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地,他的报应终于来了。我俯视着他,而他居然在发抖,胖嘟嘟的脸蛋和粗厚的脖颈都在颤抖。
“马修,我现在问你,”我尽可能平静地说道,“FWH是什么意思?”
纽厄尔眨了眨眼:“什么?”
他的额头冷汗涔涔。玛莎的视线不停地在我们两人之间游移。
“FWH,”我重复了一遍,“这个缩写。我在你的合约司机名册中找到的。请你告诉我它是什么意思。”
“它是……那个是……白人员工宿舍(Free White Housing)的意思。”他的声音颤抖不止,“我们有白人雇员,他们住在那儿……”
那个卡车司机,白人雇员,住在那儿。该死的威廉·史密斯居然住在这儿。
我走到纽厄尔身边,蹲下身来。我瞪大了眼睛,咬紧了牙齿。我不会干掉马修·纽厄尔,不过他现在的恐惧刚好可以为我所用。我会将他的恐惧当成枪,当成百元大钞,当成掰直的回形针来撬开他这把锁。
“FWH9,”我说,“B8是什么意思。”
“白人员工宿舍第9区,B单元8号房。那边……有很多栋宿舍楼。我不太清楚。”
“一般会有奴隶去那儿吗?”
“去……哪儿?”
“白人员工宿舍。”
“会,当然会。比较少见,但会有。有黑鬼——对不起对不起,先生,有奴隶——对不起……有黑皮肤的人……对起。上帝啊。”他舔了舔嘴唇,鼻涕也流出来了。马修·纽厄尔以后告诉别人这段经历估计会夸大其词,说我拿着一把步枪逼迫他,甚至可能说我拿着机关枪,玛莎两手各持一把手枪,我们两个人还都带着刀。
“所以奴隶有可能会去那里,对吧?”
“是的。”
很好,我想知道的几乎都知道了。我脑海中的音乐又响起了,搅动了我的五脏六腑。当我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接下来我要做什么时,我的心中升起一股狂喜,那个人,威廉·史密斯就在这儿。我打开纽厄尔办公桌顶层的抽屉,翻找着里面的杂物,心里迅速有了主意。“那就好。”
“你要……”纽厄尔问道,“你要干什么?”
“跪好了,老兄,别动。”他好好地跪在地上,双手抱头。
纽厄尔看向玛莎,而她根本没注意到。她现在站到了桌子后面,她看见了我刚才在看的画面,双眼正死死地盯着屏幕。可怜的玛莎。
我从纽厄尔的桌子里拿出剪刀,他瞪大了双眼,都快凸了出来。“不要!”他尖声叫道,膝盖在地上向后蹭,手仍然抱在头上,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我从没有伤害过任何黑人。”
“拜托你,安静。”
我解开衬衫纽扣,脱掉鞋子。我右手拿着剪刀对准纽厄尔,问道:“到白人员工宿舍第9区要怎么走?”
他告诉了我走法。在他说话时,我用剪刀在脖子上划出一道很深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我必须得流血,得有一处新伤,才能进行下一步。我知道,奴隶必须病得很严重,上吐下泻,丢了半条命,才会有人送你去卫生站。而刀伤对卫生站来说只是小意思,只要给你打一针类固醇,包扎一下,就可以打发你走了。
“玛莎,”我说,“在书架最下面有一个急救箱,你能从里面给我拿些纱布吗?”
