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藤转过身。
“在女佣房间的纸篓或是屋子其他地方发现过沾血的草纸吗?”
“现阶段还未收到相关报告。”
“好好去查。”
本城快步退出房间。江藤起身凑近染血的被子。盖被和垫被已经折好,分别是五百木边、由罗和日日乃的三套。
他先展开手边由罗的盖被细细观察,不放过一点可疑之处。这时江藤的双眼在被子上的某一点停住了。虽然隐没在黑褐色的血泊中极难发现,但盖被上确实开了一个小洞。
“四之切的刀刺穿的?”
江藤喃喃自语,放回盖被又拿起垫被。
展开垫被,却不见小洞。江藤铺开垫被,又覆上盖被,透过小洞向下看。垫被的白布上连一根绷断的丝线都没有发现。
江藤皱起眉头。盖被上的小孔定是左近中枪时,太刀掉落戳穿的。可既然长刀锋利得能穿透厚厚的冬被,那为何下方的垫被却完好无损?
江藤意识到这点差异,低吟着站起身,这才意识到五百木边和由罗的盖被是同样花色。虽然都被鲜血弄脏,但如果被子的花纹相同,便不能排除替换的可能。
“如果被替换,那么这床盖被就不是冲牙之物,而是五百木边的,那么太刀刺进五百木边的盖被。有人为了隐藏这一线索,将盖被调换……啊啊,是这样。”
将盖被铺开,刀孔位置正好是胸部附近。江藤开始看清盖被上动的心思了。
“凶手想隐藏五百木边盖被上的刀孔。这说明‘五百木边典膳是在熟睡中遇袭的’。胸口中刀的五百木边在被子里就咽了气,应该没有掏枪的机会。所以事实和那女人的证言出入很大。”
心满意足地自语后,江藤再次将视线落回穿了孔的盖被上,在盖被一角又发现了奇怪的血迹。血污像两条短带,呈镜像对称分布。江藤随后检查了另外两床被子,在日日乃的盖被上也发现了类似痕迹。
正当他抓起盖被想再细看时,一枚碎片簌簌飘下。江藤把被子放在一边,单膝跪地,指尖拈起那片东西。
一枚枯萎得厉害的茶褐色薄片,许是粘在变干的血迹上一起带来的。手指捏捏那薄片,轻轻软软,在掌心展开又现出窄窄的椭圆。是片樱花花瓣。
江藤回想起五百木边邸的后院。邻家樱树大大的枝丫伸过高墙,伸向库房。花瓣应是四之切从库房到厨房的途中飘落到他衣领上的吧。
“久等了。”
本城快步赶回。江藤放好枯萎的花瓣站起来。
“我命部下再搜了一遍。果然,没发现沾血的草纸。”
“本城,看这个。”江藤指着日日乃被褥上的血痕说道。
本城凑过去,讶异地看着:“这是……擦刀的痕迹吗?”
“四之切有草纸,为何还要用被子擦血?还有更奇怪的——”
江藤直指旁边的盖被。
“同样的痕迹在五百木边的被子上也有。”
江藤无视本城询问的目光,绕着席子转起来。低头转圈的江藤脑袋里反复咀嚼着案件的各个要素。
“啊,江藤先生……”本城犹犹豫豫地对念念有词徘徊着的江藤说道,“我还有一事禀报。伏见的鹿野大人给先生送来手书。”
江藤登时扬起脸,连忙走向本城身旁,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纸片。
盼您代为搜查——抛去寒暄的打头一句,师光如是写道:此案本该由我司法顾问负责,无奈伏见之事意外难缠,一时分身乏术。可置高官遇刺事件不决,亦如块垒在心。幸闻江藤先生差旅京都,且为事件第一发现人。故能否行使方便,代我指挥搜查?不过先生出手,定会招致惊哗。我已放言,称鹿野师光愿担全责,想那一干人等也不好再起怨声。抱歉耽误您宝贵时间,拜托多多关照案件,感激不尽。
“鹿野大人说了什么?”
