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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绝不会看第7页的,还不到时候!
我的视线跳过第7页,直接看向第8页。这一页写满了目前已知的所有关于逃跑的细节。这个服役名叫作寒鸦的逃亡者,身份证号为78312-99,是在星期天早上的流行音乐中心醒过来的,在集合处做了标记(已经过多方确定)。他是在早上7点30分(图像信息来自两个黑奴监工和一个自由白人雇工)扫描指纹进入了缝纫2号房(第27号建筑)。寒鸦来换班,整整12小时都坐在高凳上剪衣领的线头。依据《劳工法案》,南雄公司执行8-12-3号黑奴劳动政策,具体规定如下:12个人为一组一起做工8小时,至少每3年变更一次工作。黑奴劳动局的代理人将这种规定保留了下来,工人进出都要接受检查,加强了所有规定的实施力度:违规行为开始依法处理并依据违法的轻重进行量刑,变得人道起来。这样一来,暴力的奴隶制就是违法的。
但是这份文件没有提到寒鸦受到过如何严重的虐待。
我设想自己就是寒鸦,脑海中想象着他每一天的生活:他坐在没有靠背的高凳上,面前钢制的工作台上放着一把小剪刀,眯着眼在放大镜下找那些几乎看不见的细小线头,修剪这些黑、红、蓝的衣领,一个接一个地修剪,再细小的线头都不能放过。他的手指蜷缩在一起,眼神中充满了困倦。他面前堆着的衣领在慢慢减少,不过大约每隔半小时,只要刺耳的汽笛声一响,黑奴或是自由白人就会开着仓库的叉车过来增加新的工作量。
我翻过了这一页。
晚上7:30,78312-99号员工换班,经扫描后离开(多方证实),重新回到员工2号休息室;
晚上7:47,78312-99号员工报告称自己“胃痛”,向上级申请了750毫克非甾体类抗炎药,位置没有变动(仍在员工2号休息室);
晚上8:17,78312-99号员工报告称自己胃痛,有呕吐和腹泻症状。红外影像被传送到了卫生站……
我缓缓地点了几下头,闭上了眼睛。那些记录中的情景正一幕幕地在我眼前切换,就像红色的幻灯片正从文件的字符间跳脱出来,组成一幅幅鲜活的画面。
他躺在床上,肾上腺激素在血管里涌动。于是按着红色按钮不放,朝着对讲机大喊:“来人啊,我生病了!我真的生病了……”30分钟后,也就是晚上8点17分的时候,他再次呼叫,这次他呕吐不止,而地上也已经是狼藉一片了。
晚上8:35,78312-99号员工确认被送往卫生站(47号楼)治疗(因为工作人员呼叫)……
类似的记录还有很多:78312-99号员工裹着“厚重束身衣”(按规定)被从铺位上抬起,移送到单人运输担架(运输仓)上,随后就被运往位于营地西部的员工保健机构。随着电梯的上升,这个重病患者最终被送到了检查台上,那时他的身体被锁链固定着(按协议),而在检查台的边上,站着两名护士:24岁的莫妮卡·史密斯和27岁的安吉丽娜·克罗斯。一小时后,护卫回来了,他看见了一个令人惊恐的画面:员工保健室地上的血溅得到处都是,墙上也有血,墙的背面有两块斜向下的血斑,从血迹来推测就像这两个无助的护士当时先是被甩到了墙上,接着慢慢滑落到地上。病人手腕和脚踝本应被紧紧地捆绑在病床四角,四根锁链却像是被猛力扯断的。所有的窗户都被砸碎了,而罪魁祸首很可能就是一辆推车,因为它被发现的时候就停在了六层楼下的位置。
这两名护士之后的命运——或者应该说她们尸体的落——文件中就没有再提及了,同样也没提及这场暴行的行者之后是怎么消失的。一个病重的人,两名被袭的护士,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寒鸦也随之人间蒸发了。
我从椅子上下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想出去,到外面的阳台吸支烟,不过我还是及时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把第7页的文件放进盒子里,它似乎在刺激我、挑衅我,让我去研究它,不过我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我迟早都是要看它的。我浏览了一下文件的最后部分,也是满纸的废话。甚至连基础的书面工作:逮捕令和授权书,法官签名书……所有的这些也都是一团糟,上面不仅画满了问号,就连纸面也被弄得很脏。之后我会把这些都反馈到布里奇那里。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如果我的工作不顺,他的工作也会倍感掣肘!
