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藤有个计划。若能用口才平息士族的不满,那么在政府眼中,他江藤岂不是更有价值?自己在休息之余,还能为重回太政官当参议添砖加瓦,两全其美。
所以他下决心回佐贺,如果再加个牵强的理由,便是大木那些人告诫的口吻他不喜欢。他当然知道那些忠告出于善意,可那种宽慰他辞官的语气让他气不打一处来,反而更坚定了他回乡的决心。
订好西下开往长崎的轮船,江藤带着两名书生前去横滨港。
江藤选择海路有两点原因。其一是海路比陆路快,万一还没到家,家里就开打了,那他苦心经营的计划就泡汤了。
二是如果走陆路,势必会经过京都——经过鹿野师光的地盘。
诀别时那直指喉头、闪着光的刀刃至今仍烙在江藤眼底。
江藤信奉自己的正义,想必师光也一样。师光怀抱的正义是什么,江藤不知。只有一点可以肯定,那条路和江藤的路注定殊途。
江藤本也不求别人能理解他。与其跟在别人后头亦步亦趋,还不如一开始就独行。即使对面是师光也一样。
另一方面,江藤和师光曾同在司法省共事过。那段日子藏在心里着实是份牵挂。江藤自知性格傲慢,但师光仍愿意与他交往。江藤现在才感到了一种混杂着寂寞的惊讶。
为了平复内心思绪的旋涡,江藤选择海路。
可是到了神户,他又动摇了。从官员上船告知岩仓遇刺,以及延长停泊时间进行调查后,江藤的脚步自然转向了前往京都的人力车行。虽然官家有令全员港口待命,但面对前参议江藤,他们也不好强硬。江藤也不理睬对方,安顿好两名随从后只身出行,在山崎村住过一晚,于次日到达京都。从府厅得知师光现在要和本城一起提审犯人后,他也追着两人的脚步来到监狱。
到达监狱后,江藤首先拜访了署长万华吴竹。利用师光审犯人的时间,他获得了进入监狱西区牢房的许可。除了正在西区某个房间里审讯的师光以外,那里还有个江藤想见之人。江藤谢绝了万华的陪同,拿来监狱大门钥匙,独自走进西区。
江藤走到通道尽头,在牢门前站定。
“哟,稀客啊。”
昏暗的牢房里传出沙哑的声音。
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大曾根一卫微笑着抬起头看向江藤。
“听府厅说你还活着。我还以为你早被处决了呢。”
江藤捂住腰际,后退半步,与牢格子拉开些距离。这是万华提醒他的:不要被他隔着铁栅栏夺刀。
“我死了,有一群人也不好过。直到上个月我都在奈良。”
江藤再度观察起若无其事回答的大曾根。虽然他灰发蓬乱,面容污黑,但不变的是他强健的体格。
“太政官的大老爷专程找我有何贵干?”
“贵干谈不上。只是来看看你狼狈模样的。”
东京的征韩骚动和江藤下野两件事,大曾根应该不知道。
“是嘛。”大曾根扬声笑道。
俯视着大曾根,江藤想起此人和师光交情颇深。
“喂,大曾根。”
一晃神,他已经开始发问了。
“在你看来,鹿野师光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曾根讶异地看向江藤的脸。一番逡巡过后,江藤接道:“他的正义——鹿野师光信奉的正义是什么?”
大曾根靠着背后的墙,死死盯着江藤。
“怎么突然问这个?”
大曾根饶有深意地嘴角一歪。江藤盯着大曾根片刻,转身背对牢门。他感觉到自己多少在期待着些什么,有点愚蠢。
“有罪必罚。”
大曾根的声音冷冷地飞向江藤将要离去的背影。
“师光曾这么说。只有这一点他从没改变过。”
见江藤转身,大曾根语带揶揄地继续道:“嘿,江藤。一阵子不见,你倒有了血腥气了嘛。”
江藤表情不由自主地扭曲了,想回敬他一句,但口中发不出任何声音。
江藤双唇紧闭,再次迈开脚步。背后传来含糊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直到大得炸耳朵。
在响彻监狱的哄笑声中,江藤快步前行,再也没有回头。
监狱西区本身不大,但道路复杂。从监狱深处返回出入口竟花费了十分钟。
江藤面色阴郁地在通道里走着,拿出怀表对了对时间。一点四十七分。万华说过,师光的审问应该在四十分左右就结束了。
承受着胸口的重负,江藤默默前行。就在这时,他闻到一股微弱的异臭,不禁停下脚步环顾周围。奇怪的腥气,江藤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循气味而去,江藤来到一面拉门前,异臭正发自门后。门边挂着一块小小木牌,上书三个大字——物资室。
拉开门,没有采光窗的房间里一片昏暗。定睛看去,这个十叠大小的房间铺着木地板,地板上堆着一搂大小的行李和几只木箱。然而吸引江藤视线的是润湿了地板的大量血迹。空气中充斥着铁锈味,甚至还夹杂着一点烧焦的气味。
“这到底是……”
大量的血液从墙边几件黄色行李的缝隙中流出。透过缝隙往里看,一个男人正颓靠在墙,深埋着脸。虽不辨表情,但无须确认,那是一具尸体。
江藤伸长脖子细看男人模样。他的穿着让人感觉像过去的德川步兵或高空作业工人,上身贴身紧袖衫系腰带,下身长裤配皮袜。虽说一身黑衣不甚显眼,但好像衣服处处都吸饱了血。
江藤注意避开地板上的血痕,走近尸体。焦臭味更重了。
摸了摸尸体脖子,指尖感到的寒冷让江藤不由蹙起眉头。尸体虽见过不少,但仍然不能习惯。
江藤搬开行李,跪在墙边查看尸体的样貌,确认自己没见过此人。年龄四十过半,中等个头和身材,容貌也没有显眼的特征。张开的双目如今正看向脚边,喉咙里吐出的黑血黏糊糊地粘在嘴边。
扶起尸体,江藤调查起尸身。右侧腹有刀伤,将尸身向前倾斜,可见刀伤贯穿背部。除此之外未见他伤,这处刀伤很可能就是致命伤。
脏手指在衣裳上擦了擦,江藤站起身。白石灰的墙壁上绽开了一朵巨大的血花。血痕位置约在江藤的腹部,花一样的血痕下方还有一片向下的擦痕。
“正面中刀,再背靠墙壁瘫倒吗?”
