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法太嫩,你这样是砍不到人的。”
师光手中的伞——伞柄处闪着银白色的寒光。
“机关伞!”圆理呻吟道。
伞轴是空心的,正好起到刀鞘的效果,而里面的刃锋与太刀无异。
“我在监狱里说过,指不定什么时候刀就砍下来了。”
师光慢慢放下刀。
“西日本,尤其京都,是对政府不满者的巢穴。让司法卿手无寸铁地走在这儿实在太危险,所以这次我不仅是辅佐事务的临时法官,还是江藤先生的贴身护卫。”
圆理颓然低下了头。
铿锵一声,师光收刃回伞,看向垂头丧气的圆理。
“那时候要是我不在牢前,这起事件也不会如此复杂吧。那时能够见到平针服毒而死的,本该只有你一人。‘一听说要行刑,平针控诉完对政府的恨意之后,拿出秘藏的毒药吞了下去。’之后只要如是这般把报告说圆就好。谁也不会认为有人会在死囚临刑之际下毒,你的证言亦可被立即采用吧。”
回想着圆理当时惨白的面容,师光继续说了下去。
“见到我坐在牢前,你一定万分慌张。既然有了其他证人,自不可虚言作伪。然而粥里已经下毒,此时折返,徒增怀疑。所以你硬着头皮将毒粥送给平针,然后便造成了难解的谜团。”
“鹿野先生进入牢房区域一事,我是知情的。”圆理用漏气的声音小声道,“我去拿钥匙时听说您要去看看平针的情况,但我以为你不会久留。可是鹿野先生,你偏偏坐了下来。在平针牢门前我头脑一片空白。为了不让你看穿我,我拼命保持镇定,甚至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后来我才发现,如果故意打翻托盘,便可毫不费力地换一份新粥了,可为时晚矣。”
如果圆理是下毒者,那么至今困扰师光的作案时机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有关平针的刽子手一职,很早以前就确定是你。同时,为他送饭也是你的工作。若说下毒机会,要多少有多少。那为什么你还要在他死期逼近时才动手呢?就算再怎么不自信,通过锻炼总能消除不安,不是吗?”
“我是个弱者。”
一滴泪滑落圆理低垂的脸,啪一声滴在膝头。
“听闻万华署长让我行刑时,我最先想起父亲的脸。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而是害怕在我砍不下人头时,草一般飘起来的腹诽——‘圆理佐佐悦的儿子就这水平?’无论再怎么锻炼,我依旧不相信自己的力量。对我来说,父亲的名声太大,也太重,重到我不能呼吸。恍然回神之时,我已经走进物资室,拿起鼠药罐……”
圆理的声音愈加纤细。
“我没打算杀他,所以只用了两小匙。我本想药倒平针,让行刑延期。也许明天、后天,我便有了握紧刀柄的自信——我是这么想的。”
师光拾起跌落地面的武士刀,收进刀鞘,轻轻递给颤抖的圆理。圆理慢慢站起,无言地接过刀。
月光之下,两人又缓缓前行。
“唉,没准心里的某个地方,还是希望他死了的好……”
师光在一旁默默聆听圆理的自语。
鹿野师光和圆理京两人不再说话,沿着夜色深沉的东堀川通,慢慢地、慢慢地北行。

“喂,鹿野君。回去了。”
翌日一早,师光刚睡醒,江藤开口第一句便是回去。
“终于有办法抓住槙村了。之后只消回司法省,准备相应资料便可。”
摸着下巴,江藤呵呵笑着。
“回去?回东京?”
这下师光搞不清楚状况了。
“这么说找到槙村是凶手的关键证据了?!”
