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由罗卷起还盖在五百木边身上的被子。渗出的血将盖被染得通红,浸得透湿。血腥气一下冲上来,翻搅起胃底的吐意,由罗当即捂住口鼻。
“还差一点点。”
她一边鼓励自己,一边留意着不弄脏双手,隔着被子抓住五百木边两条胳膊。右手横着伸出去,左手放在自己胸口。
抵抗着几度涌上来的想吐的感觉,由罗来到左近的尸体边。左近被枪弹击飞,呈大字形躺在被子上,胸口大开的枪伤如今仍在渗血。流出来的黑血染红尸身,甚至在他身下被褥上晕染开来。
拿过左近手中的太刀,由罗当场屈膝,将盖被上的血迹粘上刀身。确保白刃沾上血污之后,再将其放回左近身旁。
由罗最后拿起置于榻榻米上的五百木边的太刀,目光快速扫过,白木色刀鞘上没有血渍,抽刀再看,刃上也不留血脂。她微微点头,收刀放回壁龛。
出房间,到走廊,回望一眼。凌乱的被褥、五百木边的尸体、翻倒的烟奁药罐、左近仰天而亡的尸体,以及尸体旁染血的太刀。薄橙色灯光下的惨状完全符合由罗心中的设计。
由罗再度拾起短枪,面色僵硬地在走廊中前行。现在门外应该还有夜警巡逻。只要向他们求助,计划就大功告成了。
赤脚来到玄关,开门入前院。被夜露打湿的土地冻得双脚生疼。
冠木门那边有人声。敞开门,由罗毫不犹豫地循声奔去,那里有两个人影。

那一晚,江藤新平大醉。
头脑昏沉,手脚怠惰。依他体质并非不胜酒力,许是推杯换盏饮至深夜的缘故。
“江藤先生,您没事吧?”
同行的本城伊右卫门抓住江藤的胳膊,只因他走着走着就往左偏。
“我——没事。”
江藤皱着眉头打开本城的手,远处传来犬吠。
明治六年(一八七三年),京都,室町通的一角。
在今出川町一家名为河童洞的酒楼用完晚餐,江藤、本城二人如今正在返回出水通旅店的途中。本城原想喊一顶轿子,但江藤执意醒酒,无奈只能陪他走夜路。
时任司法卿,官居敕任一等的江藤新平醉步于京洛土地是有原因的。因为他要将自己的首席部下、从东京消失数月的鹿野师光捉回去。
事情缘于两个月前的一纸行政通知:“现调任从五位官鹿野师光为京都府司法顾问。”
通知摆在公文漆盒里,由官吏悄悄送至位于东京丸之内大名小路的司法省,其上还赫然盖着太政大臣三条实美的印章。
司法省里顿时炸开了锅。本省职员调任地方府县协助当地的司法建设确有惯例,可人员调配权本应握在江藤手中。这回跳开直系领导,由太政大臣直接下令可谓前所未闻。而且不巧的是,处在风口浪尖的师光打从上月就已告假。
江藤自然火冒三丈,直接跑去西之丸的太政官找三条。经过一番近乎逼问的会面和随后强行在太政官内部开展的调查,江藤一帮司法省干部发觉到某个事实——这次的人事异动,怎么看都像出自师光自己之手。
虽说连顶头上司江藤都被蒙在鼓里,但师光利用在做尾张藩公用人时积累的人脉,找到好几个能绕过府厅官阶,甚至超越派系的帮手。通过他们,鹿野师光促成了本次调动——调查到的几处痕迹让人不得不这么想。
得知师光暗中动作,江藤急忙赶去麴町的鹿野邸,却没堵到人。师光留给看家老女佣一句“因为工作我要暂离东京,会尽快回来”,便带着雨伞和法律书籍离开了。
太政官调查结束后一个月,江藤说他要亲自上洛把师光带回来。
“不过说来,江藤先生和京都还颇有缘分哪。”
本城摇晃着手中的灯笼。皓月当空,但路两旁拥挤的屋檐遮住光亮。足下无光,落脚也不大安全。
“平针那案子是在去年秋天吧?”
