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斟酌着措辞问道:“你们通常都是这么办事的吗?把一个人安置到北边?如果对象是女人,也能这么操作吗?”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调整成德克森该有的坐姿,心里怀念着心爱的简特尔,想象着她身穿毛皮大衣,手戴厚实的手套,住在风雪交加的“小美国”的场景。
“通常是这样。”他皱眉说道,“应该是这样吧。我不负责这一方面。”
“这一方面是巴顿负责吗?”
“不是。”库克翻了下白眼,“巴顿神父大部分时间都在干一些无聊的琐事,到处去演讲、募捐。由一伙人负责营救,另一伙人负责把营救的对象带到北边,还有一伙人负责把营救对象藏好,准备继续北上。明白吗?大家不会互相联系。”
我点了点头。这是地下行动的典型风格:很隐蔽,大家各自为战,只知道应该知道的事,只负责分内的事,处理事情时干脆利落。我们开上了一座大桥,大桥跨过污浊的河水,然后又驶入了一条街道,经过了一座座快餐连锁店和小型的办公楼。有流浪汉睡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街上有门面出租……所有北方城市都是这幅景象,千城一面。
“这位可怜的兄弟,”我小声且犹犹豫豫地说道,“你们刚刚营救的这位,获得自由后的他适应得还好吗?”
“嗯……还行。”库克磨了磨牙,飞快地偏了下头,可能是头疼或想起了什么头疼的事,“他这个案子很特别。他是个特殊的小孩。”
“是吗?”我问道,不过库克并不打算多说,我也就没有多问。
我们把车停到了市区,在我们对面,环形路口的中央矗立着一座高耸的纪念碑——这是一座巍峨的白色埃及方尖碑的纪念碑,碑顶有一个人像雕塑,穿着旧式的长袍,清瘦的身躯笔直地站立着,双手伸向前方。雕像男人的个头很高,他的脸很长,头上的高顶礼帽把他衬得更高,周围是比他矮一截的白色立柱和白色台阶。一个九英尺高、胡须浓密、瘦骨嶙峋的白人男子雕像,面色凝重,双目凝视着城市中心,双手伸向前方,掌心向上,似乎是在恳求他人。
上帝啊,望着这座雕像,我想起来了。上帝啊,没错——那件事就发生在印第安纳州的印第安纳波利斯,就是这里。这个可怜的家伙就是在这儿遇害的。
“这地方正好在全州的中心地带。”我们穿过圆环,向大理石台阶顶端高耸的雕像走去的库克警官说道,“安纳波利斯刚好在印第安纳州的中心,而纪念碑圆环呢,就在城市的正中央,而林肯像呢——你懂的,正是最中央的位置;印第安纳又是在不毛之地的正中央。所以呢,我们目前正好站在这片不毛之地的最中央。”
库克脚步飞快地登上台阶,我小跑着跟在他身后。悲催、可怜的小人物吉姆·德克森,脚步蹒跚地跟在高大挺拔、昂首阔步、浑身散发着自信的威利·库克警官身后。他告诉我,巴顿永远不会理解黑奴的痛苦,因为巴顿是白人;但我清楚库克也不会理解黑奴的痛苦,因为他来自北方,从没有尝过当奴隶的滋味,他和我们相比就像是两种不同的生物。因为我的经历及其对我造成的创伤,所以我和他,和巴顿,和布里奇都不是一类人。
想到这里,那些回忆又涌上了心头,我用手捂住了嘴巴,压制住这些情绪,将它们埋在心底,我要埋葬掉那些伤痛和让我窒息的恶臭。我想让它们平息下来,让我能听清楚这个趾高气扬的年轻警察的话语,并从中抓取到各种细节。我只想获得一丝宁静,让我能做好我的工作。一名奴隶终生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不仅是挣脱身体上的枷锁,更想挣脱记忆上的枷锁。
库克和我来到了台阶最高处。我们并肩看着圆环前的车水马龙和一间间店铺:一家三明治餐厅,一座庄严恢宏的长老会教堂,一个音乐厅的入口。在星巴克的大门口,一个黑人姑娘和一个白人姑娘,两人穿着护士服,手挽着手,有说有笑地进门去。