江藤弯下腰,凑近墙上的血痕。仔细看去,血痕中心的石灰已经粉碎,露出一个小坑。坑里好像残留着什么,江藤用指甲抠了抠。随着簌簌而下的白石灰粉,一片银色的细小金属片掉落下来。
江藤盯着手掌上这片三角形的金属。闪烁着暗淡光芒的尖端很是锋利,像是刀的碎片。许是贯穿侧腹的刀尖借余势刺进墙壁,别断了吧。
江藤将金属片收进袖口,重新看向尸体周围。附近地面上有一把收进刀鞘的小太刀。这是凶器吗?江藤拾起刀拔开鞘,刀刃光洁,没有一丝血迹。
江藤又看向左侧行李。行李上有一方烧得漆黑的手巾,异臭大概出自于此。指尖一捏,焦黑的纤维便分崩离析,但手帕仍有多处带着湿气,没有烧尽。以指触之,指腹黑红。看来凶手正是用这块粗布来擦掉刀上血迹的。
江藤正查得起劲,突然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竟然擅自调查起凶案现场。如今已经下野的他没有这个权限。还是赶快通知万华吧。
正当目光离开手巾的一刹那,周遭光线一暗。就在江藤意识到是走廊里来人的同时,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回过头,物资室的入口出现两个人影。穿着黑羽织的师光和身穿黑色队服的本城。
“啊啊,鹿野君,来得正好。我正准备向万华报告呢,你看,有人死了——”
“且慢。”师光狠狠打断了刚想踏出一步的江藤。
“你去看看他身后还有别人没有。”师光转身吩咐了些什么,慢慢转向江藤的方向。
“他不就是你杀的吗?”
本城快步走过失语的江藤的身边。
“不行了,没救了。”
本城惶惑的声音让江藤愈加混乱。
“喂,鹿野君,我——”
“江藤新平。”
师光的双眼,第一次看向江藤的脸。那是漆黑的、冷峻的视线。
“是你杀的吧。”
江藤咽了口唾沫。
“怎么可能……”
光是绞紧喉咙憋出这句就已用尽全力。
“本城,把这男的暂押牢里,再速派巡警来此调查!”
师光从江藤身上移开视线,硬生生地命令本城。
“可是鹿野大人,这……”
“这是命令!”
师光冷冷地盖过本城狼狈的声音,背向江藤。江藤被本城抓着胳膊,呆呆眺望师光那伴随着嗒嗒声远去的背影。

江藤抱着胳膊坐在监狱东翼昏暗的房间。
房间不足六叠,却因空无一物而显得格外宽敞。土墙包围的室内尘土飞扬,被磨得毛茸茸的榻榻米凉飕飕的。
“什么情况啊?”
江藤终于找回平静,摸着下巴自问。原参议的名头虽免去了牢狱之灾,但现在门外巡警把守,拉窗又设竹格,大小刀具、怀表在进入房间时悉数被没收,如此软禁和坐牢无异。
江藤却不打算逃跑。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卷进了什么事情之中,也不知道是否被人构陷,更不知那个被杀男人是谁。他可不是那种稀里糊涂就想着退出的人。
他回想起进入监狱西区时的情况。入口有两名守卫站岗,从监狱的建筑特征来看,外部人员想骗过守卫的眼睛混进监狱再摸到物资室极其艰难。所以稳妥的猜想死者应是一名职工,但他的衣服又和监狱职员迥异。
“打扰了。”
拉门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本城一脸困惑地走进来。
“好久不见啊,本城。”
本城沉默地在江藤面前坐下,低头道:
“您还好吗?僭越了,这次询问由我本城负责。”
“哦?鹿野君呢?”