她仍然在电脑前面,看着屏幕一动不动。玛莎的眼神没有放在我们身上,她的注意力完全在显示器上,看着山姆森的脸庞和他被捕后的遭遇。她向前迈出一步,伸出手,想要触摸屏幕,却停在空中,透露着无比的凄凉。
我自己取了纱布,慢慢用纱布包好了脖子。包扎完毕后,我的脖子上绕了三圈厚厚的纱布,伤情很逼真,如果我是南雄公司的奴隶,锁骨上会有字母G烙印,而包扎的纱布正好挡住了这里。从纽厄尔那里打听清楚了怎么去白人员工宿舍后,我把打印机和电脑接的电源线一根一根地拔了下来。即使显示器的屏幕黑了下去,玛莎仍然没有转移视线。
我又问了纽厄尔几个问题,得到答案后,我推着他趴到了地上。
“我从没有……”他哭着说道,“从没有……”
“我知道,”我应道,“你从没有伤害过任何黑人。但是我现在要把你绑起来,捆住你的手和脚,堵住你的嘴,让你发不出声来,再把你关进储藏室里。”
我捆好他,将他关进储藏室,确保他远离报警铃和电话座机后,我温柔地牵着玛莎走到桌前,我握住她的双手,让她看向我的双眼。
“接下来你的任务是坐电梯下楼,走过大厅,和那个金头发的姑娘告别,然后上车,开回北方。”
“嗯,”她说,“好的。”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她的目光虽然离开了屏幕,可她的心还在那儿。她仍然挂念着他,挂念着已远在天边的山姆森。我紧紧地捏着她的手,试图唤醒她的注意力,不要再神游天际。
“你得去你姐姐家把莱昂内尔接出来,带上我给你的那笔钱去加拿大。或者去国外,只要离开美国就行,去个好一点的地方,你明白吗?”
“我明白。”
“那笔钱够你在别处开始新生活了,而我要你做的就是这件事,懂吗?带着孩子离开美国,带他离开这里。”
“那你呢……”她看向我,看着光着身子,脚上没有穿鞋,脖子上缠着纱布的我。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条黑裤子,看着邋遢又可怜。一副奴隶的打扮。“你要去干什么?”
“我得了结这件事。”
“可你怎么脱身呢?”
“我会想办法的。”
她的眼神终于不再茫然了,她的神志终于清醒了。
“什么办法?你能想到什么脱身的办法?”
马蒂(Matty)是马修(Matthew)的昵称。此处玛莎用昵称来称呼他,是为了假装与其相熟。——编者注
威利(Willy)、比利(Billy)、比尔(Bill)都是威廉(William)这个人名的变体。——编者注


第7章
可怜的纽厄尔吓得不轻,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勉强回答了我所有的问题,甚至包括那个我没有想到要问的问题——在第一次看卫星图时发现南雄公司的外围有一条黑色虚线,我猜不出来这条线有什么用途。现在他告诉我了,这是一条铁路线,地下铁路线。它不是电网,也不是管道设施,而是地下铁路线,把强制劳作人员从宿舍运到工作地点的地下铁路。
这解释了纽厄尔带我们到顶楼夸夸其谈时,我没有看见任何奴隶在工作的原因。奴隶们在遥远的棉田里劳动,在成衣车间里做活儿,他们通过地下铁路到达各个工作地点,以避开人们的视线。奴隶们不会经过南雄公司的总部大楼,而这里面充斥着像马修·纽厄尔这样的人,整天忙着在会议室开会、打电话,对黑人“秋毫无犯”。
纽厄尔告诉我要坐劳作电梯,它可以直接通往站台。于是我进了那部电梯。我光着膀子,光着脚,脖子上缠着纱布,手腕上套着绿色手环,再加上我的黑皮肤,看上去和南雄公司的奴隶别无二致,我搭乘劳作电梯从纽厄尔办公室所在的14楼前往站台,我微微垂着头,觉得头脑滚烫。
