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是他们大惊小怪了,埃达也同意,但马龙却说:“我们怎么知道这女的是谁?”沙伊也开了口,很小声地冲着我发难:“我们连你是什么底细都不知道。”我很庆幸没人注意到。于是我们尴尬地回到了地下室,坐到餐桌边上,把事情说清楚。清晨的地下室完全变了个样:昨晚用过的碟子堆在水槽里码得老高,阳光穿过了百叶窗,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道的光影。
我和玛莎坐在一起,她的双腿紧张得晃个不停,一脸的疲惫、担忧和恐惧。沙伊和马龙坐在一起,正对着玛莎。马龙拿着手枪对准玛莎,她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埃达站在水槽边上,双手抱胸,静静听着。
“我看到你……被这些人……”说到这儿玛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马上改口道,“我看到你被人打了。我很害怕。”脸上没有那副猫眼墨镜,头上没有发饰之后,她比我印象中成熟了一些。“然后我就开车跟在了这辆车后面,很小心没让人发现。”
“你这么干也是真够蠢的。”马龙评价道。
“我觉得我们要多加小心,注意有没有人跟踪。”
说话的是站在水槽边上的埃达,她的责备让马龙更为恼怒。他冷哼一声,靠上椅背,脸上露出冷笑。沙伊十分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肩膀,这一招果然有用,我感觉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爱情果然能驯服猛兽。
“行了。”埃达不耐烦地说道,“我问你,”她指了指玛莎和我,“你认识这个男的?”
“是。”
她指向我,又指了指玛莎:“你相信她吗?”
我犹豫了一下,在犹豫的这一两秒内我内心生出一份恐惧。我并非不相信玛莎,而是不相信自己。
“对。”我点点头,“我相信她。”
“好吧。”埃达耸了耸肩,“你是不是还想进南雄公司找那个司机?”
埃达是个运筹帷幄的人。她、巴顿神父、库克警官,还有我都是这种人。她找了张椅子,端到餐桌边上坐下,阐述了她的想法。因为玛莎是白人,所以她之前能帮助我通过边检,现在她可以发挥相同的作用。当埃达和盘托出她的计划,具体说到每一步怎么走时,我用余光观察着玛莎,发现她听得非常认真。我记得她的眼睛平时总是不停打转,如今却专注地看着埃达。她已经准备参加这个计划了。
然而这是个疯狂的计划,毫无疑问,要冒极大的风险。埃达和她的几个同伙能告诉我的关于南雄公司的信息少得可怜,他们并不清楚南雄总部的布局和安保流程。大部分他们得到的信息都是二手的,甚至是三手消息,而且多半是以讹传讹的失真信息。对于我提出的问题,他们只能答上来一小部分:没错,我们出入南雄公司都会留下录像资料;没错,整个园区到处都有摄像头,但是在只限白人工人进入的区域里没有摄像头,因为亚拉巴马州的法律禁止对员工进行没有正当理由的监控录像。
我看过这个案子的完整卷宗,在南雄公司的平面图中有一栋农业创新部大楼,在它的后面有一栋没有标明名称的建筑,我想不出它有什么作用,现在我有点想问问埃达知不知道这栋建筑,可我又不能问她,因为这样一来我势必要解释我怎么会看过南雄公司的平面图。
等我们谈完时,我们尽可能拟好了一个相对周详的计划,而玛莎依然保持着沉默。她的双手静置于原处,没有把玩她的戒指,没有把一绺头发含在嘴角。我恍惚间有种幻觉:她真实的自己悄无声息地从身体中飘走,仿佛一个长久以来寄生于另一个人身体中的人。
我看着她,自然而然地说道:“你不用冒这个风险,你已经拿到钱了。”
她慢慢转过头来看我。
“你对斯托本维尔的事是怎么想的?”她问道,我眨了眨眼。
“什么意思?”
“你觉得那事不靠谱。斯托本维尔的那个自称能帮我黑进那个数据库的人。”
“火炬之光。”我应道,“对,我觉得不靠谱。”
“那现在呢?”
“现在怎么了?”
我太了解她的表情了。我懂了她指的是什么。机会。
“如果这个计划,如果她,对不起,你叫……”
“埃达。”
玛莎对埃达笑了笑:“谢谢。如果埃达的计划成功了,我们进入了那家公司,那么你不觉得可能有办法直接进入那个数据库吗?当我们走进那家公司,打入他们内部之后,你不觉得有这个可能吗?”