“你以为我想来?”
江藤呼着白气,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今日他到达京都,已是傍晚时分。江藤马不停蹄直奔府厅,却没能与师光相见。听值班员工说,师光正好离府,去调查昨晚发生在伏见辖区的一起杀人案。
于是江藤先在市内找了家旅店,决定休息一晚,次日再去伏见。至于本城为何同行,那是因为司法卿突然驾到,府厅骇然,连忙派巡逻队大队长前来保驾护航。
“不过司法卿只身上洛,究竟为何?”
“是三条公直接下达的命令,我敢说吗?对了,本城……”
江藤咳了一声,瞟了一眼本城。
“鹿野君应该上任京都府了。怎么样,他干得还好吗?”
“鹿野大人吗?”本城大手摸了摸下巴,发出摩擦胡楂的沙沙声。
“立法方面我不大清楚,不过府上重大案件他都带头指挥调查。他做司法顾问头脑依旧灵光,总能从细枝末节处得出惊人的事实。不过呢……”
本城低笑着。
“虽然我老早就知道他的为人,但府厅里的人一开始全无安心之感。因为他说自己腿脚不好,哪怕在室内也会拄着雨伞当拐杖。”
“我听说府厅干部很多是从弹正台转来的。对于在大曾根手下做过事的那批人,鹿野君毋宁说是眼中钉。”
“确实,有一定数量的人看不惯鹿野大人活跃,但是鹿野大人至今也没有掀起波澜,置自身于险境。所以还请放心。”
江藤哼了一声。
“有什么放不放心的。”
与假装的漠不关心相反,江藤切实感到心底一阵冰凉。
“这样啊,他很有精神啊。”
江藤自言自语,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矮小的、手拿西洋伞的鲜活背影。
经过监狱事件,从京都回来后,师光的样子略显奇怪。
这种变化不甚明显,硬说的话应是生分了吧。无论是讨论工作,还是下班后同去吃饭,江藤不止一次感觉到眼前的师光在凝望很远的地方。
师光遇到了什么事?疑虑的火苗一闪便烧将上来,焦灼着江藤的内心。不堪忍受之际,他想一究师光的真实意图。可到这时,这个至今天不怕地不怕的江藤竟然口舌发僵,冲破喉咙的问话也随唾沫一同咽了回去,只是默念几十遍“他只是长途劳顿”之类不着边际的话哄自己接受。
师光离开司法省时也一样,江藤虽对师光恣意妄为大动肝火,但他也意识到自己好像早已得知情报,能够冷静判断形势:师光之所以找到三条,是因为他太政大臣的官位比司法卿要高吧。太政大臣的命令,即使是江藤也不敢轻易推翻——真像师光的做法。江藤想。
可江藤还是追了出来,推掉手头一切工作,追到遥远的京都。他也觉得为了区区一个部下这么做愚不可及,但还是来了。
不过到时候该跟师光说些什么,江藤至今也没找出一句合适的话语。想要镇住心底那股分不清绝望还是愤怒的躁郁感情,江藤强行将清酒灌进喉咙,以致今晚醉步蹒跚。
“喂,本城,鹿野君那边……”
就在江藤还在追问师光近况之时,突然一声枪响划破黑暗的夜空。
江藤本能地环视周围。本城也身下四顾,手已握住腰间的刀柄。然而除了摇晃的灯笼映出两人忽长忽短的影子,路上没有任何人的气息。
“江藤先生,刚才是?”
“是枪声。”
两人位于稍过武者小路十字口的道旁。右手边,高高的木板围墙向远方延伸,左手边,商家仓库和古色古香的民宅并立。枪声响于板墙之后。
江藤立刻沿着围墙快步前进,本城也衣摆翻飞地追上来。走过不到两户,一面小小的冠木门[注:冠木门:两根木柱上搭一条横木的简易木门。]出现在眼前。江藤毫不犹豫地向门扉伸出手。
“等等。”本城慌忙拦住江藤,“太危险了。你要干啥?”
