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在任何国际组织中分歧都会存在,美利坚合众国不会回避分歧。然而各个国家都有自己的传统,如果要以放弃传统作为加入国际组织的前提条件,美国对此无法接受。
——1973年12月11日美国国务卿亨利·基辛格
在记者会上宣布美国退出联合国时的发言
终于摆脱了。
——1973年12月12日《伦敦时报》援引
英国驻联合国永久代表科林·克罗爵士的评论


第1章
到了星期一,玛莎和我开着车向南方驶去,开了整整一天。
我们开着一辆威斯康星州牌照的白色丰田车,这是一辆地下航线提供的破烂。按库克所指示,我在南边的一个停车场找到这辆车,车钥匙用胶布贴在车轮上方的空隙处。时速一超过60迈,车就会发出怪声,我只能将时速保持在55迈,一路驶过印第安纳州南部和肯塔基州西部。这一段的65号公路没有州际公路的派头,就是一条蜿蜒曲折的两车道乡间公路。我们沿着蓝岭山脉的盘山公路时而上行,时而下行,然后开进了天清气朗的田纳西州。我们沿途经过红色的谷仓、绿色的田野和一望无际的玉米田。头上是风景画般的蓝天白云,缓缓舒展,仿若彩陶。尖顶建筑和水塔是每座小镇的标配,路肩立着各种木质广告牌。
这一切都让我焦虑不安。如画一般的蓝天白云,迷人的风景,在我眼中和嘲讽无异,我们越来越靠近南方,而尊贵又傲慢的南方大地露出了一丝嘲笑,仿佛在说:“这儿很漂亮,对吧?快来吧,来住一段时间……”
我们全程都在听迈克尔·杰克逊的歌,开始听的是《战栗》,然后重温了更早的一些金曲,听了《本》(Ben)那张专辑里的歌,封面上的迈克尔留着埃弗罗式短发,面带忧伤。
他的悲剧人生向来镌刻在他的面部表情上,从他出道时便是如此。他的一双眼睛早已说明了一切。
我们听了《照顾好我们的兄弟》(Take Care of Our Brothers),这首给可怜的迈克尔带来诸多不幸的慈善单曲。这首歌募集了一大笔钱用于救助穷苦百姓,然而他的半数粉丝说他是个马屁精,说这首歌纯粹是改良版的基督教颂歌,之后他不承认这首歌是他的作品,然后他的另外一半粉丝又说他是个软骨头,自我设限,让政治干涉了音乐。
有时我觉得他在经历这次打击后再也没能站起来。有时我觉得他的后半生一直想逃离这个旋涡,逃离我们这个国家,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人能做到。
不过这些歌从他的金嗓中唱出来,真的有如天籁。我们在歌声中一路南下。
“晚上好,两位要住店吗?”
这个男人没有挂胸牌。这家“游子小憩”汽车旅馆可能没有给员工提供统一制服,或者这名前台人员更喜欢穿自己的衣服。他在外面套了一件皱巴巴的花呢衬衣,扣子都是散开的,没有扣上,露出里面一家啤酒公司的T恤衫。他站在柜台后,警惕地看着我们二人。
“我们需要一间房,谢谢。”玛莎说道。
我站在后面,站在游子小憩旅馆压抑的大厅的阴影里,大厅的沙发不是成对的,空气里飘荡着咖啡的焦香味。
“只要一间房吗?”管前台的白人老头问。
“是的。”玛莎答道。
“要几张床呢?”
他的眼神来回地看着我和玛莎,慢慢游移。游子小憩汽车旅馆位于田纳西州的普瓦斯基,离南边的围墙还有50英里,然而越往南走,即使只是办一点小事也会越来越难。我有时觉得空气里仿佛有一种无形的阻力,仿佛在水底行走,在餐厅里吃饭,在商店买东西,都得多费一点力,在汽车旅馆办理入住也不例外。
“无所谓。”玛莎咬着牙齿说道,“你们旅馆到底有没有空房?”