初升的朝阳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云层的缝隙里隐约可见一丝蓝天。我的心因为期待而变得忐忑难安,冰凉的雨雾沾湿了我的脸庞。
“他一会儿就到。”威利·库克说道。他拿出一片口香糖,倚靠在雕塑的基座上,把嚼得没味的那块口香糖用锡箔纸裹了起来。他以前是个老烟枪,现在为了戒烟,改成了吃口香糖。
纪念碑底座有一些浮雕,其中一幅是穿着及膝短裤的林肯在铁路上扳道岔。
我慢慢地绕着纪念碑底座,抚摸着上面的浮雕。我依稀记得当初的岁月,那段我想把所有这些历史牢记在脑中的疯狂岁月,我来到芝加哥,努力融入正常人的生活,想记住大千世界的万事万物。林肯遭遇刺杀的经历都刻在了这块石头上,这位拯救了美国的先烈,他的遇刺改变了这个国家。一幅浮雕的画面是他坐在火车里,谦逊地扬起双手向围住火车的敬爱他的人群告别,这位新当选的总统正要离开斯普林菲尔德前往华盛顿。另一幅的内容是他站在旅馆的阳台上,两眼满是惊恐,向后踉跄倒下,子弹穿透了他儿子罗伯特的胳膊,击中了他。另外一幅中,林肯身上发出环形光芒,如同天使一般飘荡在重新集结的国会之上。即使是那些抛弃了自身的职责,在几个月前辞去国会席位,转而成立南部邦联的人也回来了,为总统之死而悲痛,心怀警惕却愿意尝试弥补裂痕,重新开始。
事后,人们从他的口袋里找到了一份沾着血迹的演讲稿,他准备在2月12日,那个决定他命运的清晨发表这个演讲,之后却被一颗子弹终结了生命。国务卿苏华德向国会宣读了这份稿子,当苏华德念到其中一段时,所有人闻之落泪,连南部邦联的人也不例外,而我现在正在用食指抚摸着刻在雕像底座上的这段文字:我希望我们还能在合众国的旗帜下再次会面。
1861年的春天,那届国会经过一波三折的讨论,最终出台了一份克里滕登参议员妥协法案的修订案。这份法案在一年前未能拯救合众国的分裂局面,它是避免合众国分裂的最后希望,经过修改后重见天日,而南部邦联政府也因此暂缓成立。
国会颁布了六项修正案和四项决议,蓄奴州得以继续蓄奴,但是仅限于州界范围内,由此北方的情绪与原则,南方的利益与经济得到了平衡。而这一决定的证据被镌刻于此处的大理石上,也被写入了宪法中,成了第18号修正案,使得相关条例永远有效,不得更改。南北双方达成了永久的妥协。第18号修正案的地位可称美国法律的《圣母颂》,它规定:未来对宪法的修订不得改变这五条条款……
这天清晨,我在林肯像的阴影处读着这段话,它给我的感觉一如既往:无法理解,有悖法理,甚至有些孩子气,像是一个希望能实现无数个愿望的小孩。可是,迄今为止,它解决了相关的纷争,依然有法律效力。
库克打了个哈欠。两名护士从星巴克走了出来,聊得很开心,手中的咖啡冒着热气。我仰望着雕像,看着林肯——诚的林肯,先烈林肯。他的一双大手向上举起,细长的手指向外探出,形象平凡却很庄严,双眼向南望着梅里迪安街,似乎是在俯视着人民群众,为他们散播着福音。
“你发现雕像的朝向了吗,正对着那条街?那间旅馆就在那儿。”威利·库克指向南边的梅里迪安街,然后他仰起一张俊脸,看向林肯像,“可怜的他得永远站在这儿,时时忍受着鸟在头上拉屎,还要被迫看着自己遇刺的地方。”
听他说这话,我干笑了两声,然而库克警官并没有在意,他正看着朝我们走来的一个身材魁梧的黑人,那人穿过市场街向我们走来,双手插在灰色长裤的口袋里。
“来了。”库克警官轻声说道,“咱们可以开始了。”
那个人拾级而上,向我们走来,库克直挺挺地站着。来人个子很高,皮肤黝黑——接近午夜的彻底的黑,我的大脑自分析着,他的皮肤属于午夜黑,紫色色系,是色卡上的第121号或122号。他双眼深陷,瞳孔是亮黄色,双目狐疑地在我和库克身上游走,打量着我们。我看出这个人身材结实,肌肉虬结,用地下航线的术语说,他是个“行李处理员”。我望向市场街,想看他开的是什么车,然而他的车子并没有停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库克高兴地冲他挥了挥手,然而来者却先声夺人。
“他是谁?”
