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左近被荐至东町奉行所工作,以下级武士的身份昼夜不分地维护京都的安宁。由罗也出落成大姑娘,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这时维新运动爆发了。
伴随着德川幕府崩坏,战争夺走了由罗的一切。父母葬身炮火,家人纷走流离。左近加入德川军队,从此杳无音信。身似浮萍的由罗几经颠沛,也切身体会到乱世之中哪里还有好人。后来,在年号改为明治的那一年,她于岛原[注:岛原:京都市下京区西本愿寺以西一带,自江户时代起便是京都官方唯一认可的风月场。]堕落沉沦。
之后的四年,直到被五百木边赎回,由罗都勉强自己不再想起那段时光。耻辱加身苟延残喘,并非是有活下去的希望,而是连死都没有力气。
心如死水、形如木偶的日子并未因她做了五百木边的小妾而有改观。由罗的心如泡水发皱般没有一丝知觉。喜怒哀乐在她身上尽数遗失,心中浮现的只有往日情景。父亲的身姿,母亲的笑,家人团聚其乐融融,还有左近强壮的背影。
由罗承受着一切——不,应该是放弃了抵抗。她也以为这无味的日子或将伴随终老。谁想去年早春的一个晚上,她竟与左近重逢……
“那个……”
背后传来客客气气的一声,将由罗从回忆中捞了上来。她转头看去,走廊里站着一位年轻的仆人。
“玄关里来了几位巡警老爷,说还有点事要问。”
由罗起身。
“请他们去客厅。”
“久等了。”
客厅里有两位男子,正是昨晚那两人——脑门宽大的应该叫江藤,面容老气的应该是本城。江藤和昨晚一样,穿着和服,罩着羽织。本城却换了一身黑色警队服装。
“节哀顺变。您的情绪好些了吗?”
本城面对由罗跪坐下来,开启了话头。
“嗯嗯,还好。”
本城严肃的脸配上关心的语气,让由罗微微意外。
“打扰您休息了,不过我们还有两三处细节想和您确认。”
“一定知无不言。”
“那么——”本城往前凑了凑,“是有关贼人的,夫人您……”
“叫我冲牙就行。”
由罗当即打断对方。本城有点难堪。
“那么恕我失礼,冲牙女士,您知道贼人四之切吗?”
“我从老爷口中听过几次。他企图谋反被捕,后来又从六角监狱逃走了。”
本城点头。
“他原是奉行所的下等武士,维新时加入德川军。兵败鸟羽伏见后,伙同德川余党宣称复仇,四处斩杀京都太政官官员,是个大罪人。”
这时,坐在本城旁边嘬着烟管的江藤悠悠开口:
“当时五百木边典膳在弹正台京都支台供职。在他的指挥下,那帮想在京都挑起战事的人大都落入法网,其中多数被送去监狱斩首,或者在牢中残虐致死。总之那帮人正如文字意义一样,彻底被消灭了。”
江藤盯着由罗,吐出一线轻烟。
“就连那时越狱成功的四之切也在次年,明治四年冬天在逃亡地松崎村被捕。虽然弹正台已经解散,但五百木边十分固执,好像加入了该案的审理,结果一轮又一轮的严刑拷打将四之切折磨到半死……不过,四之切活下去的执念着实可怕,他见隙扼死两名狱卒后再度逃亡。那时他已遍体鳞伤,本以为脱跑只会让他流浪而死,可他一直努力延命,伺机复仇。”
由罗低下头,又想起与左近再会当晚的事。
日日乃的一声尖叫划破春夜的黏滞。
在自己房间阅读汉书的由罗一惊,急忙跑进庭院,循声走向库房。在那里,一个男人手拿一根尖锐树枝抵住面色苍白、僵立当场的日日乃的喉头。他正是左近。
起初由罗并没有认出左近。他蓬头垢面凶神恶煞,早没了过去的模样。就在由罗屏息以为自己将死之时,男人血红的双眼突然大睁。
“由罗?”
声音虽沙哑,但音色熟悉。由罗渐渐明白眼前这个力竭昏厥的男人是谁,同时也着实感到自己正失去血色。
事后方知,左近亦不知晓由罗住在这儿,只是在夜色中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逃亡,于意识将消之际潜入了由罗的居所。
由于不知五百木边何时会来,由罗不能让左近进屋。她谎称左近系先前战争中失散的兄长,命日日乃准备被褥等物品,将左近藏于库房亲身照料。
虽然也想一探那段音讯全无的日子,无奈左近长期没有醒来,由罗又不敢求医,她的不安一天天加剧。
事态激变发生在他们重逢后的第七天。
“监狱里逃掉个人,真他妈晦气。”
五百木边对斟酒的由罗念叨。
“是老爷审过的犯人吗?”