“调查啊,还用说吗?屋里可是有枪响哪。”
“一码归一码,这种事用不着先生以身涉险。别急,巡逻的夜警马上来,就交给他们处理吧。”
本城正压低声音劝说,大门内侧突然传来急促的足音。两人的视线顿时投向门口。
眼看木门伴着一阵响动缓缓开启,本城一把推开江藤。就在江藤趔趄之时,本城已抽出刀,面对门口架好战姿。
门缝里,踉踉跄跄跑出一个身着柳绿色睡衣的年轻女子。
“救、救命!”
女人飘飘忽忽来到本城跟前。
“家里遭贼了,老爷他、老爷他——”
手握刀柄,本城绷着脸后退一步。江藤迅速扫了一眼那个女子:年逾二十,凌乱的发鬓在月下闪着光,失去血色的肌肤白得透明,颤抖的纤手中握着一把黑色短枪。
“你手里的东西可不得了,刚才那声枪响是你干的?”江藤猛向前跨出一步,语气强硬地问道,“出什么事了?你叫什么名字?说。”
本城终于松开刀,一把抓住女子纤细的肩膀。女子颤抖着说她叫冲牙由罗。
江藤拾起她掉落在地的手枪。左轮弹夹中,五颗子弹一个弹壳。他又凑近枪身闻了闻,一股冲鼻的硝烟味。
“这是重要物证,你收好。那个叫冲牙的,带我去现场。”
把手枪塞给本城,江藤拉着由罗的手钻进门内。
“等等,我这就叫部下。”
本城一边追着两人,一边吹响尖厉的警哨。
两名巡警闻讯前来,跟江藤他们一起进入事发现场的房间。
“这里。”
房间里倒着两具被油灯照亮的尸体。一个是盖着被子仰天而卧,露出上半身的壮年男人;另一个是呈大字形匍匐着的男性尸体。两具尸体浑身是血,血泊还污染了榻榻米和棉被。
“这不是五百木边大人吗?”
本城指着其中一具尸体大叫。
“政府的人?”
“市政局次官五百木边典膳大人。妈的,出大事了。”本城狼狈不堪。
一旁的江藤看着由罗:“你是他夫人?”
“不是。”
由罗在房间角落里轻颤,声若蚊吟。
本城命令部下火速赶往府厅报告,江藤检查起尸体。五百木边左胸有一处很深的刀伤,比起刀割,它更像刺伤。这一定就是致命伤了吧。好像是要一探自己伤口似的,尸体左手置于胸上。房内有打斗痕迹,烟奁和药罐被悉数打翻,沾着烟灰和水渍滚落墙边。
江藤掀起盖在尸体腰边的被子。被子吸饱了血,很重。血腥味愈发地浓烈了。
脚步声起,走廊里跑来一个身穿黑色警服的巡警。此人被本城派去搜查整个宅院。
“江藤阁下,本城队长,玄关处的房间里还有个姑娘被杀。”
“是日日乃!”
由罗叫出声,顿时瘫倒在地。
“怎么会,日日乃都被害了。”
“我一会儿过去,你什么也不要碰。”江藤起身命令道,目光又移至第二具男性尸体。
此人十分消瘦,年龄约莫三十过半。他双目圆瞪,像是死前被什么惊吓了一般。腰间只佩刀鞘,刀身一半刺进第一具尸体旁的盖被,躺在榻榻米上。
“我听见拉门声便醒了。”仰视着江藤和本城,由罗双唇微颤地说起来,“转头一看,一个没见过的男人站在走廊。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尖叫。只是惊醒的老爷坐起身想拿枪的同时,那人拔出刀来。”
“手枪一般放在哪里?”