“这位是吉姆,我们的新客户。吉姆,这位是马里斯先生。”
马里斯冲我微微颔首,然后看向库克,用带口音的英语复述了几个新客户的名字。我看不出他是否不悦,或是有别的情绪。我的脑子在分析他的口音,似乎是西非那边的?他上身穿着一件廉价的蓝色商务衬衫,卷起了袖子,小臂和职业拳击手一样粗壮。我以前也遇过个子高的人,不过这个马里斯的身高仿佛有种威慑力,让人看到就想夺路而逃。
“你最好把脚分开,再举起手,吉姆。”
库克一脸贼笑地看着我——肚皮上满是赘肉的吉·德克森,然后又看了看马里斯:“你觉得他身上会带枪吗?”
马里斯走到雕像的阴影里,飞快地用手搜了一遍我的全身。“得罪了。”他说,“我们不得不小心。”我耸了耸肩,说:“没关系,我能理解。”
然而我话音刚落,他就从我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搜出一把蝴蝶刀,这是我在离开旅馆之前从洗漱袋里拿出来,放到我的裤子后兜里的。马里斯把刀亮在我眼前,面若寒冰,然后给库克看了看,库克看着我,讶异地扬起了眉毛。我脸瞬间红了,低下了头。
“这个……对不起,常言道,出门得多加小心。”
库克直勾勾地瞪了我一两秒,然后扑哧一声笑了。马里斯没笑,他一言不发地把刀塞进了自己胸前的口袋里,随后歪着脑袋,打量着我。
“这位吉姆老兄,若真有些与众不同,那么我们的大人物知道吗?”
马里斯对着库克警官问了这个问题,语气显得很正式,用极重的语气说出了“大人物”这个词。他文绉绉的措辞与他略显轻佻的口吻形成了有趣的对比,仿佛紫色的花朵种在黝黑的土壤里。他肯定是西非裔。我猜政府文件里一定有他的记录,监视名单上一定有他的名字或代号,在布里奇的办公室或是华盛顿的反恐局,一定有人在关注他的动向。他是个解救活动分子,航线组织的盟友。
“嗯,他知道,他知道。”库克说道。他边说边望向马里斯,满面笑容,而后者的脸上却毫无表情,“神父大人只是比较谨慎。你知道他的个性。”
马里斯眯起了眼,张大了鼻孔。他不喜欢库克警官的自以为是。“旧的案子还没了结,他是不会喜欢立即又接新的案子的。”
“我懂。”库克说,“他不喜欢这样,不过他会接的。他以前也这样干过。”
“我也不喜欢这样。”
“兄弟,不是我不尊敬你,你喜不喜欢这种方式,我可没工夫管。”
马里斯对他怒目而视。我无言地看着二人,心想:这世上没有什么废奴军队。英雄们过的就是这种生活,一群普通人,终日骄傲地忙碌着,虽然爱找彼此的麻烦,但的确在致力于让奴隶们重获自由。但还有像我这样的人,用假证件、眼镜做掩护,暗中阻挠他们的努力。
“这位老哥要救自己的老婆,他已经走投无路了。”库克说道,“而且另外一个案子已经快要尘埃落定了,对不对?”