由罗一边满上酒,一边偷瞄五百木边的表情。看到一脸苦相点着头的五百木边,她心里明白了。怪不得这几日五百木边反常地心神不宁。这个平日装作大豪杰的胆小鬼是怕越狱犯找他寻仇。
换作平常,五百木边一周只会来由罗这儿两三次,而这几天他每晚都来。由罗吓坏了,还以为他已知道左近的存在,这回才终于弄清缘由:比起住在本家,这个不为人知的妾宅对他来说更安全吧。这便说得通了——由罗心内想道,目光清醒地盯着五百木边的侧脸。
五百木边自然不知由罗在想些什么,粗暴地干掉一杯:
“那人是反抗政府的恶徒,德川余党四之切左近。”
由罗肩头剧烈一抖,酒壶差点脱手。五百木边狐疑地看着她。
“好怪的名字。”
由罗嘴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惊如快鼓。
待到五百木边安寝,由罗来到库房。
“由罗。”
左近醒了。从高窗漏下的月光里,他想直起上半身。由罗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腰。
“好久不见。”
想说的话、想问的事明明堆积如山,千言万语在那一刻却只汇成一句“好久不见”。左近深深地低下头。
“有件事必须跟你说。”由罗快速说道,“这里是五百木边典膳的房子。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左近睁大了眼。
“由罗,你不会跟那个男人——”
“我的事先放一边。这里危险,你得赶紧跑。”
左近想站起来。见他胡来,由罗也慌忙站起来。
“哥,你想干啥?”
“劈死他。拿刀来。”
左近脸色苍白喃喃自语。由罗用力拉回他的手臂。
“说什么呢。你的伤还没好。”
左近踉踉跄跄,伸手去扶墙壁。只听咚的一声,整个木板库房都在颤抖。由罗的身子也绷紧了。
左近靠在墙上喘着粗气,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绝不是春夜暑气造成的。
“求你了,现在赶紧走,找个地方躲起来。”
面对压低声音恳求的由罗,左近终于点了点头。
“五百木边最近好像上调民部省,要去东京了?”
江藤一问,由罗抬起头。
“是的,他很高兴。”
“五百木边的调动只有少数人知道。有可能是什么人透露给四之切,他定不会漏掉这次机会,决定动手。”
正中下怀——由罗心中一点头。
“我见库房里有未用完的酒饭,还有个新酒壶,是从你家橱柜取出来的。对于这些情况你可有头绪?”
由罗摇摇头。
“我们认为这些东西是专门给四之切使用。换言之,家中有人和四之切左近私下勾通。那么五百木边升调之事,想必也是那人传给他的吧。”
“你是说,日日乃?”由罗自然地演出惊讶的神色,“怎么可能!您在说什么呢。”
死死盯着惶惑的由罗,江藤再次喷出一口紫烟。
“当然,这还不是定论。但依你看来,那姑娘有没有什么古怪举止?比如……对,外出次数反常增多,或者和男人扯上关系?”
由罗作势思考,而后摇头。由罗确实派遣日日乃离家,给藏身于洛西仁和寺街道旁的破庙里的左近送去钱财和食物。估计路上有人看见过她吧。如果现在做证,说从旁人处听说日日乃确曾外出,或许会增加她的嫌疑。但言多必失,由罗克制住自己。
“不过——”江藤的回答却出乎了她的预料,“我觉得奇怪。如果那个女佣是四之切的帮手,就有一点如何也说不通。四之切刺杀五百木边,随后被你击毙。那么四之切杀害日日乃的时间必然在五百木边之前。这就怪了:我当然能理解他杀日日乃灭口,可这难道不该留在干掉五百木边后再收拾吗?万一出手引发骚动,坏了他心心念念的刺杀计划,岂不是本末倒置?”
“莫非临时起了争执?”由罗缓缓答道。
——深究这些细枝末节有用吗?
“唔,也有这种可能啦。”在烟奁上磕了磕烟灰,江藤转向下一个问题,“有关手枪,那是五百木边买来防身的,没错吧?”
“以前在东京时,长州职工遭数名强人袭击。老爷剑术高明,但听闻那次事件后自觉双拳难敌四手,于是通过伏见商人买到了手枪。”
“是广泽参议的案子。”坐在江藤身后的本城小声道。
“可是……”江藤一边用指尖将烟丝捻成球,一边向视线落在双手的由罗发问,“你一个女的,出手便能射中敌人胸膛,不得了哇。”
语气虽轻松淡然,但由罗明显感到江藤盯着她的目光变得尖锐。
“对啊,”由罗平静地回答,“老爷在院子里曾手把手教过我几次。他对我说:‘乱世当头,这东西你也得会用。’”
五百木边原本只是为了向由罗炫耀枪法。可彼时的由罗已决心杀死左近,于是主动勤练射击。一开始五百木边也有些讶异,但在听由罗说若有万一她也能保护老爷之后恍然大悟,开心颔首。
“事发当晚,你说你看见手枪滑到眼前,这才下意识地开枪击中了贼人,对吧?”