本城的声音让江藤一下回过神,抬起头。
“伏见那边要多花些时间。他暂时不回来,委托我负责查案。”江藤漫不经心地答道,将纸片塞给本城,“我要回房思索,有什么新发现你再来报告。”
说完,江藤板着脸离开证物室。他在走廊里疾行,至于案件早被他扫进头脑的角落。
他现在能想起的,只有师光曾经投来的、夹杂着惊愕与绝望的目光。

浮云打薄的日光中,樱花如白雪飞舞。由罗仰头静静凝望落花之景,丝毫不想拂落停在黑发上的花瓣。
事件已过两日,可搬离宅院后该去哪儿由罗仍无主意。她也自觉眼下的安稳不过暂时,依旧没有行动的气力。
不过轮班搜查的巡警着实少了。这起案子终于要以单纯的暗杀事件接近尾声了吧。虽然那个叫江藤的浑身散发着不容小觑的气息,但由罗几度思忖己方计划,都没找到任何关键疏漏。唯一挂怀的那把卧室太刀,昨晚也趁巡警走后磨过一遍,如今刀刃光亮如新。
风儿旋转,卷起地面落樱。由罗按住翻飞的袖子,抚摸头发。空望着落在掌心的淡粉色花瓣,由罗的心底突然沉重起来。一切都是虚妄。一种想要破膛而出的情感正逐渐抬头。
“那个……夫人。”
背后传来声音。她转身,一位临时雇来的女佣面露难色地站在身后。
“司法省的人上门求见,说找夫人有事。”那人又来了。由罗粗暴地扔掉花瓣。
江藤新平在里屋卧室抱着胳膊,隔着敞开的拉门眺望东庭。室内不见本城和巡警。由罗步入房间,屈膝跪坐于江藤面前。新换的榻榻米色泽青翠,散发着灯芯草的香味。
“还有什么需要调查吗?”
“正是。”
松开双臂,江藤看向由罗。
“查得好的话没准能捉住凶手。”
由罗歪头不解。
“是我听错了?贼人不是已经死了?”
“谋杀那三人的就是你吧。”江藤平静地开口。
由罗紧盯他的面容。
“不好意思,您说什么?”
“我说炮制本次事件之人就是你,错了吗?”
“滑天下之大稽,”由罗起身,“我没时间听你胡言乱语。不好意思,失陪了。”
“之前我一直觉得是你和四之切勾结。待四之切杀了日日乃和五百木边,你再用枪干掉他。”江藤冲着就要离开卧室的由罗的背说道,“前面说过,库房有食物,说明此地有人协助四之切。但如果日日乃是帮凶,谋杀的顺序便不合理。况且她是在自己房间被杀的,如果四之切想杀人灭口,应该是她去库房时就行凶,那里机会多。”
“光凭这一点理由,你就认为是我怂恿那男人杀了老爷和日日乃?”
看着由罗的白眼,江藤摇摇头。
“日日乃和五百木边都不是四之切杀的。杀害那两人的也是你。”
江藤淡淡的语气中,由罗突然不再说话。江藤开始在房间内踱步。
“假设四之切是凶手,杀人顺序是日日乃在前,五百木边在后。那么问题在于他杀完日日乃,从女佣房出来以后,没在走廊中留下血迹。也就是说那家伙杀过女佣擦干了刀头上的血,收刀入鞘,这才来到里屋。当然如果不擦血,血液沾在刀鞘里会妨碍下一次拔刀。对于武士来说这是基本常识,所以四之切也随身备着草纸。”
“那又怎样——”由罗语塞了。
江藤见缝插针地续上话头:
“整个宅子里可是一张沾血的草纸都没有发现,反倒是在日日乃的盖被上有擦拭状血痕。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何四之切放着现成的草纸不用,特地使用被子擦刀?”