“嗯,空房应该是有的。”
前台人员双手叉腰,转身检查了下墙上的钥匙架,几乎所有钥匙都在架子上。他取下12号房的钥匙放在柜台上,然而当玛莎去拿钥匙时,他的大手却盖住了她的手,他轻声说道:“我说,妹子,”他的声音有点哑,音量大得能让我听见,“你确定没事吧?”
玛莎没有回答。她把手从老头的手掌下抽了出来,仿佛在挣脱什么束缚一样。他耸了耸肩,把钥匙推给了她。
“好吧。”他说,“退房时间是上午10点半。”
12号房间和大厅一样乏善可陈。房间里隐隐有股霉味,木格窗上挂着碎花窗帘,地上铺着薄薄的地毯,有着斑斑点点的污渍。屋里有一张单人床,旁边还有一张可活动的帆布小床。玛莎皱眉挑起床单一角,仿佛在检查里面有没有跳蚤。我有些后悔带她来这儿(也后悔我自己要来这儿,做这件事)。玛莎去了狭小的卫生间,关上了门。我别无选择,到这儿来是为了完成任务,我有我的使命,可这个姑娘……
衣柜上镶了一面镜子。我照了照镜子,安慰自己一切都没问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明天这个时候,玛莎就会回到印第安纳波利斯,从她姐姐那儿接走莱昂内尔。明天这个时候,所有这一切对她来说不过是做了个古怪的梦,24小时之后她将从有我的这个梦中醒来。
我们达成了一笔交易,很简单:我出钱请她帮忙。
这笔钱来自我的备用金,那是布里奇提供给我以备不时之需的钱,没有做记号的钱,再过几天,我再也不需要这笔钱了。我在之前那间旅馆房间的密码保险箱里放了20 000美元。我的行李箱底下有个夹层,里面放了5000美元。在我开的阿蒂玛车前排的杂物箱里还有5200美元。我有两个皮夹,分别放了400和200美元的现金,最后还有2000美元,我把它们缝进了一件褐色运动装的内衬里面。
我从这笔钱里凑出29 500美元,装在洗衣袋里拿给了她。
我告诉了她真相(改头换面后的真相),虽然只是从全部的事实中摘取一部分。我是地下航线的探员,要到蓄奴州去取一样丢失的物品,一件在反奴隶制斗争中用来对付敌人的武器。我没有说谎,这些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黑人进入南方四个仍然蓄奴的州必须有白人陪同,由白人担保他的住处和行为,否则就不能进入这四个州。
“我知道这事你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我告诉她。
“没关系。”她说,“没关系。”
“我会给你一个假身份证用来过边检。”我接着用很快的语速说,“等我们过了边检后,你就拿你真的身份证重新离开,然后烧掉假身份证。你的任务就完成了。你回到印第安纳波利斯,拿上钱,这边就没你的事了。这笔钱你想怎么花都行,或者……我提个建议,你可以带着儿子离开美国,去欧洲,去……”
“对。”她说。
我看得出来,我提的离开美国去欧洲的建议从她左耳进右耳出了。她会把钱交给那个俄亥俄州斯托本维尔的骗子,那个自称可以帮她黑进火炬之光数据库的人,这可真是肉包子打狗了,而这不关我的事。她已经是成年人了,我唯一欣慰的就是她愿意配合我的行动。
我把洗衣袋给了她。她没有看里面的东西,更没有点钱。她漫不经心地拎着袋子上细细的塑料绳,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的脸:“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
“你必须告诉我你的真名。就这一个条件。”
我愣了一会儿。我得好好想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卡索叫我老弟,布里奇叫我维克多。我有过好多个名字,旧的去,新的来。而我确实有自己的名字,我4岁的时候,妈妈在我耳边轻声呼唤过我真正的名字,当时我还没有让人从育婴所带走,带去学校上课。我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美好的名字。
我差点儿就告诉了玛莎,但后来想想,还是把我在贝尔农场的服役名告诉了她。这样比较合适,这个名字也和我的真名差不多了。
“布拉泽。”我告诉她,“我的名字是布拉泽。”
这些是昨晚发生的事。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千里之外,我穿着长裤和汗衫,眺望着窗外的风景,火红的车尾灯在黑暗中连成一片。玛莎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
“哦。”
“怎么了?”