随着电梯渐渐下降,我听到了歌声,是嘹亮的劳动歌曲,电梯门打开,我走进了一个巨型房间,里面有一屋子的人在唱歌。
这些人和我一样,光着膀子,光着脚,他们背对着我,我只能看见他们的后背和后脑勺。屋内有一排又一排的黑人,足有数百人之多,他们笔直地站着,歌声响亮。
他们齐声高唱着“我的双手天生要劳动,劳动精神我牢记于心胸”。歌曲的旋律像童谣般简单上口。“每一天我努力劳动,”我钻入人群,找了个位置站好,“南雄,我的心里气势如虹。”
此刻我站到了这群奴隶当中,没有人多看我一眼,没有人问我是谁,我无非是另一个光着膀子、戴着手环、穿着黑裤的奴隶,只不过脖子和肩膀上缠着几圈纱布。
“昨日我们业绩恢宏……”我留心听着歌词,默默记在心里,“上帝,请继续保佑南雄。”
歌词只有这么几句。接下来就是重复上一段了,于是我也开口唱起来:“我的双手天生要劳动……”
我的左右手两边都是人。身旁一人和我年纪相仿,颧骨隆起,眼睛很小;另一边是个中年人,宽额阔鼻;他身边的人有张国字脸,高颧骨,下颌上有凹纹,面容出众……奴隶们依次排开,在这儿可以见到世界上各种各样黑皮肤的人:棕黑、浅黑、黄黑、橙黑色的,黄铜、青铜、以及金黑色的……
“我的双手天生要劳动……”
他们的歌声里没有任何情感。以前我们在贝尔农场也要唱歌,走路时、在外场工作时都要唱歌,如同一两百年前的奴隶时代一样,唱着灵魂乐和劳动歌曲,唱着调皮又傻气的歌词,渴望着自由,或用白人们听不懂的黑话拿主人找乐。而在这个站台上唱的,完全是另一种歌。我的视线扫过很多人,他们眼睛看向前方,双唇像木偶一样一张一合,只是机械地唱着歌,反复唱着这几句,歌颂他们对老板的热爱和对工作的热爱。
这不是黑人的灵魂音乐。
而且这里没有女人,女人应该在别处。女人们都到哪里去了?来到这里,和这些人并肩而立后,我有些体力不支,觉得自己可能会摔倒,但我不能这么做,因为这些人都站着没动。他们笔直地站着,眼睛直视前方,全身唯一在动的就是一张一合的嘴唇。
于是我把注意力放在了屋子的环境,观察各种细节。我现在位于一个地下车站,在火车站月台上,和我以前追踪逃犯时去的纽约和华盛顿火车站月台很像。屋子大如山洞,高耸的穹顶上吊了些电灯,光线昏暗。水泥地面高耸于地下铁道通风井上方,如同悬崖峭壁。我把注意力放到屋内各处,放到我的歌声上。“我的双手……”
我压抑着情感,压抑着所有的情感,我必须这么做,而我也确实这么做了,和他们一样,摆出面无表情的脸,全身只有嘴巴开合。但是我离他们太近了,离他们的脸太近了。在我给布里奇卖命的这几年里,我一直很害怕看到资料里有照片的一页,看到我要追踪的逃犯的真实相貌,现在我就和这些奴隶在一起。看到的不是什么奴工、什么“强制劳作人员”、什么奴隶,不是那些虚浮的称谓。这些称谓只是一层假皮,一撕就掉,他们是人,活生生的人,而此情此景就是他们的命运。
当唱到“劳动精神”时音乐戛然而止,人们的歌声也停了下来。
“抬起胳膊。”内部广播系统传出一个声音,声音很响,有些颤抖,很扁平。“举起手。”
所有人听令行事:伸出胳膊,举起手。我也照办了。东窗事发了——我的冲动突然化为一股惊恐。纽厄尔挣脱了绳子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铺着地毯的走廊,高声呼救。或者可能是玛莎出事了,他们在大厅里拦下了她,他们拦截了她的车,然后她没有守住秘密……
“仰头。”
大家头向后仰,凝望着天花板。我周围的人像机器人一样麻木地服从着指令。这事似乎每天都在发生,不过是常规流程。
