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边检管理部是联邦单位,而在围墙另一头还有三个单位有检查站,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办事处,升着自己的旗子,装了卫星天线,分别是:亚拉巴马州高速公路管理局,莱姆斯通县警长办公室以及跨州有色人种巡视局亚拉巴马州分局。每一个单位都有法定权力拦截通过了国内边检管理部检查的车辆,然而那天早上,没有一个单位以任何理由阻拦我们的白色丰田车通过。
在边界站的背面有一块拉丁语宣传牌,淡紫色背景,白色醒目字迹,写着:Audemas jura nostra defender(我们敢于捍卫自身权利),还有一块像道路指示牌一样的绿色标牌,写着:欢迎光临美丽之州——亚拉巴马。
我开着车,玛莎坐在后座。有一群人在盯着我,我想象着他们在追寻我的踪迹——马里兰州的布里奇,印第安纳波利的巴顿及其同伙。他们坐在电脑屏幕前,看着地图上代表我的亮点已经通过了边界,向南而行。
我睁大了眼睛,等待着世界换上另一副面孔,我们已经穿过了边界,穿过了文明的边界,进入了罪恶之土,这儿的白人依靠着蛮横与恐惧统治着这方水土。我等待着乌云蔽日,成群的乌鸦盘旋于天际。然而眼见的是同样蜿蜒的道路,同样的绿色田野向远方延伸,同样的蓝天白云,如太妃糖一般可口。景色在围墙两边别无二致。
“喂,布拉泽?”玛莎叫了我一声,她刚才可能在说话而我没有听,她索性把头探到了前座中间。我稍稍转过头,肩膀一阵刺痛。
“你没事吧?”她问。
“别担心,”我安慰她,“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转过头,看向前方的道路专心开着车,不想出任何差错。“我们离格林谷还有57英里。按照我们说好的,我们会把车开到小镇的广场。然后你就能掉头离开了。找一个你能停车的僻静地方,把这些假证件烧掉,用我教你的办法。然后你就能回去接儿子了。把丰田车停在唐尼斯商场的停车场。”
“南港路和爱默生路的交叉口。”
“没错。你知道那笔钱在什么地方。”
玛莎没有多说什么。我们开车驶过黑色的高速公路,经过路灯和道旁树。
“好吧。”
“谢谢你,玛莎。”我说,“谢谢你。”
两小时后我来到了亚拉巴马州格林谷镇的广场,日头当空,我低头走在人行道上,广场上一片熙熙攘攘的景象,我要在一座牵马者的雕像下寻找与我接头的律师。
这里让我感觉不仅到了另一个地方,更像是回到了几十年前。男人们戴着软呢帽,留着胡须,女士们穿着短袖花裙,推着大婴儿车,面带微笑。所有人都面带微笑。商店门前支着彩色的遮阳棚,迎风摇摆,这些文明人推开大门进店购物,门口的欢迎铃发出了悦耳的铃声。在一家餐厅门口,人们出入时彼此行着压帽礼,为对方拉开门。这家店叫作“熊童子”餐厅,是一栋漂亮的粉色小楼,窗台上的花台箱里种满了牡丹,正面还挂着一个招牌,上面用花体字写着:本店不招待黑人。
广场上另外一家餐厅是“鲍比将军”餐厅,是一家炸鸡连锁店,我碰巧知道它和印第安纳波利斯的汉堡小站的母公司是同一家企业,而我几天前还光顾过汉堡小站。这就是这些连锁大企业的伎俩,用子公司、母公司、控股公司等障眼法,有意向顾客隐瞒它们在围墙里做了多少生意。
天空蓝得醉人,云朵如同柔软的棉花,我沿着广场转了一圈。我经过两个戴帽子的白人,他们看样子老于世故,正在神情严肃地讨论着(用其中一人的话来说)“昨晚发生的不幸事件”。
“问题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选择呢?”另外一人插嘴道。这两人同时郑重地点了点头。“是啊,我明白。不这么做还能怎么办呢?”
