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信封从背后插进裤子里,用腰带别住。我仍然在等着内心掀起波澜,感受胜利在望所带来的兴奋与冲动,等待着感受对未来的憧憬。
“东西你拿到了,接下来怎么办,哥们?”比利问,“有人会来接你?你已经有了计划?”
“没有。”
“什么?什么意思——那你要怎么出去?
“我们会想出办法的,比利,”我说,“我们可以一起想出个办法来。”
“我们?”他瘦猴般的脸上两只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不可能,不行,不行。门儿都没有。”
比利和我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共识:我不可能逃出去。他告诉我,人们尝试过各种方法逃出去:把人塞进板条箱里,缝进汽车座椅里,封进放上栈板的箱子中间,藏在前盖下面,抱住底盘,悬在车下。
“寒鸦不是逃出去了吗?”我说,“你把寒鸦带出去了。”
“对,可那是经过精心安排的。你有没有听懂我说的话?那个计划安排了整整一年。要知道,我只是计划中的一部分,我根本不知道他们计划了多久。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你有什么主意?难不成坐在副驾驶座上?”
“这不行,”我说,“这肯定不行。”
不过我是考虑过这个方案,它是被我否决的方案之一,我脑子里盘算着各种方案,权衡各种可能性,以找出一个可行的方案。我可以把比利当成人质,拆掉他的一条沙发腿做成假枪,也可以用冰箱的零件做个假炸弹,绑在他胸口,出门时威胁看门的人我要杀了他。
但这样的方案有很多瑕疵,很多漏洞。
我回想起南雄的地图,想起靠边的那些建筑。那一栋农业创新大楼呢?它后面那栋黑楼呢?地图上没有标出它,它很独特。在我看来这样一栋独立运作的楼房可能有它自己的出入口。
所有这些计划都有瑕疵和漏洞。
我站在原地,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一刻钟、半小时。我也开始像比利一样,在斗室内跳起困兽之舞,来回踱步,而比利这回坐了下来,看着我思考。
地下隧道,送货卡车,员工停车场。
我望向窗外,种植园上日头已经西斜,院子里物影渐长,围栏外的草坪染上一层暮色,这时一个真正的计划在我头脑里渐渐成形,它不是个好计划,连个合格的计划都算不上,但可能是所有坏计划中最好的一个。
“比利,你们能自由到城里去吗?”
“当然可以。”他坐在桌边,嘴角衔着一根烟,警惕地看着我,“我可不是奴隶,老兄。我只要签个字,告诉他们我的去向,什么时候回来,回来时再签字就行了。”
“很好。”我点点头。这事有戏。我坐到比利对面,说道:“你现在到市里去,找一部收费电话,然后打一个电话,电话号码我会给你。你要把我告诉你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对方,接电话的人会说好的。然后你待在原处别动。10分钟之后特纳警报会响起。”
“什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听着,你只要打这个号码,”就是这个马里兰州的电话号码,我在执法官署的上司,我的救星,“然后特纳警报就会响。他们会封锁这里,然后派出防暴车。”
特纳防暴系统是一种互助防御系统。政府要求南方蓄奴四州每一个县的种植园都要配备加强防暴车(称为特纳防暴车),上面会有一队武装民兵,这支队伍可以去其他种植园镇压奴隶暴动,人人都知道奴隶暴动的威胁非同小可。1831年弗吉尼亚州的一名奴隶率众发起暴动,造成了50多人遭到屠杀的惨案,这名奴隶叫奈特·特纳,这个防暴系统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不过直到1972年卡罗来纳地区斯塔曼暴动发生之后,该系统才得到了推广。
“听懂了吗?”我问比利,“到时会响起警报,防暴车会出动。”
“然后呢?”比利说,“你怎么办?”
“我会在防暴车上。”
这个计划也许能成功。当然,仍有一些地方需要完善,我得再坐一次地下火车,再唱几遍“我的双手天生要劳动”,再玩几个花招,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我相信比利也做好了准备,然而就在这时,外边一片喧哗。
有直升机旋翼的转动声,十来辆车子的轰鸣声,快速逼近。车门打开,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比利的噩梦成了现实。
我大声呼唤着他,跑向窗口时回头看了他一眼,比利躺倒在地,晕了过去。看窗户外面已经无济于事了,有人已经破门而入了,十几个人高喊:“不许动,跪下!黑人,跪下!”然后是一连串的子弹上膛的声音。我双腿跪下,按照指引,举起手,双手抱头,然后低下头……
我身上没有枪,没有刀,只有那个装着资料的信封,然而当他们将我拖到外面楼梯时,这个信封也让他们拿走了。


第9章
我知道自己在一间地下室里,但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
我吃了一些拳脚。他们将我拖出白人员工宿舍时,对我一顿棍打脚踢,然后将我塞进了防暴车里。再然后带我进了一栋楼,坐上了一部电梯。我恍惚中察觉到电梯的制造商和南雄公司总部的一样,路易斯安那州的默多克公司生产的默多克牌电梯。中途有人用电击枪招呼了我一下,于是我不支倒地。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铁板地上。我的胳膊和腿上有的地方蹭破了皮,还有瘀青。铁皮地板很冰,我身上一丝不挂,手上和脚上都戴着镣铐,连着镣铐的铁链固定在地面上的一个金属环上。
我清醒过来,然后又昏迷过去,这个过程反复了一两次。
我是不是把自己想得太厉害了?以为自己真的能瞒天过海,逃出这里?像比利说的,坐在副驾驶座上开车出去?
