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藤面露惊讶地问道:
“第一种?还有别的吗?”
“还有一种可能。第二种想法完全反过来,即‘知道平针即将被斩首仍行毒杀之事’。”
师光说到这儿停住了,嘬了口面条。
“不满于政府变节般的开国和亲政策,这样的人有不少吧。对他们而言,平针就是英雄。如果平针被削去士籍,斩去头颅,那帮仰慕者会做何感想?”
“唔……”江藤目光向上陷入思忖,“不用说,平针是大逆贼。如果没这档子事,斩首之后,他的罪状应该和他的头颅一起暴露在粟田口或者三条河原上吧。”
“总之是枭首示众。”师光压低声音,“不是切腹,而是斩首,这是武士无法容忍的耻辱。那么‘毒杀平针是为了阻止他被斩首’,有没有这种可能?”
“你的意思是先杀了平针,他便不会被斩首行刑,进而也没有示众环节?”
江藤付之一笑。
“呆子!再不济也轮不上这条理由。鹿野君,叛国大罪必须斩首示众。哪怕死了,也要从尸体上斩下头颅,和罪状一起曝于人前。你作为司法少丞不会忘记,监狱职工也不可能不知。至于槙村,不管他知不知道,我都不信他会那般仁慈。”
“不过话不好说死。”师光呼的一声探过身子,“因为这次情况不同,凶手知道杀了平针,他的头颅也绝不会示众。明白了吧,平针的尸体是毒杀案重要的证物,自然不会被粗暴对待。”
“嗯……”江藤扬起脸,“行刑当口罪犯被杀,司法省颜面蒙尘,自会出马调查——这几步,是个人都能想到。而现在司法省正在巨细靡遗地检查遗体,不会放过任何一处重要线索。正因为看穿了这些,凶手才下了毒,对吧?”
“比方说——”师光接续道,“监狱署长万华吴竹。他和平针同为长州奇兵队出身。平针起事之时奇兵队也爆发响应。作为旧时同志,他应该很想让平针避开被枭首示众的结局。如此思考,便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了。”
江藤手持筷子,环抱胳膊。
“被你这么一说,确实也不能忽视……嗯?等一会儿。”
“你也注意到了?”见江藤的反应,师光叹了口气。
“没错,这个假说还是不成立。现在说的回避示众论初看正确,却存在明显的矛盾。若既想避开斩首,又要彰显平针的武士道精神,送他一把胁差不就结了?这样平针会在斩首之前自行切腹,保住他武士的名声。不管凶手是谁,只要是监狱职工,偷偷摸摸送进去一把短刀还是很容易的。然而这次却是在粥里下毒,再怎么说都显得奇怪。”
“确实。”
江藤一点头,将炸虾塞进嘴里,连同虾尾一齐嚼碎。
“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却偏偏用毒,这点也令人找不到头绪。”
“所以才苦恼啊。我就想到这三条可能性,其中两条都走不通。最后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
“嗐,你没必要苦恼。”
江藤放下筷子。
“那不更清楚证明了下手之人必是槙村?他生怕平针透露长州帮官僚过往恶业,于是先下手为强。槙村瞒过职工,潜入配菜间下毒。这就是真相——好!”
江藤呼地站起来。
“往后我们就收集足以钉死槙村的铁证。那蠢货估计也不是按照自己意愿,而是遵照东京方面的指派在行动。我去摸查府厅方面的蛛丝马迹。你再去趟监狱,集中精力查槙村,肯定能挖出东西的。职工证言再全体过一遍。喂,店家,钱我放这儿啦。”
江藤将两人的面钱放在桌上,大步流星就往外走。面条尚未吃完的师光慌忙起身。
“哎、哎,你等等我!你要去府厅的话,我也一起。”
“不需要。”
在江藤爽朗的回答中,师光僵立当场。
“这段时间,他有可能会去销毁证据。咱俩分头行动比较好。这是司法卿的命令:你去监狱,一定给我找出证据来!”
留下呆立原地的师光,江藤英姿飒爽地走出店门。日头微斜的下午,他沿着东堀川通向南走去。

六角神泉苑,府立监狱。
万华署长在前,师光在后。伞尖随脚步笃笃地点在木板地的走廊上。
“不过……”万华开口,“我总觉得平针不是被杀的。”
“哦,难不成署长认为他是自杀?”
万华慌忙摇头。
“不是,我也不敢断定。只是怎么说呢,有种感觉。”
沉默降临在两人行进的走廊。
“说起来——”走过一段时间,师光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原定为平针行刑的是圆理君,这是他本人提出的心愿吗?”