“那里第二格抽屉。”
由罗指了指满是白灰的烟奁。
“我想必须要求救,于是从贼人身旁爬到走廊。然而这时,背后传来老爷的惨叫。”
由罗低下头。
“一回头,老爷胸口被贼人刺中。这时,他手上的枪滚到我眼前……”
“于是你就开枪了。”
由罗没再回答,埋着头不辨神情。江藤绞着胳膊再次看向贼人的尸体。黑色劲装的左胸上确实有个血窟窿。江藤凑近壁龛,这里没有溅上血沫。
正当江藤瞥了一眼装饰用的太刀时,背后又发出一声惊呼:“这家伙是四之切?!”
完全失去风度的叫声中,本城凑向尸体。
“怎么?贼人你也认识?”
听到江藤惊讶到无奈的语气,本城慌忙摇头。
“此人是去年四月越狱的德川余党杀手,四之切左近!”

红梅枝头莺声爽。
翌日,由罗跪坐缘廊,呆望着早春的庭院。
与庭院的安详形成对比的是她背后传来的纷乱足音。五百木边家派来的下人正混在搜查巡警中间,收拾弄脏的榻榻米。
五百木边和日日乃的尸体清早便已送回各家。左近的尸体则被巡警带走,由罗亦不知具体去处。五百木边本家派人带来家令,限由罗数日内搬离宅院,并丢下一笔钱。
结束了。由罗小声叹了口气,而她心中竟意外的没有大功告成的满足,也无亲手犯案的畏惧,什么都没有。在满身倦意中,她的心只有一片荒凉。
微暖的风抚摸着由罗的脸颊。放眼庭院,苔痕斑驳的地面点落着几瓣樱花白。
由罗轻闭双眼,自然地想起左近。眼前浮现出的是左近临死前的模样——面容惊愕而扭曲,缓缓倒地。最后他呻吟着说了什么吗?由罗记不清了。
——哥。
缓缓睁开眼,柔白的春日煦阳对她来说有些过于刺眼了。
四之切左近是由罗父亲在伏见区开道场时教过的一名年轻武士。由于是块练武材料,颇得家父赏识,左近也成了冲牙家的常客。
对于年幼的由罗来说,长她近十岁的左近是个难以接近的人。如今想来,只有他在尘埃飞舞的道场里挥汗如雨,抑或高喊着与同门斗剑时的身姿留在了由罗的脑海中。
由罗是武士之后,自幼熟读四书五经,兼修长柄薙刀,绝非娇花弱蝶之辈。可左近练功之激烈,却常让她心生畏怯。
加之左近本就沉默寡言。现在回想,彼时的他也曾苦恼该如何同师父的女儿相处吧。整天板着脸的左近,让由罗只想逃避。
转机发生在由罗九岁那年。那一年,一群饥饿的野狗从冲牙家庭院冲进屋里,引发骚乱。
饿红了眼的疯狗在屋子里乱窜,很快便寻到女佣和由罗躲藏的里屋。女佣抱住由罗瑟瑟发抖,眼见一只高大的黑犬龇开獠牙朝她们扑来。那一刹那,另一面拉门洞开,一柄木刀箭一般地飞出来,是左近。恶犬被木刀刀尖击中侧腹,哀号着飞身退逃。左近连忙拾起木刀,正对准备二次攻击的野狗,照头就是笔直一击……
整个过程仅仅一瞬。在由罗呆望处,被斩首的犬尸后,左近半张脸沾满了飞溅的鲜血,默然伫立。
“没事就好。”
左近看了眼由罗,走出房间。是流淌在身体里的武士之血的作用吗?由罗心中暗叹这是何等强大之人。目送着左近的背影,一股不可动摇的敬畏之情打从心底油然而生。
此后,由罗对左近的印象一变,这份感情说是“思慕”或“爱恋”,都不及“憧憬”来得准确。随着由罗心怀敬意地接触左近,左近也开始笨手笨脚地教她剑术。不知不觉中,由罗心中的左近变成了一个强大而可靠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