她走到我身边,眼神关注,脸上带着担忧的神色。“你的肩膀。”我意识到自己正捂着肩膀被子弹射中的地方,从那里引发出我的脖子和后背一阵阵的疼痛。
“这东西可得取出来。”
我拿开手,手上沾了脓液。“要命!”
“对,很要命。伤口已经感染了。”玛莎走近仔细检查着伤口。
“赶紧取出来吧。”我说,“现在就取。”
我们明天时间非常紧凑,没时间让我感染发烧,显然也不可能去医院。
而玛莎,一是经常旅行,二是名失业的医疗护工,所以多多少少身上带了些急救药品和用具,可以从我身上取出子弹。她带了针线、绷带、阿司匹林和纱布,甚至还有一小把手术刀。
“我现在唯一缺的……”她说,“就是麻醉剂了。不过我想明天上午我们可以去药店……”
“不行!”我说,“现在就做!”
她摇了摇头,眼神打量着我这个受了伤的陌生人,和她共处灯光昏暗的旅馆房间的我,与她印象中的吉姆·德克森完全不一样了。
“好吧,布拉泽。你先躺到床上去。”
她从自动售货机里搞来一些冰块,用毛巾包起来放在我肩上,直到我的肩膀渐渐麻木。
“行了,这应该有点作用。”玛莎说道,我不知道这种冰敷究竟有没有麻醉效果,但是她的手术刀割进我的皮肉时,我还是疼得要命。
我痛得喊出了声,尽力屏住呼吸。肩膀和后背全都火辣辣地疼。
“你表现得很好。”玛莎的声音很温柔,我听她哄儿子时就是这么说话的。“你表现得很好,忍一忍就过去了。”
她小心地切着我的皮肉,不敢大口喘气,我感觉到她的手指时而摁住我的皮肤,时而钻进我的肉里,仿佛有几条小虫在我肉里钻洞。我的双手紧紧地掐着薄薄的床垫,心想:我并不适合干这行,我天生不是当兵或当间谍的料。这一切都是一个错误。
“我看见了。”她温柔地说道,“我已经看见子弹了,它已经露出来了。忍着点,布拉泽。再忍一下。”
玛莎开始挖子弹,动作小心而迅速,我感觉子弹松动了。我在想以后我再见到布里奇时是否也会像这样让他手下的医生挖出我体内的传感器。这是我们协议的一部分,我逼他答应的协议。当然,传感器比子弹嵌得更深,卡得更紧。它在我的脑部基底和多条神经的交会处,卡在脊椎顶部的两根脊骨中间。
玛莎喘了口气,一使劲,把子弹挖出来了。“行了!”我转过头,看见她在笑。“你看!这个小浑蛋出来了!”
她的手套上沾着血污,脸上有一丝兴奋。我也虚弱地笑了,挣扎着爬了起来。她把子弹放到我的掌中,是一颗又小又丑的子弹,上面沾了血和人体组织,黑色的铜弹头受外力作用已经扁了。当玛莎将它放在我掌心时,我感受到了它的温度,像一条小虫,一截舌头。我把子弹放在床头柜上,置于床头灯的光影下,然后躺好,让玛莎缝合我的伤口。
缝合时的疼痛要比刚才轻一些。也许是子弹取出来后我已经感觉好一点了。也许我已经习惯了,习惯有人把手指伸进我的身体内。也许将皮肉缝合起来没有将皮肉分开那么疼。
“你刚才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玛莎正在收尾,用黑色缝合线缝完最后一针时,我对她说道,“给人治伤的时候。”
“变成什么样了?”