我真的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吗?
迷糊之中我一直觉得屋里面还有一个人,一团阴影,蜷缩在角落中。
“有人在吗?”我甚至礼貌地轻声问了一句,但没人回应,我使劲侧过头看了看,才发现屋内并无他人,只有我一个。
然而当我再次清醒时,却听到了别人的呼吸声,急促的呼吸,然后那个人轻轻地拍着什么东西,啪,啪,啪。
“醒了吗?”
我转过身子去看,引起铁链叮当作响。
我还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但我知道他站在屋子的另一头。他仍然在拍着什么东西,啪,啪,啪。
我转过头,忍住剧烈的疼痛,看清了说话的人。他进到了我的牢房中,靠在铁门上,双手抱胸,一脸不耐烦。他右手拿着我的信封,不断地用信封拍打着左臂。
我见过这个人,但想不起他是谁。他脖子很粗,皮肤很白,眼神阴鸷。
“好了,”他说,“赶紧起来。”
我知道在哪儿见过他,我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吃的第一餐的地方,喷泉餐厅。他是库克的搭档,那个粗脖粉面的家伙。他是莫里斯警官,那个慢性子警察。我估计有人跟他说了我的事。
“起来。”他再次说道,“我们该走了。”


第三部 北方
妥协不是人类最坏的原罪,但却是人们犯下的最频繁的罪过。只有这个罪过是所有人每时每刻都会犯的。
——凯文·肖特利牧师1982年就《紧急必需品保障法》的评论
你并不孤单
我与你做伴
纵然你我相隔千里
我始终为你守候
——迈克尔·杰克逊1994年发表的《你并不孤单》(You Are Not Alone)歌词


第1章
我又来到了一间旅馆房间。
或许是汽车旅馆吧,我不清楚。莫里斯按住我的头,把我塞进一辆银色无牌轿车的后座,然后摸黑开车行驶了几小时,随后我见到了一排霓虹灯,显示“有空房”几个字。我见到一栋平房,然后来到了4号房的门口。我又来到了一个无名小镇,走过另一个空旷的停车场,来到另一间简陋的旅馆房间。
莫里斯敲了敲4号房的房门,开门的竟然是威利·库克,脸上堆着奸诈的微笑,眼里闪着嘲讽。他没穿制服,卷起了袖子,嘴里嚼着口香糖,一见面就举起了双手,仿佛在和老朋友寒暄。
“不错啊,”他说,“你办到了。”
“上帝啊,”玛莎在他身后说道,“天哪……”她的声音让我想起自己现在是怎样一副尊容,伤痕累累,打着绷带,戴着镣铐。库克没有回头,说道:“你老实待在原地别动,宝贝。”
我望着玛莎慢慢坐到床沿。我挤出一个笑容。没事的。我尽量用表情来安抚她。没有看上去那么糟。莫里斯至少帮我摘掉了脚镣,至少我穿上了裤子。
莫里斯把我推进了屋子里,我按他的要求站到了摇摇晃晃的小桌前面,桌子位于餐厨区与床之间。库克挑了张桌旁的椅子坐下,把双脚搭在了桌上,如同辛苦了一天的工人回家后放松一样。桌上放了一把枪,不是他的警务佩枪,是一把短管转轮手枪,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
莫里斯把信封丢给了库克,库克接过信封后先拿到手中感觉了一下,然后放到了桌上。他戴的金戒指敲在廉价木料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不错啊,”他说道,“干得真不错。”
莫里斯拿了一瓶啤酒,然后坐到窗边一张软垫椅上。他一手拿着啤酒瓶,一手拿着他的佩枪,枪口对准玛莎。
她看上去很糟。一脸憔悴和困惑,显得有些神志不清。还好她脸上没有伤痕,嘴角也没有流血。一对深色眸子里布满了恐惧,不停地在莫里斯、库克和我之间游移。
早知如此,这姑娘真该跑得远远的。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在亚拉巴马州的格林谷,在南雄公司总部,她都应该离我而去。她本来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离开。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库克,“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她怎么会在这儿?”