他们在用郑重的口吻讨论昨晚那起暗杀的必要性,他们的黑奴站在身后,低头看着便道,不敢抬头示人,缄默不语。另一个白人妇女身后有一个黑人婆婆,年纪比她的主人大得多,胳膊上挂着尿布盒和好几个精品店购物袋,正在推着婴儿车。我就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像幽灵一样游荡在这幅水彩画中。
那个律师在哪里呢?那个雕像呢?
“接下来的事你们是怎么安排的?”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圣安塞姆天主教礼拜堂,在教会破败的总部里我曾经问过马里斯。当时巴顿已经走了,只剩下我和他的两名同伙。库克把前因后果跟我说了一遍,然后他和马里斯跟我交代了我如何和下线碰头。
“安排?”他说,“没什么安排。听好了,有些事你得明白。”
“我们不会安排后面的事,老兄。”靠在门框上的库克插嘴,一边用牙签剔牙,仔细听着我们交谈。“我们只负责和线人碰头。”
“你什么意思?”
马里斯没有回头。库克说话时他的一对眼睛仍然盯着我,眼神冰冷。“我们这位阳光帅哥的意思是我们会告诉你碰头的地点,怎么找到律师。接下来就是你和律师商量着办了。明白吗?”
然后,马里斯非常缓慢地说道:“我们只知道需要知道的事。”
“好。”我说,“很好。那律师是谁呢?”
答话的仍然是马里斯:“我们只知道需要知道的事。”这和他说他不知道律师是谁还不太一样。在我打过交道的人当中,马里斯是城府最深的人。他深邃的五官很好地掩盖了各种表情。“你要去格林谷小镇,”他说,“那里在伯明翰西北20英里的地方。然后你在广场会找到一个雕塑。”
“哪个广场?”
“那地方只是座小镇,老兄,”库克说,“只有一个广场。”
“你选工作日到广场,随便哪一个工作日都行,在上午11点25分到11点35分之间,你站在牵着马的男人的雕塑下面,律师就会过来找你。”
我依计行事,上午11点28分,站在亚拉巴马州格林谷唯一的广场上,额头已经渗出了汗珠。我的通行证没有问题,一点问题没有,但不管你有没有通行证,只要你是单身的黑人,在公共场合转悠的时间肯定是有限的。广场上的执法人员有两种:友好的格林谷警察局的片警,手背在身后,脖子上系着亮闪闪的哨子,一边向儿童微笑,一边向行人点头示意;另外还有一名跨州有色人种巡视局亚拉巴马州分局的警官站在屋顶上,一袭黑衣,还套着防弹衣,戴着头盔,背着步枪。他或许不想引人注目,但穿成这样站在屋顶只能是众人关注的焦点,或许就是要广场上的人知道他的存在,尤其是黑人。
整个广场至少有我注意到了他的存在,我四处张望,搜寻那该死的牵马者的雕像。我找到的几个雕像都不对:第一个雕像很丑,一名得州战争老兵站在冲锋舟船头,向前伸出食指,似乎在指挥一支无形的军队,但只有一群恶心的鸽子站到他的帽檐上;另一个雕像是一个穿着中世纪服装,戴着眼镜的小个子男人,在快乐地招着手,身后跟着一条小猎犬。我绕着广场转了三圈,没看到什么牵马者的雕像。
我顺着另一条路绕广场而行。有几个黑人站在熊童子餐厅前面小声交谈,我估计是在等他们的主人用午餐。而餐厅里面,一张双人桌前坐着一个人,赫然是玛莎·弗劳尔斯。
搞什么名堂?我暗想,心里激起一股愤怒和……安慰?(怎么回事?)她来这儿干吗?