“是。”万华低声答道,“说是心愿其实也有点不同,不过大体上差不多。说到圆理,众所周知他与平针六五有杀父之仇,所以打从平针送进监狱起,行刑自然就定下由圆理执行。但他刚开始还有过顾虑:‘就算因公斩杀平针,也不过是工作而已。反绑住对方双手再由我来砍头,这算哪门子报仇?’唉,是个认死理的人。”
“是这样啊。”脑海中浮现出圆理能面一般的脸,师光苦笑道。
“话虽这么说,但毕竟牵涉杀父之仇,最后他还是答应动手。此后,他每晚都会在后院练习砍稻草人。行刑容不得差错,就算没有父亲被杀这层关系,我们恐怕还是会派圆理当刽子手吧。”
“看中他新选组的经验了吗?”
“没错。”万华点头,“斩首是个技术活,也是个苦累活。”
脖颈处的骨骼比常人想象得更硬。介错即斩首,但斩下人头绝非易事。如果刀刃没有砍进颈部关节,只会被反弹,再砍半天人头也不会掉落。而且一刀失手还会加剧罪犯的痛苦,再想砍中就更难了。更不用说刽子手双手染血,心内焦急,再多落几刀的光景是有多么惨烈。
“不过……我说这话可能有点怪,但为何署长不助平针切腹呢?”对准眼前万华的背影,师光继续道,“身为署长,秘密送他一把胁差还是很容易的。”
万华低声笑了。
“哎呀,从司法少丞鹿野先生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真是出人意料。这么说,鹿野先生是在怀疑我下毒啦?”
“并不是。”师光否认道,“如果署长是凶手,根本不用绕那么多弯,所以我才敢问您的。为啥您没给他一个武士般的了断呢?”
“平针他……已经绝望了。”
短暂的沉默后,万华徐徐开口。前方刚好能看见监狱的外大门。
“那家伙被送进来后,我和他隔着牢门只说过一次话。正如鹿野先生所料,我建议他切腹,并打算给他一把刀……即使被暴露,至少也要让他走得像个武士。这是我的考量。可……”
万华在监狱房大门口停下,慢慢转过身。
“平针沉默着,一个劲地摇头,说什么也不肯接受。他一早就失去了自杀的心气,几经愤怒悲伤,落入无尽的绝望……在我眼中他放弃了所有,任人摆布。我劝他自杀,亦出于此。鹿野先生——”万华喊道,“平针不会自杀,也不会有人杀死即将被斩首的罪人。我是搞不懂了,凶手真的存在吗?”
“可现在平针死了,”师光说道,“人死必有缘由。”
万华低垂双眼,将钥匙插进外门,转动。
咔嚓一声巨响,门开了。
万华走后,师光坐在牢前的椅子上,盯着昏暗的牢狱。
“平针被杀了。”
师光喃喃自语。接着,缓缓闭上双眼。
“平针六五被杀。被谁?不,为什么被杀……”
在师光心中,自杀说已经作罢。署长的话自不可尽信,可江藤提出的下毒时机不支持自杀。回想起自己亲眼看见平针之死,哪儿也没有类似下毒的动作。
“而且槙村也不是凶手。”
和自杀说一样,师光同样怀疑槙村下毒一说。
“在那种情况下,槙村确实是平针毒杀案中最值得怀疑之人。然而,不论政府上面如何下令,京都府大参事会弄脏自己的手吗?”
“我是京都府大参事。”槙村的怒吼犹在耳畔。并不是说身为高官就不会杀人,以师光的经验,那种人讨厌脏了自己的手,所以会指使别人行凶,自己则端坐于安稳圈中。
槙村也绝不例外。他完全无须亲自冒险,抓个监狱职工命令他下毒就完事了。
“但如果是真的,也不对啊。”
师光扶额。
“假使槙村真指使了监狱人员,那么他必然会从该职工口中得知平针当天即将受刑。那他为啥不取消毒杀计划呢?奇怪……”
可现在饭里确实有毒,所以槙村还是不知道即将行刑的事实,故而亲手下毒。
“仅仅为了封口,堂堂京都府大参事就敢冒被人发现的代价……实在不符合他的身份。”
师光又想了想有没有其他人会毒杀平针。第二次监狱调查时,在厨房做饭的下女浮上心头。
“如果下女对平针格外憎恨,就像圆理那种杀亲之仇……平针是国级重犯,被抓、斩首、示众,但终归是假他人之手。男人尚可情愿担当刽子手,那女人呢?当亲手杀害平针的想法不可阻挡之时,女人该如何做?”
在午餐中下毒吧。赶在行刑之前,亲手杀死平针。
“这样便形成了杀害死刑犯的动机。虽说下毒机会有不少,但毕竟是杀人,算上犹豫和斗争,拖延至今也算不得太过奇怪。”
想到这儿,师光忽地笑了。这层思考也不可能。
“倘若午饭里混进毒药,最先被怀疑的正是厨娘下女。她们不可能特意采用这种招引怀疑的手段杀人的。”
从高窗投下的阳光徐徐变红。再去一趟物资室吧,师光这么想着,站起身——
“啊!”