本城点点头。
“死者身份须向太政官确认,所以他去河原町的西京电信局了。这期间,大人指示我来同先生问话。”
“那么尸体究竟何人,查到了吗?”
本城死死盯着探出身子的江藤:
“江藤先生。”
“什么?”
“老实回答我,那家伙是您杀的吗?”
“放屁,”江藤用力一咂嘴,“本城,你小子干巡警队长多少年啦?杀没杀人你还分不清?!”
江藤一声吼,本城浅黑的脸更加困惑了:
“江藤先生,那您知道被杀的男人是谁吗?”
“我怎么知道!”
江藤愤然地抱回胳膊。
“是内务省安保寮的密探,名叫吹上虎市。”
本城首先忍受不了沉默而开口。如此陌生的名字让江藤也挑起半边眉毛。
“很可能此人是奉命追踪江藤先生的。虽然还需内务省确认,但从他的身份证和随身携带的有关先生您的各种资料来看,应该错不了。”
仔细想想,内务省不可能放任一个有可能引发内战的前参议员不管。
“是这样啊。”江藤苦笑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了。那个叫吹上的,对我确实是个麻烦。”
对政府来说,这个随时可能与不平士族勾结的前参议员横竖都是个障碍,所以他们派出一名密探全天监视,在嗅到江藤对政府有一点害意之时便可跳出来直接关押江藤。不,如果是内务省,完全可以视情况捏造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甚至可能强行逮捕。在司法界浮沉多年,江藤这方面的眼力见还是很敏锐的。
“可是呢,本城,丢人归丢人,可要不是你告诉我,我还不知道自己被人跟踪了呢。就算我意识到被密探跟踪,也不会特地在这儿杀人啊。”
“这一点,您说得有理。”
“还有刀的问题。从刀伤可知,刺穿吹上的是一把长太刀。你去看看我的刀,有一点血迹吗——”
江藤说到这儿停住了。他想起了尸体旁遗落的手巾。
“这样啊。在旁人看来是我刺杀了吹上,擦完刀正准备离开现场?”
“是擦完刀,烧掉手巾,离开现场。”本城严谨地纠正道,“手巾浸过灯油,一点火,烧起来特别快。我们检查过先生的随身物品。您带了打火石,而且没带手巾。”
“开什么玩笑。现在又不需要擦汗,我随身带着手巾干啥?手巾在我行李里,现在还寄存在府厅呢。至于打火石,谁抽烟不带火石?光凭这一点就说我是凶手,你呀你——”
“当然不是。”
本城看向江藤,双眸暗藏难色。
“如您所知,西区牢房入口有两名守卫站岗。据二人确认,今天进出牢房者,只有江藤先生一人带了太刀。”
江藤哑巴了。本城嘴唇紧抿,再一次缓缓点头。确实,眼前的本城手无寸铁,师光和万华也只在腰间别了一把小胁差。以小胁差的长度,不可能贯穿人体。
“等一下,”江藤不由自主地一拍榻榻米,“就算只有我带了长刀,直接定我的罪也太鲁莽了吧。就没考虑过有人在西区牢房里提前准备长刀?”
“您说得不错。所以刚才我命二十名巡警在西区地毯式无死角地搜过一遍,但现在都没有报告。”
“人手不够呗。”江藤狠狠说道。
本城什么也没回答,只是沉默地低下头。
石人般沉默半晌,本城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抬起头。
“江藤先生,再问一遍。您真没杀害吹上?”
江藤无语地一声叹息。
“你真顽固啊。不是说了嘛,那人我都不认识。”
本城从怀中取出一张折起来的纸片:
“好。那么万一在西区监狱里找到了太刀,我本城伊右卫门就是凶手喽?”
“此话怎讲?”
本城在榻榻米上摊开纸片,静静推向江藤面前。
“请看,想必先生已经懂了。”
纸上画了四条墨线,杠子左边备注了人名。
“这是今天进出监狱西区几人的行动一览。分析每个人的行动,最后推出能够杀死吹上的,除了江藤先生就只有我了。”
直到吹上尸体被发现的中午一点五十分,出入监狱西区的人共有五人,分别是江藤新平、鹿野师光、本城伊右卫门、万华吴竹以及一个辅佐师光审案的巡警左近寺。关于门口的两名守卫,有多位监狱内部职工证实他们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岗亭。
“而左近寺一直和我、鹿野大人在一起,没有过单独行动,所以可以排除嫌疑。”
本城粗壮的指头依次指了指四人的名字。每条横线是一道以十分钟为单位的时间轴,有些线段还特别用红墨水重涂强调。
“我按顺序说明。首先是十二点三十五分,江藤先生您进入监狱。从正门进入主楼拜访万华署长。几乎同时,我们三人从后门离开主楼,穿过庭院进入西区。”
“这里标红的线段是指每个人在西区停留的时间?”
本城垂眼看图,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