“没有。”江藤爽快地否定,“应该被处理掉了吧。府厅里一开始就没留下称得上东京发来的指示。”
“那——”
“先听我说。”江藤打断师光,“之前不是说好,我去府厅探查槙村的罪状嘛。然后,鹿野君,我找到一桩更适合做文章的案子。”
江藤嘿嘿一笑。
“京都城内有个叫小野组的商家。据我了解,槙村利用京都府大参事的身份非法限制了小野组的外汇结算。这不叫行政暴力又叫什么?我已说动他们掌柜,剩下便是返回司法省,直等起诉。谅他是京都府大参事,我也可以告他,还能行使司法省的权力控制他的人身自由。”
“可、可是……”
见师光紧追不放,江藤不耐烦地挥挥手。
“你也够认死理的。凶手是槙村无疑,在东堀川的面馆我们就讨论过了。用小野组的案子先把人抓来,之后再狠狠逼问他。即使没有铁证,拿到认罪口供也是我们赢。好啦,你也赶紧准备吧。回东京的话,就从大阪[注:明治维新之后,大坂正式定名大阪。]走海路吧,没工夫闲磨蹭了。”
看着转身而去的江藤,师光也没再多说什么。面对那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将自己的信条残酷地贯彻到底的江藤,他只能无奈、无语。
“唉,这人真是……”
就在这时,师光脑袋里闪电般划过一个念头。
荞麦面馆、监狱、堀川通……为了寻找平针被毒杀的理由,师光分析了太多的可能性。临刑前罪犯被毒杀——对一场无意义的杀人,师光绞尽脑汁,最终总算查到了真相。可分析过程和各种可能性都以“下毒是为了杀害平针”为前提。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我没打算杀他。”昨晚圆理一句无心的话迅速在师光心中回响。没打算杀人,反而是想让他活得久一点才下毒。
初见充满矛盾的想法,现在看来却不再突兀。如果在斩首之前给罪犯下不足以致死但关乎性命剂量的毒药,究竟算什么?应该没人会硬拉起垂死的罪人直接斩首吧。那么结局很可能是行刑延期,等待罪人康复。这也是圆理的目的,他可以通过延期的时间差多加训练。重要的是,即使只是暂时,他也能在难以承受的重压下缓口气。
于是圆理下毒了。不会立即让人暴毙,却足以产生变故的两药匙。
可是粥里毒药的剂量很高,一口足够毒死一只狗——因此平针失去了生命。
有可能是圆理撒谎,甚至可能性很大。然而师光注意到的是短暂拖延平针被斩首这一想法。怀揣同样想法的绝不止圆理一人。
“如果斩首延期……司法省不就能继续调查平针了吗!”
这样不仅能争取到审讯的时间,如果有人设计一个“麻木不仁!长州帮官僚下毒,欲灭平针之口”的戏码,即使顽固如平针,也会勃然愤怒而将往事和盘托出吧。如果另一个凶手的目的在此……
师光自知清白,也知道那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男人有多么冷血——关键是,事发当天他也能在监狱内自由行动。
毒杀平针是两个各怀鬼胎之人的无心合作?