他吹了个泡泡,然后用牙齿咬破了泡泡:“你忘了?”
“忘了什么?”
“你的追踪器,小子。巴顿神父的笔记本电脑,可以连上你的追踪器,实时追踪你的位置。”
“我没有忘。”我说,“我没记错的话,我们谈好的条件是我拿到丢失的包裹后,会回印第安纳波利斯,把它直接交给巴顿神父。”
“没错。这是我们商量好的计划。”
我的脑子里不断冒出各种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然后一起跑了出来,如同从泥潭中钻出来的不明生物。难道他们一直都知道我在当双面间谍,我会把这个该死的信封交给执法官署?还是只有库克警官发现了我的底细,又或者说巴顿也知道了?莫里斯又是怎么回事,库克跟我说过他对地下航线的事一无所知,他怎么成了跑腿的,他又怎么知道这些事要如何处理?莫里斯怎么会有权从大型种植园的牢房里带一名黑奴离开?
虽然我有一堆的问题,然而我开口问的,仍然是我刚才问过的那个问题:“她怎么会在这儿?”
“她是我们的保险。”库克道,“保证我们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他转了下椅子,对玛莎说,“告诉他吧,宝贝。”
“他们抓走了他。”她的语气像溺水般带着鼻音的哭腔,“他们抓走了莱昂内尔。”
我回头看向库克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冷静点,小子,”莫里斯把枪口转而对准我,“别那么冲动。”
玛莎站了起来,双手在身体两侧握成了拳头,莫里斯又把枪对准了她,说道:“你也一样。”
“别这样。”我对玛莎说道,想让她平静下来,也让我自己平静下来。不管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想这两个家伙不是在开玩笑。“别这样,坐下来。”
这事对玛莎来说,又是一次打击。她在几小时前刚知道山姆森的下场,现在又遭遇了这个打击。玛莎坐到床边上,抬起头,看向天花板,月光穿过百叶窗的窗帘,斑驳地照在她脸上,为她平添了几分沧桑与凄凉。
“我正准备把包裹交给你!”我对库克说道。我体内滋生出一种新的绝望,像内出血一样喷涌而出,这种绝望甚至感染了我的声音。“我正准备把包裹交给你们!”
“你当然会交给我们,”库克说,“我相信。”然后他像是临时起意一样换了个话题,“对了,你一直没跟我说过你的上线叫什么名字。那个,你在执法官署的上司。”
唉,玛莎,我心想。唉,玛莎。我又往她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布里奇。”我平静地说道,“路易斯·布里奇。”
“是他啊。”库克把口香糖嚼得噼啪作响,“我刚才一直在琢磨,要是咱俩的上线是同一个人,你说是不是挺好玩的?”
谜底就此揭晓。实际上,是多个谜底,一起同时揭晓。
“不过呢,我的上线是个女人。”库克道,“美国执法官署警司肖娜·劳勒。我从没见过她,不过以白人来说,电话里她的声音真是性感得要命。”
他说完冲玛莎眨了眨眼。
“我不……”她说,“我不……”她又站起来了,莫里斯命令她坐下。她问:“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和你这位男朋友,吉姆,或维克多,或……你叫他什么来着?布拉泽,我喜欢这个名字。我和布拉泽是一丘之貉,守着同一个秘密。”他从摇摇晃晃的椅子上抽回腿,冷静地起身,手指着我,慢条斯理地吟诵经文般说道,“他是捕奴恶魔,是逃犯猎人,是政府特工。”他放下手,重新坐下,“我也一样。”
我等着玛莎回应些什么,做出任何的回应,可她什么也没说。她或许应该说“我不相信你”或者“这不是真的”,然而她在那个角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没有再看她。我不敢再继续看她。
库克终于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眼中褪去了嘲讽,脸上不再有讥诮,他脸上原本的自以为是、扬扬自得一瞬间化为乌有。隐去笑容后,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脸上露出倦意,收敛起各种情绪,眼神中有几分悲伤,仿佛海面之下勉强可见的暗涌。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我终于不用再伪装成任何人了。我不知道在这个小房间里,当库克揭了我的老底,当我终于向别人显露我的真实身份时,我是怎样一副模样。
“兄弟,你信我一句话,我也不想这样。”库克声音低沉地说道,“我一点也不想这样。可你是我解脱的机会,明白吗?你是我脱身的机会。”
他又站了起来,向前倚靠着桌子,试着向我解释:“我本来的任务是揭发巴顿。这是上级给我的任务:揭发巴顿的秘密,然后就放我自由。这是我们达成的协议,我为这事辛苦了两年。在这两年里,他始终只让我负责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跑跑腿,充当打手,都不是什么要紧事。整整两年啊。”他举起手,伸出两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