我这是在自欺欺人,看到了吗?这是我自欺欺人的一种办法。如果我的工作不顺,他的工作也会倍感掣肘!一个长年干脏活累活的员工假模假式地揶揄两句,冲着那位终日坐在办公桌前的无能上级翻翻白眼。虽然我现在不想承认,内心难以接受,并且觉得很羞耻,但我明白我这么做的原因。
仿佛他跟我的关系,怎么形容呢,像同事一样?仿佛我是个累得半死却会坚持到底的员工,对着我笨头笨脑,会出各种让人哭笑不得的差错,却又让人恨不起来的老板翻白眼?
最后,该看的文件都看完了。我双手放在腿上,傻坐在硌人的扶手椅上,两眼木然地盯着旅馆房间里的白墙,就这样直挺挺地坐了五分钟,我已别无选择,只能把笔记本电脑接回便携式打印机,把第7页文件打印出来。
我把它放到了办公桌上。我坐回扶手椅上,从远处俯视着它。我在椅子上晃着身体。不知道为什么,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我早就知道这事有多难办,我早就知道看到这个男人的照片我会有什么感受。
没错,所有黑奴的证件照看了多多少少都会让人不安。比较典型的是那些样貌凶狠,用充满仇恨的双眼看向镜头的人,或是那些死气沉沉,双目无神,呆呆地盯着前方的人。我也见过有笑对镜头的黑奴,有些不甘被压迫,对着镜头像恶狼一样笑得桀骜不驯的人,也见过有些脱离现实,面对镜头歪着嘴,笑得笑疯子似的人。面对后者,说到底,谁能忍心不给他们这一点点慈悲呢?我向上帝发誓,那些老调重弹,说什么这种生活“更好”的,说什么这是黑奴的天性,说什么奴隶喜欢这种命运,喜欢这种受限的简朴生活的人,量他们面对黑奴的证件照时也不敢看上几张,反正肯定不敢像我这样看上好几百张。
然而照片里的这个“寒鸦”,身份证号码是78312-99,他的照片有些不同寻常。寒鸦长得很帅,几乎可以说俊俏得惊人,仿佛是一个电影明星在演流浪汉或败家子,他那张脸不仅看着眼熟,而且保养得不错,让人觉得不真实。他很瘦,颧骨和鼻子都很修长,五官比较柔和,有一点女性化。照片里他听从指示,目视前方,但眉毛有些上扬,双唇略微张开,仿佛拍照时正要说话。他的眼里有几分悲伤、几分哀愁和一些难以名状的情绪。是紧张吗?还是疑问?那双眼睛仿佛在说:“肯定有人弄错了。我不该到这里来的。”
我试着把这张精致又多愁善感的脸和卷宗中描述的恐怖事迹联系起来。我想把这张脸与斑斑血迹和打破的玻璃联系起来。这个人仿佛能化身为绿巨人浩克一样大肆破坏,还是说这个人有双重人格?