“是的。”
“那么你是跪着击中四之切的咯?”
由罗一下摸不准江藤问题的用意。
“嗯,我当时没有起身的空闲。”
向左近开枪时,由罗确实是站着的。但之前证词里她说自己是爬出去的,这时候说站起来会很奇怪。
“奇怪啊,”江藤将烟锅凑近炭火,眼里放着光,“弹道合不上。”
盯着由罗,江藤抽起烟管。
“四之切的尸体我立刻安排了解剖。结果子弹是从左胸射入,停在后背附近。弹道呈一条水平的直线。”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如果不正面击中四之切,弹道就不会那么正。”
由罗说不出话了。江藤缓缓吐出青烟。
“按你所说,以跪坐姿势开枪,那么子弹应是斜向上射进胸膛,这和尸体上的弹痕不符。开枪之后到发现尸体间隔太短,没有作伪的余闲。所以你不是跪着射击,而是站起来,瞄准好四之切才开枪的。了不起,胆子太大了。”
“那不一定吧。”
由罗直面江藤,并盯了回去。
“我开枪的时候,那贼人要是正弯腰向我扑来,那子弹就会直射进他的身体。”
“你是说四之切弯腰?”
看江藤追问道,由罗露出微笑。
“我不记得了。不过既然您说尸体上的枪伤是平直的,那便不无这种可能,对吗?毕竟我记得是跪在地上的。”
由罗和江藤的视线在虚空中交锋。江藤身后的本城还想开口,江藤却唐突起身:“你说得确实有理。”
江藤说完,转身要走。
“打扰了。可能后续还会找你确认,都是为了查案嘛,请别见怪。”
本城也慌忙去追江藤。由罗见两人已去,轻轻地松了口气。
“对了,还有一事忘了问。”
突然,江藤从走廊处探出头。
“我总觉得你有点面熟,我俩以前在哪儿见过吗?”
由罗瞪了江藤一眼。
“我想……这是初次见面。”
“那么本城呢?”
“头一回见。”
“了然。”江藤看着皱起柳眉的由罗,认真地点点头,爽快离去。
由罗闭上眼,呼吸吐纳恢复平静。随后她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

“江藤先生,方便说话吗?”见江藤的背影穿过冠木门,本城连忙叫住他,“那女人一定有所隐瞒。”
“我知道。只是没想到她竟毫不畏惧,还敢跟我对辩。”
江藤大步流星地迈开步子。
“本以为吓她两三回就会自露马脚,想不到这女人如此棘手。”
“我倒是觉得她的说法挺牵强。”
“但姑且讲得通啊,能急中生智对答如流已经不错了。总之——”
见本城闷闷不乐地抱着胳膊,江藤大手一拍,一声脆响响彻晴空。
“不要随便亮底牌。哎,距离鹿野君回来还有一段时间。再好好想想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一夜天亮,五百木边的噩耗大撼府厅。
市政局是掌管京都南半部诉讼鉴证、警察业务的机关,五百木边是那里的领导。毕竟被杀的是仅次于知事和大参事的次官,引发骚动并不奇怪,加之杀人者是逃狱的德川余党,更何况他还在行凶后被击毙,眼下的骚动委实理所当然。
在众人高呼尽快查明真相解决案件之时,江藤行动得比谁都快。
看着左近的尸体送进府厅,江藤立刻奔向府厅知事长谷信笃的住处,说服了因噩耗而六神无主的长谷,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当即抢到搜查权。
“摊上事儿了。不过能卖给鹿野君一个人情倒也不坏。”
清早别过长谷邸,江藤对本城如是说。府中高官被杀,本该由司法顾问调查。虽然府厅已快马通知身在伏见的师光,可那边不结案,他也回不来。
另外,江藤还留意到五百木边的出身——自弹正台转籍而来。这意味着跟师光不对付的弹正台京都支台旧部正紧盯事件的走向。本案若能解决,之后师光在与之周旋时也会多几分赢面——江藤这样想。
回到府厅后,江藤和本城径直钻进证物室。十叠大小的木板地房间,左右两边安放着高架,中央铺着一张席子,其上陈列着手枪、左近的太刀、已经变成黑褐色的血被……江藤不顾充斥室内的恶臭,绕着席子边缘逐个打量从现场带回的物证。
“这就是四之切怀里的东西?”
说着,江藤当场跪下,伸手去够席子角落的一堆东西。那里有一个破旧皮夹、一只箭筒和一个脏兮兮的印盒。他拿起印盒看了看,盒内装了十几颗药丸,皮夹里装着一捆十几张弄脏了的草纸。
“从玄关旁的女佣房到五百木边的卧室,这一路上都没有血迹吧?”
江藤把印盒放回原位,问道。
“是,没发现血迹。”
“那他把纸扔在房间哪里了?草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