几小时前在小镇边上,在卡塔尔之星加油站的停车场里,我们已经道过别了。我当时只说了“代我向你儿子告别”,而她也只回了一句“我会的”。然后我下了车,到了后面的有色人种洗手间,等我回来时按照我们的约定她已经走了。
她现在本该开着车回到了边检站,从她又大又乱的手提袋里翻出她的驾照,她在印第安纳州注册的真驾照。
然而她却在这里,看着熊童子餐厅的菜单,像个南方淑女一样双腿并拢着,让人感觉这不是她,是她邪恶的双胞胎妹妹。我看了两回,确认是玛莎无疑,然后错开视线。一个黑人透过餐厅的玻璃窗打量白人女性,恐怕用不了多久站在屋顶的巡逻警官就会盯上我。
我在广场上又拐了个弯。我现在大汗淋漓,心头既绝望又慌乱,还夹杂着几分愤怒与害怕。玛莎·弗劳尔斯在广场的餐厅里享受着一块馅饼,那个该死的雕像究竟在哪儿呢?那个该死的律师又在哪儿呢?
人行道上有个地方不平,我一个趔趄险些撞到一个白人身上,他肩膀很宽,拄着手杖走得很慢。我长出了口气,放慢脚步。我谨慎地从一排橡树下走过,从黑色的路灯灯杆下走过,然后又经过了百货商店、电影院和网吧。我望向街心公园的草坪,有十几个皮肤黝黑的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地躺在草坪上休息、聊天,拿着装在纸袋中的酒瓶喝酒。
在第三次经过那个小个子男人雕像时,我终于决定看一眼雕像下方的介绍牌:亨利·史密斯,本镇之父,以及他的忠实盟友,马儿。
马儿?这条狗的名字叫马儿?就这么个“牵马者”?远方的威利·库克一定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我靠上了雕像周围的栏杆,立即想到最好别惹麻烦,于是又站直了。政府大楼上的时钟显示已经11点35分了,我会不会太晚了?会不会已经误事了?
我回想了一遍马里斯交代我的搭腔和回话的方式,接头的暗号。
那个神秘律师跟我接头时会说:“今天天气真不错,对吧?”我要回答:“天气好得很,最适合出门。”
我们练习了三次。马里斯说:“今天天气真不错,对吧?”(他的非洲口音说这句南方农村方言有些好笑)然后我会说:“天气好得很。”
马里斯嘱咐我:“律师会主动来找你。你按时站到指定地点,他就会知道你的身份。你和他通过这一问一答接头。现在再来一遍。”我们练习了三遍,简单的两句对话:“今天天气真不错,对吧?”“天气好得很,最适合出门。”
我站在雕像旁,等着律师来找我。从这里看不见玛莎,因为餐厅在广场的另一头。我计划着未来,想象着我在加拿大的家,一栋童话般的房子,有炊烟从烟囱中飘出。雪花飘落在屋檐上,飘落在枫树树枝上。房子对面是一片结了冰的湖面。
我没有去想这儿离贝尔农场有多远,没有去想天空上方有乌鸦盘旋,或是公路上行驶的货车。
我抬头再次打量格林谷的居民,人人在忙着自己的事,买东西、吃饭、聊天。我并没有注意白人,把注意力放在了黑人身上:我看着他们,我发誓能看到有热气从他们嘴里冒出来,像是汽车的排气管,每个黑人的嘴里、鼻孔里都会喷出相同的愤怒的热气,飘在空气中,而白人们呼吸着这股热气却全然不自知。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是个瘦瘦的黑人,穿着工装吊带裤,手里拿着铁锹。
“今天天气真不错,对吧?”拿着铁锹的人说。我回答:“天气好得……”话音未落,他就用锹把捅到了我的腰,我失去平衡,眼看要摔倒。然而有第二个人搀住了我倒下的身体,一个我没看到的人,他接住了我的身体,然后扣住了我两条胳膊。
“搞什么鬼?”我骂了一句。穿吊带裤的人喝道:“闭嘴,小子。”他扔了铁锹,一拳打在我的肚子上。