就在这时,某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
原本离开椅子的身体又坐了回去。两手压住伞柄,重新整理思绪的师光双唇抿成一条直线,如雕像般纹丝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完全落山,就在整个监狱渐渐沉入夜的深渊之时,师光站起身。
嘚、嘚……师光伞尖点地,独自走在寂静的走廊。从窗外射进来的苍白月光中,他那张脸不知为何充满忧郁。

苍白的月色笼罩京都。仰头看天,圆理京在思索是否需要点灯。
他左手携一细长布包,穿过监狱后方的木门。午夜零点已过,路上人影全无。
圆理住宿的长屋位于乌丸町的上立卖通,大圣寺宫背后。沿东堀川通而上,到达上立卖道口右转向东直行不到半刻钟,长屋就在路边。
重新拿好布包,圆理正准备迈开步伐之时——
“晚上好啊。”
背后响起一个声音。圆理猛然回头。
“这么晚,辛苦你了。”
“鹿野先生。”
围墙角落站着鹿野师光,依旧手支雨伞。
“调查结束了吗?”
“说到调查,有些事想问问你。”
师光迈开短腿,一步一步朝圆理走来。
“你住在乌丸上立卖吧。我住百万遍。正好同路,一起走吧。”
师光毫不在意圆理冷冷的视线,擅自和他同行。
圆理看向前方,说道:“其实不必等到这个时辰,有事直接叫我便是。”
“不麻烦,你也有工作要忙。而且我也转了不少地方,说起来……”师光看向圆理的手,“那是啥?够长的。”
圆理微微一抬手上物事:
“备前长光——父亲的遗物。为了斩杀平针,我将它保养得很好,可现在放在监狱里也没用,便想带回去,供奉在客厅。”
“这样啊。”师光没再说话,圆理也没有。相互沉默中,两人穿过猪熊通的路口。
“那么,”圆理看着师光,“想问我什么?那天的事该说的我都说了。”
“啊啊,也不是问。只是有个新情况跟你确认。唉,我希望是自己弄错了。”师光缓缓看向圆理的脸,平静地问道,“在平针饭里下毒的,圆理君,是你对不对?”
清冷的月光照在午夜的六角通。沉默夹在二人中间,随他俩并肩同行。
“除了你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给平针下毒。”
师光淡淡说道。
“您这突然说什么呢。”圆理低笑,语带嘲意,“我杀了平针?荒谬至极。平针杀了我父亲。行刑之前杀害平针,特地放弃手刃仇人的机会,于我有何好处?”
“话不是这样说的。”师光严肃回道,“因为一个不能退却的理由,你才不得不杀害了平针——因为你不想杀平针,所以才杀了他。”
一霎寒风,穿过两人间的夜色。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因为不想,所以去杀?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言语中已然积郁了不少怒气,但圆理仍努力保持着平静的声调。
“无论怎么说,那天傍晚平针就要被我斩首,我又有何必要在中午下毒?”
“不对,”师光打断圆理的话,“正因为那天傍晚要行刑。”
两人走过西堀川通,又走过小桥,在六角通的转角处拐弯。只有师光伞尖击地的笃笃声撒了一路。
“这么说吧。”仰天看向夜空,师光继续道,“你作为平针的刽子手,是不是没有自信一刀砍下他的头颅?”
犹如雷击一般,圆理呆立原地。
师光走过几步,也停了下来,头也不回道:“所以你企图在行刑前先将平针毒死,这样便能卸下刽子手这个你不得不做的重担。而你的不自信正是毒杀平针的理由——作为刽子手,你要斩首的是个国级重犯,更何况他还是你的杀父仇人。若一刀砍不下那颗人头该有多么不光彩,不用我多说了吧。”
“别说笑了。”
圆理脸色苍白,绞尽气力般地叫出声。与此同时,颤抖的手指爬上布包,解开绳结。从布包缝隙里,露出一根黑色刀柄。
“空谈得过分了。说什么我不信自己的力量而杀人,你的意思我就那么怯懦吗?!”
小心不惊动师光的背影,圆理右手紧握刀柄。
“我不是那个意思。”
师光摇摇头。
“我并不想说谁怯懦。对你来说,平针六五确实也是可憎的杀父仇人,但周围‘大仇终得报’的言论把你架上高台,让你无路可退。你的苦恼……”
就在这时,圆理拔刀出鞘。他双手紧握刀柄,前踏三两步,高举刀身,照准师光的后脑勺一口气挥下白刃——
“啊!”
师光瞬间腰身一拧,一道银闪斜飞向圆理,锵的一声弹飞了圆理手中的刀。被击倒的圆理按住发麻的左手,不敢相信地看向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