“顺手呗。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原以为这抹血痕混进其他血迹不会引人注目,可现在已追悔莫及。
“日日乃那边姑且不论,问题是五百木边的被子上也有同样的痕迹。四之切刺杀五百木边后,不是立马被你击毙了吗?那他怎会有时间擦刀呢?所以——”
江藤伸出两根指头。
“只有两种解释:一、四之切杀完五百木边,又用被子擦完刀后才被你一枪打死;二、某个没带草纸的人举刀杀害了日日乃和五百木边。前一种情况说明你在枪击四之切一事上做了伪证,后一种情况说明下手之人就是你。”
由罗笑了,笑声中带着嘲讽。
“荒唐。谁知道那血痕是不是刀落在被子上时蹭到的。”
“你觉得这个说法可能吗?”
“那你又如何笃定我是凶手?”
面对由罗的反诘,江藤盯着眼前的女人。
敞开的拉门外吹进一阵凉风。待室内重归宁静,远处传来鸟啼。
“四之切他什么都不知道吧。”
江藤低声打破沉默。
“杀完五百木边和日日乃,你亲自去见藏身库房的四之切。一心杀人的他冲进卧室,却发现了五百木边的尸体。而你趁他惊骇之际,开枪击中他的胸膛。”
嘴角还带着笑,由罗缓缓摇头。
“或许确实说得通,可这全都不过是江藤先生头脑中的想法,不是吗?如果真的是我杀害了五百木边和日日乃,那么杀人的刀又在何处?”
江藤指着壁龛中供着的太刀。
“你不会是想说那把刀吧?”
“不然呢?”
“无聊。任你查看。”由罗冷漠道。
江藤不动神色地走近壁龛,抓住白木色的刀鞘,噌地抽出刀来。他高举刀身,视线快速扫过刀尖刀背。不过在由罗看来,白亮的刀刃纤尘不染。
“如何?满足了吗?”
江藤并不作答。他的视线不知何时从刀身上移开,看向手边的刀鞘。
“我再问一遍。事发当晚,谁也没有碰过这把太刀,对吗?”
“当然。”
“那么这个怎么说?”
江藤转身,伸刀鞘于由罗鼻前。
由罗屏住了呼吸。眼前的刀鞘洁白得没有一点——不,仔细看去,白色的刀鞘上沾了一片同色的纸屑。看着发僵的由罗,江藤伸出食指和拇指,缓缓剥下那片东西。
当头一棒。那是樱花花瓣,而在花瓣之下,残留着鲜红的污点。
“这……”
黑暗中挥刀的自己,从刀身飞溅到白木鞘上的一滴鲜血,应枪声缓缓颓倒的左近,还有偷落在他身上的一片花瓣。由罗失语的脑海里,几幕场景如走马灯一般旋转。那时太刀放在哪里了?啊,被子旁——
“那一晚,血沫并没有飞溅到壁龛。而且刀鞘粘着花瓣的那一面还冲向墙壁。无论怎么想,供在壁龛里的刀都不会粘上血痕和花瓣。除非事发当晚这把太刀被人动过。”
江藤收刀,放回壁龛。由罗不看他的背影,而是面色苍白地兀立原地。虽然脑袋里还在思索必须说点什么,但张开的口中除了颤抖的呼吸,什么也发不出来。为什么昨晚没有注意到呢?只有后悔浮上心头。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结识四之切的,不过他这颗烟幕弹你用得不赖。”
江藤的声音听着好远。
“听说你是从岛原被赎回来的,就这么恨五百木边吗?”