“有可能。”
“有可能。所以,所以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但是……”我想阻止她,可看到她的脸,她眼中的神情,我没法继续说下去。
“我会给我姐姐打电话,让她再多照顾莱昂内尔一天。”
“这我明白,可是,玛莎……”我欲言又止。
“这件事很危险。”她慢慢说道,“要冒很大的风险。这我都明白。但是,但是!如果用这个办法能查清楚那个人出了什么事,”她说的话有疑问的意味,但语气却满是坚决,“那么我必须做这件事,我必须这么做。”
“但是,你得明白……”
“我明白。”
“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查到你要的信息。”
我并不是诚心诚意地反对她。她的态度很坚决,我本来可以说服她放弃这件事,告诉她还有别的办法。我可以向她坦白一切,撕掉我的层层伪装,让她看清楚我的真面目。我可以告诉她,就当这整件事都没有发生过。
但我知道,这也是我的机会。于是我告诉她,如果她确定要这么做,那么我会支持她。我告诉她如果她帮助我潜进那家公司,我会帮助她查找她想要的资料。我会告诉她这番话,是因为我需要她,她是这个计划里不可缺少的环节。我的心情如同一张网,织就这张网的一半是同情,一半是狡诈。
那一天剩下的时光里我们和律师的仆人留在了豪宅中不断修改、完善我们的剧本。沙伊跑到楼上,从律师亡妻的衣橱里拿了不少衣服到地下室来。我最后挑了一件桃红色的羊毛衫,一条马龙的没有口袋的黑色裤子。“这裤子不错。”他说,“穿它就对了,相信我,那边的人不喜欢黑人穿能装东西的衣服。”
我们没有再见到老人,不过我听到他的声音,听到他在隔壁的卧室里,在睡梦中发出的三四声呻吟。


第6章
周四清晨,天清气朗。我和玛莎梳洗打扮一番后准备就绪。我们把玛莎的车停到了南雄成衣公司宽敞的停车场里,走下车,关上车门。
洗过澡的玛莎精神焕发,穿着鲜红色女性职业套装,胸口别着绿色胸针,这件经典的珠宝是律师早已过世的妻子的首饰。玛莎打扮成了古典、娇美的白人女子,而我穿着桃红色羊毛衫和无袋裤,脸上已经露出了仆人的微笑,步伐中已经露出了怯生生的姿态。我从后备厢中拿出行李箱,里面装有商务贸易用的各项东西。
玛莎走在前头,我跟在身后。这里是南方,我拉着行李箱要负责拿行李。她回头看了一眼,我也抬头看向她,我们眼神交会了一秒,彼此透露出最后一点人性的关怀,然后进入主仆角色的状态。
种植园很好找,刚驶下4号公路我们就看见一个巨幅的绿色指示牌,下面印着公司的格言:美国国产棉,南部手工品质,以及我在寒鸦的锁骨上见过的公司标识。在这片广阔无垠的南方,在那个信封上也会有这样的一个标识,那是我要在这片大海里打捞的一根针。
南雄公司总部共有三栋大楼,三栋雄伟的玻璃幕墙大楼屹立于停车场之上,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每栋楼上都有公司的标识。楼前面水泥地的广场上有三面旗子,其中一面上也有公司标识,另外两面分别是亚拉巴马州的州旗和美国国旗。除了旗帜外,还有一个造型别致的下陷式喷泉。广场上还有一座巨型抽象铜雕,气势惊人,走近后会发现它根本不是抽象雕塑,而是一个棉桃,一个雄浑有力的棉桃,如同一颗胜利之果。
我以前在曼哈顿、波士顿和华盛顿都见过大公司的广场。这个广场和其他公司的广场没什么区别,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紧紧握着行李箱的拉杆,紧跟在玛莎身后,她戴上了墨镜,遮住了一双善良的眼睛。她来到中间那栋大楼的门口,停下脚步,我上前替她拉开了大门。她经过我,径直走入大楼,没有说谢谢。她已经进入了角色,准备开始行动。
我们走进了一个拱形大厅,和外面初秋的温暖比起来,屋内略带一丝寒意。在大厅对面有一面天蓝色的墙,印着“南雄成衣有限公司”几个雪白大字。旁边有几张巨幅照片,分别是快乐的亚洲小孩踢足球、玩侧手翻、背着大书包,他们身上穿着鲜艳的棉织服装。
“您好!”前台接待人员向玛莎打招呼,她的工作台大得像是一艘太空飞船,工作台两旁各有多部电梯。接待人员金发碧眼,擦了口红,戴着很有品位的金项链。“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我低下头,玛莎面露微笑。
“早上好啊。我是桃树企业管理公司的简·雷诺兹女士,我是来见马修·纽厄尔先生的。”
“好——的。”坐在巨型半圆前台后的接待员说道,“好字拉得很长,她在电脑上输入相关信息,拿出日历翻看,她问道:“请问您有预约吗?”