我的左手上系着安检员给我戴上的绿色手环,我的右手上拿着一张园区内临时通行证,是我逼着纽厄尔给我开的,还盖了章。我注意到我周围有些人也拿着相同的通行证,而其他人两手空空。除了绿色手环外,有些人胳膊上还戴着各种颜色的手环。这是一套按各种条例和规章运作的系统。
内部广播又响了:“站好别动。”所有人成了木头人。一屋子光着膀子的男人,仰着头,伸着胳膊,像是一片树林。
“45岁以下的人,放下手。”
大部分的人放下了手。我也照办了。年纪更大的人仍然伸着胳膊。
有一个人在站台巡视。奴隶们见他过来纷纷让出了一条道。和我们一样,他也是黑人,不过他穿着衬衫和靴子。他走到离我只有几英尺的地方,但没有看向我的方向,没有发现我这个入侵者,而我站在原地,和所有人一样垂着头。火车进站了,我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沉闷的干热风从隧道另一头吹过来,但没人敢动。
这个黑人也许是警卫,也许是管教,他挨个盘查着这些举起胳膊的人,还要检查他们的口腔。他强迫他们张嘴,把食指伸进他们嘴里,然后在他们口腔中转一圈,先摸上面,再摸下面,然后收回手。他面无表情,脸色阴鸷,和哈勃一样,那个我小时候在贝尔农场欺负我的人。想起哈勃,我又想起了卡索,我感到一阵眩晕,仿佛天崩地裂,把我的人生震成了碎片。而这时这名管教似乎找到了目标,一个45岁以上的中年男人。他从对方嘴里抽出手指,让他弯下腰,然后开始拍打他的全身。
火车已经到站停稳,车门打开。但没有人敢动。
“站直了,”那人对他说道,“跟我走。”
那个中年人点了点头,放下手,跟着对方走出人群,走向站台尽头的出口,他和别人一样一脸麻木。然而,从他的眼里我看到有火花正在跳动。那是全然的恐惧。我之前看过现在种植园执行的惩处方案最新版,自从我在贝尔农场时就在执行的这套体系。现在政府允许奴隶主将奴隶绑在木桩上,往他们嘴里灌水,让他们体验溺水的感觉;现在也允许奴隶主电击奴隶,而且有技术保证能精准地控制电压;也可以使用长期暗室囚禁,噪声干扰等惩罚。当然,所有的惩罚都有条例可循,而且劳动管理局的人员会在场监督。
那个中年人就这样被带走了。没有人告诉我们上车,大伙各自登上了火车。
每辆车厢里有24个人,每边站12人。车上没有座椅。所有人都站着,直视前方。火车从车站驶出,大家又开始唱歌,重复着同一首歌的歌词。火车上也没有车窗。站在我对面的人长了啤酒肚,脖子很粗,双眼凹陷。火车在隧道里的回声很大,咆哮着在黑暗中前进。在火车的轰鸣中高声唱歌令我无法集中精神。
火车会围绕着种植园转一圈,一共会停14站,我只需要坐到第四站:火车从总部出发,第一站是设备维护场,第二站是一号成衣车间,第三站是二号成衣车间,第四站就是白人员工宿舍。我看向啤酒肚男人身后,在车厢连接处钉了块金属牌,上面有一行小字:肯塔基州路易斯维尔市斯台普利机车制造公司。我注意到在肯塔基三个字下面有一颗螺丝松动了,宛如一个平头的银色昆虫,从车厢表面秘密地探出小脑袋。在火车的一路颠簸中我一直盯着这颗螺丝看。
到了第一站设备维护场后,一位中年白人妇女上了车,她穿着劳动管理局鲜艳的橙色连衫裤。歌声暂停,火车重新开始行驶,她顺着车厢中间朝前走,数着人数,一边数一边按着手里的小型计数器,每数一个人就按一次。她一边数数一边心不在焉地吹着口哨,如同在鸡窝里从一群鸡中间路过时一样。没有人看她。火车里的人也不会看任何人。我们继续唱歌,我盯着那颗松脱的螺丝。“我数好了,各位,”她高兴地说道,“谢谢你们。”然后她去了下一节车厢。在一号成衣车间有九名奴隶下了车,又有九名奴隶上了车,站到了他们的位置。我没有关注那些新上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