柳为了能让主战派准确知晓内容,或许有过挣扎,但最终还是趁着五丁森昏睡,别无选择地将书信往怀里一揣,走进雨中。”
“然后等他回来,发现五丁森已经切腹自杀了?为什么!”
师光叫出声。
“只一通书信被盗,也罪不至死。”
“不是这样的。”江藤摆摆手,打断了师光,“你说得对,五丁森比三柳预想中清醒得早。惊醒的契机恐怕正是凌晨两点那道打在大垣藩邸的落雷吧。那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服下再强效的安眠药都会被惊醒。”
店里的侍女怯生生地走来,收掉空空的饭碗。
“五丁森醒来后尚不能完全掌握周围状况,可能是注意到三柳不见了,不难想象他意识到了书信被偷……当然,此时第二次冲击又向他袭来。”
“第二次?”
“落雷点燃了仓库里的炮弹,掀掉了大垣藩邸仓库的屋顶。”江藤斩钉截铁道,“听见持续的轰鸣和冲击,五丁森蹒跚地走出门,这时映入他眼帘的是皇宫所在的北方燃起的冲天火柱,接着强烈的硝烟味冲进鼻腔。还没完全清醒的五丁森最后该如何解读眼前这一切呢?”
师光面色一变:“难道说……”
“对呀,这不是三年前禁门之变的翻版吗?他错以为德川军开始进攻了。”
师光说不出话来。
江藤接着说:“五丁森曾说过,为了国家,他是千方百计避免德川和萨长打起来的。可是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发生’了。对眼前光景的误判使他陷入绝望,自我了断也变得十分合理了。”
“要、要真是这样,那遗体上怎会有那么多道口子!”
似要扑倒对方一般,师光逼问江藤。
“对别人来说不需要毁坏尸体,因为自杀用不着伪装成他杀。但对三柳却有着重要的意义。”江藤正视着师光瞪圆的眼睛,“三柳回来时想必也很震惊吧。然后他必然会想到‘重要书信丢失,五丁森切腹谢罪’。毕竟人不会无缘无故切腹,尸体发现者也会思索五丁森切腹的原因。为了避免由此缩小嫌疑圈,三柳绝不能放任尸体不管。”
大叹一口气之后,江藤总结道:
“先贤藏片叶于森林,藏滴水于湖海,若没有森林湖海就创造一个——这次也一样,藏一伤于众伤。若想掩盖尸体上的切腹伤口,那就再添几道。三柳在五丁森身上留下那么多道伤口的理由,就在于此。”
“那时我很紧张,没想到他会切腹。”
听完师光的推理,三柳像在说他人之事一般开口。
“放回书信,是为了消除嫌疑吗?”
“是。”三柳干脆承认,“看见血染客厅时,我首先想到将现场布置成‘萨长寻获匿身处,刺客残杀五丁森’的假象。幸好人尽皆知萨长盯着五丁森的性命。书信被盗,反而会引起注意。我希望五丁森的死和书信永远不要有关系。之后我还收拾酒杯,砍坏前门,结果这些伪装还是没骗过旁人的眼睛。”
三柳站定当场,两手张开。
“那么,叫我出来想干什么?”
“告诉我理由。”师光的声音响彻周遭,“我认识的三柳北枝,绝不是背叛同志之辈。那又为何这么做?给我个信服的理由,说啊!”
三柳冷冷一笑。
“我要说图财呢?”
“那你会身死当场。”
师光拇指抵住剑格,将刀推出鲤口。
“就凭你?”
三柳嘴角向上一歪,手中灯笼顿时飞向一旁,腰间黑鞘闪出一道寒光,朝师光额头袭来。
师光跳撤半步,顺势拔刀。月光滑过刀锋,在三柳胸口划出一个笔直的“一”字。下一瞬间,鲜血迸发。
“不错,厉害。”
在溅红四周的血沫中,三柳颓然跪地。在他身边,灯笼的火舌闪烁,似在贪舐地面。
“你明知不是我的对手!”师光紧握刀柄怒吼道。
三柳刀尖点地,勉强支住身体。师光顾不得抖去刃上鲜血,粗暴地收起刀。
“为什么要这么做!”
“嘿嘿,”三柳俯身,小声笑了,“若非这样,你也不会动真格的。”
他一面痛苦地喘息,一面用声音嘶哑道:
“因为鹿野先生是个好人。”
师光的脸像挨了一拳。刀尖一滑,三柳倒在血泊中。师光赶紧跑去,抱起他的上半身。
“叛友之罪,你必承受。”
口中溢出的鲜血染红了三柳雪白的喉头。师光猛然拔出腰间的胁差,抵在三柳的脖颈想快点结束他的痛苦,为他介错。
一刹那,师光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三柳以为五丁森因书信被盗自杀谢罪,为了不让别人察觉,他毁尸掩盖切腹伤口——江藤的推理让师光至今难以释怀。就算书信放回客厅,也未必保证尸体发现者会将它与五丁森自尽联系起来,三柳不可能没注意到这一层。
或许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师光心中隐约闪现的疑虑在白刃抵住脖颈的瞬间,叮的一声解开了。
师光悟了。五丁森尸体上留下的伤口,不正是不善使刀的三柳勉强留下的4介错4痕4迹4吗?
三柳回到麸屋町的民房时,五丁森已剖开腹部,但仍一息尚存。眼前濒死的同志痛不欲生,三柳猛地抽出刀,想让对方得以解脱。可断头之举绝非易事,又很难刺穿在因剧痛满地打滚之人的胸膛。本就不习惯使刀的三柳,强行挥下好几刀,结果又在五丁森身上留下数道伤口。
“我很害怕。”三柳喘着粗气,耳语般说道:“五丁森先生一动不动的那一刻,我突然好害怕。我只想着绝不能让人知道我犯的罪。等我醒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入神地砍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