“江、江藤先生,你……”
看着远去的背影,师光不禁叫出声来。
听到如绞住喉咙般的呼喊,江藤停下,转过身。


第四章 樱
市政局次官,五百木边典膳与女佣一名遇刺于武者小路室町下段之妾宅。现将妾室目击贼人行凶始末报告如下。
——《京都府司法顾问 鹿野师光报告书》

闻鼾息渐生,冲牙由罗起身。
枕边,玻璃油灯朦胧照见整个房间的轮廓。由罗伸手轻拨齿轮,调小火芯。
直着上半身向右看,身旁另一床被褥,五百木边典膳斑白的头伸出被子,正架在船底枕上熟睡。她伸手在那张脸上方晃了晃光线,见没有反应,遂悄悄钻出被窝。
寒气刺人肌骨,柳绿色睡衣下的纤细身体打了个大大的寒战。由罗跪坐被褥,缓缓拉开枕边烟奁[注:烟奁:又称烟草盆。兼具点火、纳灰、储存烟草和烟具等功能的匣子。]的小抽斗,从中取出一支短枪。
咚。
枪托碰到抽屉发出一声轻响。她忙看向五百木边,见他没有睁眼,便揣枪入怀,站起身来。
视线又投向装点壁龛的那柄太刀。由罗无声地走近,毫不犹豫地抓住白木色刀鞘。她想起五百木边曾吹嘘过这把维新时期从某大名家中抄来的宝刀。刀约重二十两,连由罗都能轻松挥动。
一边拔刀出鞘,一边慢慢逼近五百木边的被窝。刀鞘碍手,便扔在自己被子上。
五百木边呼吸依旧平稳。由罗单手提刀,立于床铺旁,无言俯视着五百木边。她欲言又止,突然双手攥紧刀把,认准床上之人胸口隔着被子刺了下去。
一瞬间,五百木边目眦欲裂,剧烈痉挛,张大嘴巴漏出低沉的呻吟。
不知何时,战栗中的由罗才惊觉自己握着垂直刺入五百木边胸膛的太刀僵立良久,于是两手一紧,一气将刀拔出。
刀尖的血滴进榻榻米的缝隙,洇散开来。由罗当场举刀挥舞。鲜血飞溅在榻榻米和被褥上,但她毫不在意这些血污,反正它们转瞬又会被新血覆盖。
脚边的五百木边没了动静,其命休矣。由罗离开尸体,借灯光端详刀身。火光下,血脂反射出黏滑的光。由罗抓起被角揩干血迹,虽说完全祛除油脂必须使劲磨,但这种粗布被子足够擦到刀身摸不出油腻了。
将灯微微调亮,淡橘色的光幽幽映出房内光景。由罗又检查了一遍自己,大略观之,睡衣上未见血痕。
由罗目光又移到覆盖尸体的被褥上。该感谢冬天的厚被子吗?血还没有渗到被面。由罗深吸一口气,动起手脚。
“好了。”
慢捻灯火如豆,房间重归暗薮。被头露出五百木边的脸,那张脸沉陷阴影,似熟睡一般。由罗又深吸一口气,怕是被褥遮捂,几乎闻不到血腥。不过也许是自己感觉麻痹罢了。
由罗再度环顾室内。房间十叠大小,北面是壁龛和多宝格,西面是壁橱,南边有通向走廊的拉门,纸拉门和木滑窗外是东边的庭院。房内家具很少,除却枕边的油灯、烟奁,以及装有茶杯和小药罐的圆托盘,便仅有一只熄灭冷掉的火盆置于房间北边。两床地铺,靠近走廊那床是五百木边的,里边那床则归由罗。
由罗打开拉门,静静来到走廊,提刀快步行于幽暗的走廊,直奔玄关旁的女佣房。
在门前站定,由罗隐去气息。正准备伸手,突然房门一移,忙将太刀藏于身后。
“夫人?”
一张小脸从门缝后张望,有些吃惊地看着由罗。
“日日乃,吵醒你了?”
由罗装作平静,却已感到心跳加速。
“我口渴了,来要点水喝。”
似是还没完全清醒,日日乃语调含混地回答:“欸?您要什么?”
由罗沉默地盯着这张稚气未脱的脸。这个大约一年前住进家里帮忙洗衣做饭,活泼心细的姑娘,今年多大了呢?