由罗没有说话,江藤再也问不出什么。
“过来。”
垂头丧气的由罗手臂突然被捉住。茫然回头看去,原来是身穿警服的本城严肃的脸。在他身边还站着两名穿着同样制服的巡警。
手臂被冷不防地一拽,由罗不由踉跄了一下。江藤面向室外,低声嘱咐本城:
“这女人完了,且让她最后补个妆吧。”
本城睁大了眼。江藤瞥了一眼由罗的脸说道:“当然,如果你不愿意那便罢了。”
本城不情不愿地松开手。由罗转向江藤,微微一低头。
“感谢您的好心。”
由罗抬起头,江藤依旧背对着她眺望窗外。
由罗合上身后的拉门。隔着门还能听见看守巡警的嘀咕。她踩着不安的步伐,在小窗边的梳妆台前跪下来。
取下梳妆台上紫色的盖布。光洁的镜面映出的是自己白纸似的脸。
由罗笑了。江藤问她有多恨五百木边,实在可笑。
怎么会呢?由罗闭上眼。她真正想杀的不是五百木边,而是左近。由罗为了杀死四之切左近,这才利用了五百木边典膳的性命。
“你已经不是以前的四之切左近了。”
她的呢喃,自然而然飞出双唇。她的心里又浮现出重逢之夜,那个瘦弱得连刀都握不稳的左近。那样羸弱的身躯,又怎能斩杀得了五百木边?由罗明白,伤感地明白。
“那为何你还要……”
幽深的叹息中,由罗双手覆面。她必须阻止左近,哪怕是夺去他的性命。不是为别人,正是为由罗自己。由罗绝不希望左近落败,但若败局出现在眼前——想到这儿,她再也忍不住了。曾经对左近怀抱的憧憬,而今是她弥留心中最后的维系,绝不能再被毁坏。
左近也知自己的身体早已逼近极限,可他没有动摇决心。到底是相信会赢下决斗,还是求死于仇敌刀下呢?现下已无从知晓。
由罗曾无数次安抚左近。可当左近得知五百木边即将升官进京之时,一切都晚了。他全然不听由罗的劝说,一直拖到最后那一晚。
当然,由罗也可以单杀左近,只消在送去的饭菜里下毒,便能轻易得手。可她想帮他实现临终夙愿。即便不是他亲自动手,但在旁人眼中是他四之切杀了五百木边,多少也能告慰那个男人的亡魂了吧。事到如今,左近在由罗眼中也只配得这一点同情。
所以由罗杀了五百木边。她对他说不上恨,正如她原本就对五百木边不存感情。至于日日乃,那是必死的“内鬼”。
“而我……”
掩面的双手松开了。由罗拉开梳妆台的抽屉。
胭脂小盘、水罐、包漆眉笔……旁边还有一个陌生的紫色包裹。由罗讶异地拿起包裹。沉甸甸的分量,坚硬的手感,包裹里的东西她很熟悉。难道——颤抖的指尖挑开布角,里面是一把黑得泛光的手枪。
“为什么……”
没有看错,这把手枪正是当晚夺去左近性命之物。可它不是当作证物没收了吗?怎么会在这儿?
她隐手枪于拉门阴影之中,亲手确认弹夹。只有一颗子弹。
攥紧枪把的手慢慢地渗出汗来。由罗轻轻地把枪放回抽屉。胭脂盘和眉笔在右,黑色手枪在左。沉默地盯着两边,由罗再次回想起自己犯下的罪。
由罗不会原谅左近。她心中那个无比珍视的男子汉正在被眼前的左近毁坏。不可原谅。
若说过去的左近,绝不会定下如此莽撞的计划,更不会冷漠拒绝由罗的请求。让由罗绝望的不是左近负伤,而是他的心已极度荒蛮。这令由罗悲寒,于是无法原谅。
所以我杀了人——由罗笃信,若能保住往昔憧憬,就算失去恩主,重堕风尘,心中的自豪也定能支撑她活下去。
所以她现在一点儿也不后悔。这双手确实沾过鲜血,但为了守护心中荣耀,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扣动扳机时,由罗没有片刻犹豫。那一晚,从开始行动直到扣动扳机,由罗的心都没有动摇过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