当然他身上有奴隶的文身,南雄公司(GGSI)的标识设计得很有艺术感:造型粗犷的大写G字母中包裹着G、S和I三个字母。这个标识被纹在了他的脖子根部,锁骨间凹陷处的上方。标识旁还有两个被黑色墨水遮盖的格子,里面原本有他从前服役的公司标识,现在被墨水盖住了。
我的锁骨上也有一个黑色方块文身,以前文了一个铃铛与牛的标识,代表了我的出生地,但很久以前就用墨水遮盖了。这种文身原本是我曾经的身份标志,然而在北部的一些地方几乎所有黑人都用这种方式涂掉了文身,无论他们生来就是自由身,还是后天解放,还是逃跑的奴隶。这是一个团结的记号:也许我们以前曾是奴隶,但现在我们都是自由的。
我把文件扣在床上,因为我没勇气继续看下去,然而正反两面都印有内容。文件的背面记录了他的各种身体特征数据:“身份证号:78312-99(‘寒鸦’),目前所在地:未知,失踪时所在地:未知,年龄:23岁,身高:1.73米,体重:69.4公斤(体重指数:23.3)”。上面还登记了鞋号、衣服的尺码、腰围和胸围、身上的标记和伤痕、胎记和痣,拼凑成了一张记录他皮肤特质的地图。他的肤色登记为“晚夏蜜色,暖色调,色卡号:76”。
有这些就够了。我收拾好床单上的文件,将它们锁了起来,然后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我听到窗外传来车门关上的声音。是那个白人女人和她的黑人儿子,他们拖着行李箱穿过了停车场。孩子穿着皱巴巴的牛仔裤和白色无袖汗衫,汗衫在腰上卷了起来。他拖着一个几乎是他两倍大的紫色行李箱,脸上的表情很坚毅,仿佛满载猎物凯旋的猎人。
“宝贝,跟上,”他妈妈转过头说道,“把箱子给我拿吧。”
“我能拿得动,妈妈。”
“我知道,可是莱昂内尔,你这样会把箱子刮花的。”
“妈妈,我拿得动。”
我琢磨了一会儿这个女人,想弄清楚她是真的打算在这过夜,还是想教训保尔森先生一顿。看着莱昂内尔拖着行李箱,我的判断是两者都有可能。我改变了自己对莱昂内尔年龄的判断,我觉得他至少有7岁,甚至可能8岁了。他穿的球鞋鞋底磨了不少,鞋上有黄色的星星。他一头黑人专属的埃弗罗式短发已经长出来了,比一般的黑人小孩更明显。房间里的寒鸦资料还等着我研究,躲在这座城里的寒鸦还等着我去找。莱昂内尔在旅馆门口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看见了我,而我也正在看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可能是小孩子做什么都很爱——他放开了行李箱的把手,伸出两条棕色的细胳膊,摆了一个好笑的健美先生的姿势。我忍俊不禁,这时他妈妈回过了头,我赶紧躲回了屋里。寒鸦那张温柔、困惑又害怕不已的脸已经霸占了我的脑海,让我烦躁不安,这时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没事找事和人聊天,和这孩子的白人妈妈说些“谢谢你的水果”之类的尴尬对话。
有照片的那一页文件仍然在我床上。他的肤色描述是晚夏蜜色,听着似乎有几分诗意,但其实不然。“晚夏蜜色,暖色调,色卡号:76”,这是美国执法官署警务指南里《肤色分类表》里记录的172种非裔美国人的肤色之一,这张分类表在全书的第9章 《身份鉴定和描述指南》中。就我而言,我的肤色登记为“中等炭色,有黄铜亮光,色卡号:41”。
布莱克本(Blackburn):英国地名,位于英国西北部兰克夏郡的工业城镇,是工业革命时期纺织工业的中心。——编者注
第8章
“见鬼了!”
“喂——你等等,小子。喂,说你呢,黑奴。站住,黑奴。
我收住脚步,慢慢地回头看了看。我没有转过整个身体,只是回头看了看。
“行了,黑奴,别跑那么快!”那小子说话像唱歌一样,有加重语气的效果,咚——嗒,咚——嗒。说话的是木门廊上的两个小子。我回到了上午来过的社区,这儿离那座天主教礼拜堂只有几条街远,我穿着制服,正打算过去。天色已近黄昏。今天一整天天气都不好,天空灰暗一片,没有一片云彩,也可以说,天空藏匿在了一整片乌云身后。
“奴隶们都跑得快啊,哥们!”