“日日乃。”她重唤一声。姑娘感到些许奇怪,微微低头。
由罗握紧刀柄,刀锋穿过门缝,直刺日日乃的腹部。啊的一声惊呼,日日乃像被弹开似的扑倒。手感不对,应该只划到了腹侧和一点睡衣吧。由罗一把拉开门,踩进月光照亮的房间。
“夫、夫人,您这是要——”
血点在榻榻米上晕开,日日乃向后退却。苍白的面颊更衬出皮肤的白皙。由罗抓住手边的盖被,向匍匐爬行的日日乃扔去。随着呀的一声尖叫,日日乃覆于棉被之下。
由罗反手持刀,朝那堆蠕动的布团刺去。比五百木边更加鲜活的反抗顺着双臂传往全身。由罗紧咬牙关,用力制住垂死者的挣扎。
布团颤悸两三下,没了动静。由罗踉跄地拔出刀,一下子靠在拉门上。洁白的被子渐渐浮出殷红。由罗一边调整纷乱的呼吸,一边迷蒙地盯着那团被子。
“得赶紧。”
虽说日日乃没睡死出乎预料,但对计划影响不大。和处理五百木边时一样,由罗用被角擦干刀上的血污,直到刀刃摸不出黏腻感之后,才快步返回卧室。
她的双眸已习惯了夜色,竟感觉昏暗的油灯亮得略微夺目。再瞥一眼五百木边,盖被上也渐渐渗出血迹。没时间歇息了。由罗匆匆拾起刀鞘收刀,暂将其置于床铺旁,稍后再将它放回壁龛即可。她又确认了一遍怀中短枪,再度来到走廊上。
在厨房换上草鞋走出户外,夜的寒气瞬间裹住由罗全身。好冷。她强忍着寒战来到后院破旧的库房,举手叩门两回,每回两下。
“够慢的嘞。”
门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接着门缓缓打开,一袭黑色劲装的男人从暗处浮出身形。他高约六尺,面色惨淡,形销骨立,双眼深陷,枯槁的脸上还残留着一道旧伤,蓬头乱发向后结成一髻。
“哥,”由罗呼喊四之切左近,“你真要……”
武士刀几欲拖地,左近停下正在整理刀具的手,看向由罗。冰冷的目光中,由罗不禁低下头。
“不,没什么。”
——这样就结束了。
由罗心中默念。
“听说你让日日乃送了点东西进来……”
“嗯啊。”左近点点头。一瞥库房,杂乱的旧物堆上放着一只广口酒壶和一个粘着米粒的竹皮包袱。
走向主屋的途中,左近在厨房前停下脚步。朝由罗投来的目光实则穿过围墙,往邻家寒樱树的枝头延伸开去。苍白的月光下,早开的樱花随夜风散落。
“怎么了?”
“已经是樱花时节了,真快啊。”
摊开手掌接住飞扬的花瓣,左近小声道。
登上厨房,两人在走廊里静静往前走。
“五百木边人呢?”
“睡着呢。”
“走,去里屋。”
左近加快了脚步。他早看过宅院的平面图,正好省了带路。隔着一段距离,由罗影子般地跟在左近身后。
油灯昏黄的光自拉门缝隙流到走廊。左近拔刀护住胸前,猛地拉开门。
“五百木边典膳。”
左近嘶哑的声音在昏暗房间里回响。
“起来!为了那些被你残杀的弟兄,我来报仇了!”
无人应答。左近右手提刀逼近一步,再次呼唤五百木边的名字。哪怕这时,他也没有乘人之危,而是竭尽所能想唤醒他与之决斗。男人的行为映在由罗的眼眸,何其滑稽,何其可悲。
终于察觉情况有异,左近突然不再说话。由罗也从怀中掏出短枪。
左近屈身,掀开被角。
“这——”
刚叫出一字,左近便哽住了。被子下面是何光景,因为左近的遮挡,由罗不得而知。
“怎么了?”装着没注意到子弹上膛的声音,由罗出言问道。
左近反射般地站起,猛然转身:“由罗!你——”
枪口已经对准左近的胸膛。为了这个瞬间,她曾反复练习。这次绝不允许失手。
“哥,都怨你。”
由罗扣动扳机。
验过左近确已断气,由罗开始进行最终的善后工作。
短枪丢在五百木边身旁的榻榻米上,烟奁拉掉抽斗,连同药罐一起踢翻。弄撒烟灰,泼掉冷茶,让茶杯滚落至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