“预约啊,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玛莎答道,我仍然低着头,眼睛看向地面,但我能从她的声音中听出她在眨眼。“我们是在蓄奴商业组织大会上认识的,是6月的事了吧?马蒂,抱歉,是马修·纽厄尔先生人真的很好,他说如果我得空来到了亚拉巴马,一定要到南雄来看看。”
“哦,”金发女郎说道,“我明白了。”
玛莎口中的蓄奴商业组织大会,像南雄这样的大型种植园应该会派大型代表团与会,不过马修·R.纽厄尔,南雄的运输部副经理助理会不会去就不一定了。我和玛莎现在是在赌运气,风险共担。
“你能给他打个电话,看他在不在吗?当然我应该提前给他打个电话——我只是刚好约了人在布莱辛见面,所以我时想……”
金发女郎已经在忙了,她向玛莎露出职业性的微笑,伸出食指示意她稍等片刻。她将电话听筒夹在耳下,按了话机上的一个按钮。大厅对面的电梯门开了,但没有人出来。我们在路上演练了会发生的事,讨论了所有细节和各种可能,然而现在要玛莎出马。我的任务是低下头,眼神45度向下,然后始终保持微笑。
大厅里没有警卫,没有身材魁梧、眼神锐利、腰上别着枪的保安。也许金发女郎的桌子下面或脚边有报警铃,也许旁边还有一把枪。大厅里有摄像头,大大方方地露在外面:一个在前台顶部,镜头对准下方;其他几个摄像头分布在电梯门上方。埃达曾说过,在公共空间会有摄像头,但私人场所不会有,比如高级主管的办公室,这是她最近掌握的情报。我们只能据此行动,但实情究竟如何我们并不清楚。
前台人员用手遮住听筒,问道:“抱歉!您能再说一下您是哪家公司的吗?”
“桃树公司,女士。”我说,“桃树企业管理公司。”
“我们是顾问公司。”玛莎答道,恼怒地看了我一眼,如同在责备一个逾矩说话的下人,“负责提高办公效率方面的事。不过我这次来呢,主要还是私人拜访,只是来打个照面。”
我握住双手,金发女郎听到玛莎的话后应了几声,然后又对着听筒说了几句话。
我站在原地默默等候,脸上带着笑,眼睛看着地面,努力压下心头的眩晕不适,我正在边缘处徘徊,穿过这些门,进入电梯后向上,在这三栋大楼之后,就是那个地方……
我尽量放慢呼吸。玛莎看着空旷的大厅,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们已经完全进入了扮演的角色中,是我让我们走到这一步的,我感觉到了角色的重担压在我身上,这时前台人员抬起了头,红唇绽开,露出恶魔般的微笑。
“您运气不错。”她对玛莎说道,“他正好在这里,马上就下来。”
“是吗,我可真走运。”玛莎说,“太棒了。”
“是啊。”她吸了吸鼻子,说道,“不过您的黑人需要接受安检。”
安检的流程和边界处一样。头皮、腋下、牙齿、舌头都要检查,扒了裤子,脱掉衣服。南雄公司专门安排了一个房间做安检,就在大厅隔壁,安检员是一个一脸倦意的自由黑人,他皱着眉头,用粗壮的手指摸着我的身体。我直挺挺地站着,伸出双手。感觉仿佛回到了贝尔农场的学校,在那里,我生命中第一次经受这样的检查。这是我上的第一课:你的身体不属于你自己。
这个地方,这个种植园,和贝尔农场有天壤之别。无论是规模,还是工作内容,都属于对黑人的另一种奴役,和我生长的那个只有30亩大的小农场完全不同。在这里没有绿草如茵,没有农田、猪群、牛棚和地窖。我要走进的是一个24小时不停运作,极其现代、高效,有着信息化的物料追踪和复杂的员工管理条例的企业。房间的左上方有一个摄像头,冷漠地对着安检员和我录像,安检室的影像发送到了监控部门,我感觉到一脸倦意的安检员摸着我的胸口,同时似乎也感觉到了贝尔农场警卫们粗糙的手磨蹭着我的皮肤,恍如隔世。
“好了。”无聊的安检员打破沉默,站起身来脱掉手套,扔进了垃圾桶,“穿衣服吧。”他迅速地打开了我拖着的行李箱,翻了翻里面的东西:里面有玛莎的几件换洗衣服、几双鞋,还有一台未开机的笔记本电脑,他打开后又合上了,看样子没兴趣检查它。
“行了。”他说,“你通过安检了。”
然而他不等我放下胳膊,就在我手腕上缠了个东西,一个浅绿色的纸手环,手环紧紧地套在了我的手上,压住了汗毛。
“这个是身份识别手环,”安检员说,“证明你是强制劳作人员,是我们公司的员工。”
“哇,”我说,“哇,哇。”
“别担心。你离开大楼时还会到这儿来,到时会给你摘掉。公司规定在办公区域内黑人必须佩戴手环。”他给我看了看他深红色的手环。
“你们没有特定颜色的手环来区别我这种人吗?像我这样的黑人,只是……只是访客而已?”
“没有,哥们,我们没那种手环。”他的声音很冷漠,毫无情感,“我们很少遇到这种情况。”
玛莎留在大厅里等我,她的手搭在了一个穿运动夹克的矮胖白人胳膊上,两人正在谈笑风生。这个人就是纽厄尔,和他在南雄公司网站上的照片一模一样,照片是我们昨天下午讨论计划时用律师下人的老旧笔记本电脑搜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