“变得……很稳重。”
外面突然一声枪响,打断了我的话,声音离我们很近。声音很响,不可能是别的声音。我立马关上了床头灯,在黑暗中拉过玛莎把她压到地上,我嘴里喘着粗气,肩膀像火燎一样地疼。然后又响起了第二声、第三声枪响。
“你想干什……”
“待在这儿别动。”我叮嘱她,朝门口爬了过去。我半蹲半跪着,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来到值班室,我的枪别在皮带上,肩头的伤口又渗出了血。在那个夜晚,我穿过那条狭窄的旅馆过道时,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又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了,肯定出了什么坏事。
“你好啊,小弟。”桌子后面的白人老头说道,“你也是来参加派对的吗?”
外面又是一声枪响,然后是一阵喧哗,人们在呼喊、鼓掌。人们在庆祝。他们不是在火并,是在朝天开枪。我瞧了一眼老头房间里的电视,电视上播放着一张巴特里奇的档案照。她头部中枪,已经完了。
“她是不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凶手确定了吗?”
“没有,人肯定抓不到。唯一确定的是她让人收拾了。”他比画了一把枪,比画了扣动扳机的动作,“只打了一枪,打中了后脖颈。今晚有个小子干了件让妈妈骄傲的事,这是能肯定的。”
我不需要把这个坏消息告诉玛莎。当我回房时,灯仍然没开,但电视亮着,她坐在床边,屏幕上报道着这则噩耗,电视的光照亮了她的脸。
我关上身后的门,她无言站起,关掉了电视。
我站到窗口,用右手握住左边肩头,紧紧地摁着伤口。我并没有感到悲伤,同时也不觉得意外。我又一次感觉自己像是个局外人一样进入了这个世界,只觉得自己投错了胎,生在了一个错误的身体里。鲜血从我的伤口渗出,在薄薄的棉汗衫上渐渐干涸。外面的庆祝仍在继续,月光下一群开心的田纳西人聚在一辆白色皮卡后面,分发着啤酒。
在他们身后,65号公路上交通畅通,一辆辆汽车向南而行,驶向围墙。
玛莎神情淡漠,脸色阴郁而坚定。“你到过围墙里边吗?”她问。
“没有,”我答道,“从来没有。”
60迈约为96公里每小时,其中“迈”是英里每小时的速度单位。——编者注
此处疑为作者虚构的作品。——编者注


第2章
我们顺利通过了边检站,没有遇到麻烦。
边检站有六条检查点车道,六条金属横杆不断升起,落下,每次只供一辆车通过。有一条车道只给亚拉巴马州籍的白人用,一条给美国其他地区的白人用,一条给持有亚拉巴马州通行证,且车内有有色人种的车用,我们走的车道是:美国其他地区的汽车车道(车内有有色人种)。
在围墙下进行检查的是联邦官员,国土安全局下的特别部门,国内边检管理部的人负责这事。国内边检管理部的人穿着黄色夹克、黑色皮靴,戴着镜面墨镜,肩带上别着自动手枪。国内边检管理部的一名官员,皮肤已经晒成了深褐色,头发是棕黄色,面无表情,客气地示意我摇下丰田车的车窗。他越过我只和后座的玛莎交谈,他草草翻了翻我们的证件,由布里奇准备的特级通行证,价值连城的一张纸。他客气地对玛莎说道:“劳驾,让你同车的黑人下车接受检查。”然后他带着我先做了一堆扫描检查,然后戴上手套,伸手指探了探我舌头下面,查看了我的头皮,用手电照了照我的肛门,还检查了我的睾丸,他的手摸遍了我全身每一寸肌肤。他彻底控制住我的身体,然后才放我走,不甘愿地咕哝道:“你们的检查没问题。”他这话是对玛莎说的,不是对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