“不对,还没有……”马里斯皱着眉头,稍稍迟疑了一下,这个成语让他有点费解,“尘埃还没有……落定。”
“对了,他现在怎么样了?”库克问,“我们救的那孩子?V医生怎么说?”
我的双眼茫然空洞,却仔细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像无线电雷达探测飞行物一样。我注意到他说了“他现在怎么样了”以及“V医生”,我安静地站在库克警官身后,捕捉着各种信息。
他们没聊几句就结束了,之后我们三人静静地等着。库克靠在林肯像的柱子上,马里斯双手抱胸,站得笔直,两条粗壮的胳膊上肌肉隆起着。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他的舌尖是野果般的粉色。终于,巴顿神父穿着便装出现了,他没有戴神父领结,只穿了一件黑色外套和蓝色牛仔裤,略显驼背,像影子般飘上了白色台阶。
马里斯走下一级台阶,向神父挥了挥手。
巴顿看见了马里斯,然后看见了库克。
接着巴顿看见了我,他停下了脚步,随即转身走下了台阶。
“拜托,你这是演哪一出啊!”库克说道。
马里斯跑下台阶去追巴顿神父,他举起一只胳膊,用手背向库克和我挥了挥。
“真是见鬼!”库克再次咒骂道,他也去追那两个人了。“喂——喂,等等。喂——
他们把我一个人留在台阶上,和亚伯拉罕·林肯像在一起。他永远以总统之姿,望向这片属于他的天地。
原文为法语(Côte Saint-Luc),是加拿大魁北克省的地名,邻近蒙特利尔市。——编者注
《圣母颂》(Hail Mary):原指天主教徒对圣母马利亚的赞美歌。其歌词最早是在罗马教廷于1545年起召开的特洛特会议上确定的。19世纪以来的《圣母颂》,歌词已经变得比较自由,除了必须含有的对圣母的赞颂之外,其他教条均被打破。——编者注


第12章
回到旅馆房间,我坐在房间摆着纸笔的摇摇晃晃的桌子前。我发现这张桌子后面的墙上有条细长的裂纹,我盯着它看了一段时间,边盯着它边用手按着胸口心脏的位置,一动不动。这个案子已经有了很多线索,我知道了库克、马里斯,还知道了他们的对话像漏水的船一样透露给了我很多信息,我还得去寰宇公司调查,可是旧时的记忆宛如泥沼一般将我吞噬,我想起了老汉、监工、卡索、里迪先生,想起了一池的黑血,污水不断地上涌,直到污泥灌进我的喉咙,让我不能呼吸,但是我还有工作要做,我又想起了卡索,黑暗中他那双大眼睛……不过我还有一堆事要做。
我缓慢且谨慎地打开笔记本电脑。等待开机的间隙,我将一盒自己混编的磁带放入录音机里,里面不全是迈克尔·杰克逊的歌,第一首歌是《本》(Ben),是一首很轻快、很温馨的歌。我选择先听这首歌,放松一下心情,然后开始搜索V医生。
看起来印第安纳波利斯不缺医生。貌似医疗是这个地方经济不景气中少有的几个亮点之一。和许多中西部城市一样,印第安纳波利斯在20世纪的后半叶遭遇了一波又一波的经济衰退,努力在美国整体经济一蹶不振、一盘散沙的背景下谋求生存。它们自视甚高,不愿意和蓄奴四州做生意,不料却弄巧成拙,导致在得州战争中失去了无数的生命和财富;各行各业,从汽车业到煤炭业,再到计算机业,如雨后春笋般一个接一个地兴起,却随即又在国际抵制和制裁下黯然衰亡(同时,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蓄奴四州却是一片兴旺繁荣,这是因为持续降低的劳动成本,才使它们免受国家经济波动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