“你说得对,他是在跑。不快点跑到地里干活,就得当心他的主子说他迟到。”
两个人在那儿大声嚷嚷,相互击掌。旁边一台便携式录音机里放着嘻哈音乐。
我咬着牙,努力抵抗脑海里泛起的噩梦一般的回忆,在围墙里的生活瞬间映入脑海:吊在铁钩上的牛肉,流到下水道里的鲜血。我努力平复着情绪,稳住心神。
“你们是在跟我说话吗?”我对这两小孩说道,慢慢地,轻轻地,拍了拍胸口。
“对,就是你。”
“对,小子。”
两人从原本坐着的台阶上悄悄走了下来,将我围住,我像军人一般直挺挺地站着。他们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也不可能看穿我的身份,这两个小孩应该没这个能耐。他们无非是没长大的淘气鬼,他们的父母是善良、勤劳的自由黑人,自己成天装腔作势,裤子系得很低,都快露出屁股了,却在这儿扮黑社会。两个小屁孩后面的门廊上有风铃迎风而响。这个门廊后面的房子应该属于他们辛苦了一辈子的老妈妈。
两人当中有一个长得很瘦,穿着无袖T恤,脑袋的形状像颗花生,他拉了拉T恤,露出别在腰上的手枪把手,那手枪看起来很廉价。两人来到台阶下面,一前一后将我围住。录音机里的饶舌歌曲结束了,然后又放起了另外一首,歌手大声喊出歌词,节奏中出现了低音贝斯的音色。我对饶舌歌曲涉猎不多,没听过这首歌。说唱里面有种无法言说的力量,其中蕴含的危险元素让很多白人心生畏惧,因此在一些地方禁止播放这种歌曲,无疑是出于对这种显露在外的力量的担忧。我也深表同意,觉得这种歌有点儿太闹腾了。听着听着,一个一个鼓点如同一记又一记重拳向我挥来,在我胸口点燃了一股无名怒火。
“我想你们认错人了。”我说道,口气依旧平和,甚至还略带一丝笑意,“我没去过围墙里。”
“是吗?”另外一个小子说道。他比花生脑袋的小子块头更结实,穿着一件印第安纳波利斯小马队的无袖T恤,露出两条肌肉虬结的胳膊。两只小眼睛精光四射,瞳孔是艳红色的,有点接近橘红色,他的花生脑袋朋友,皮肤浅黑,接近白人的肤色。“我觉得你在说谎。”长得挺结实的那个说道,不过他有点儿不自信,他转头问了问他的同伴,“他是在说谎吧?”
花生脑袋没理他,手掌放到了我的胸口中央,我一动不动,神态自若。
“你是个干苦力的黑奴,是不是?”他问道,“你已经干了很多年的苦力了,对吧?你觉得自己能值多少钱?”
“对!”另一个家伙帮腔道,“我们要是打电话叫人来把你抓回去,你说我们能挣多少?”
“打电话?”花生脑袋不可思议地回头看了看他,“伯纳德,你个白痴。打什么狗屁电话啊!应该把艾尔朗找来,他有个表兄,叫什么来着,专门抓逃跑黑奴的。帮他抓住这个逃犯,我们绝对能大捞一笔。”
我想着他说的那个表兄,那个名叫艾尔朗的人。确实,在各个城市里面都有抓黑奴的人,成天在黑人社区和自由城中扫荡,把那些走在悬崖边上的人推下深渊:假释犯,流浪汉,无力谋生的性犯罪者……这些都是他们的目标,把这些人抓上车,毁掉他们的身份证件,再卖给那些专捡便宜货的奴隶掮客。这帮掮客会偷偷把这些人卖给奴隶主。这种事很罕见,但并不代表没有,这是一个充满“奇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