如果不是后面的人紧紧地抓着我,我本来可以躲过的。我肩膀的伤口这时钻心地疼,肚子挨了一拳后也吃不消,我向前面踹了一脚,像条虫子一样奋力挣扎,穿吊带裤的人向后跳,躲过了我的脚,后面紧紧钳制着我的大汉轻声说道:“快完了。”
“什么?”我问。
“闭上你的嘴,朋友!”穿吊带裤的人嚷着,给了我的脑袋一拳。
尽管疼得快晕了过去,我还是注意到屋顶的那个巡警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们。
“喂。”我刚一开口,两个人就对我大打出手,把我扔到地上,拳头和脚如雨点般落了下来。我惨叫连连,把身体像胎儿一样缩起来,用眼角余光看见广场另外一头的那位和善的警察的反应,他有些好笑地看着我们,摇了摇头,仿佛我们是一群孩子在操场上撒野。我看见两个戴着软呢帽的白人站在药店门口,看着这场斗殴,彼此有说有笑。我看到所有格林谷的居民,男女老少全都停下脚步,欣赏起这场好戏。他们又踢了我几脚,不过我尽量扭动身体,避免他们踢中我的要害,用小腿和后背去挨揍。
我吐了口血,慢慢坐了起来,用双手撑住草地,稳住身体。那两个人站在我身前,握着拳头,虎视眈眈。我不知道我们打架的事是不是已经传遍整个小镇了,不知道在熊童子餐厅吃饭的玛莎是不是也听闻了此事。我希望她能聪明一点,待在位子上别过来,别暴露自己,别冲出来喊我的名字,不管是哪个名字,吉姆还是布拉泽。
“别起来。”大块头的黑人威胁我,我不敢造次,老实在地上坐着,两个人凶神恶煞地靠了过来。威胁我的那个人一脸凶相,表情冰冷,全身上下仿佛钢雕铁塑一般。我放弃了抵抗,垂下双手,闭上眼睛,两人用力地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他们架着我朝前走,一人负责一边,像提着一袋土,我的头随意地向后仰着。我出现了耳鸣,肚子上刚才挨了一脚的地方疼痛难当,四肢无力,头向后仰着,他们就这样架着我走过了政府大楼前稀疏的草坪,走上人行道,走向一辆大型轿车。
这时一个女人靠了过来,跟在我们身后走着,离我们有一两步的距离。她的头发包在橘色的头巾中。她两只胳膊很粗,体格壮硕。我们经过草坪时她打量了我一番,眼神不善,双手握着拳头,双眼凹陷,像头上嵌了两颗宝石。
“你是律师吗?”我问她。
“我长得像律师吗?”
她紧贴到我身后。因为被人架着,头向后仰,所以看着她的人是倒过来的。她飞快地拿出一个注射器和一小罐药水。我挣扎了几下,可无济于事,两个男人紧紧地架着我,她装好了药水,将针头插进了我脖子上的血管里。我的视线渐渐模糊。他们把我塞进了车的后备厢里。
“欢迎来到魔鬼四州。”一个粗哑的声音讥笑道,我慢慢失去了意识。“你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第3章
等我恢复意识,我似乎正置身于南方的一片粉色世界当中。我是一只逃出农场的鹅,正在尽情飞翔;同时我又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地下隧道中,要去找可怜的寒鸦,他窝在一隅,四面是渗水的黏土墙,拖着一副病躯,独自处于黑暗和寒冷当中;我又出现在了贝尔农场,被关在地下的黑棚里,透过缝隙,可以看见监工穿的黑色政府皮靴,我可能犯了点过错,可我做错了什么呢?我又来到了都城十字路口旅馆的地下室,这儿有游泳池和健身房,最后我去了卡索以前向我提起的那片天地,那片叫作“未来”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