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他紧张起来了,很好。我需要他感到紧张,其实执法官署会受到怎样的牵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确会受到牵连。也许执法官署是协调方或者是执行方,或者他们可能在服装进口海关审批过程中的关键节点有意放水。可能存在上述任意一种情形,也可能所有情形都存在。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布里奇现在有了大麻烦,而且他的某一级上司现在也有了麻烦。
现在唯一重要的是他要找到凯文拿走的东西,不管他藏在哪里。不管是什么原因,执法官署和巴顿一样迫切需要找到它,而我就是负责去找那个东西的人。
布里奇保持着沉默,我听到了他身后机场的喧嚣:提醒旅客登机的声音,婴儿的哭喊,某种小车倒退时渐渐减弱的嘀嘀声。
我继续说道:“所以这人逃走,就是给你们执法官署出了个难题。你们不能逮捕他,因为如果逮捕了他,他带的东西就会落在加拿大政府或法官手里。”
他依旧沉默。
“你没有打断我,是因为我说得没错,是不是?”
“是的。”
“很好,现在我需要你回答。我有个问题要问你。”其实我不需要他回答,我已经知道了答案,但我要听到他说出来。“报告里提到获悉寒鸦有意潜逃至印第安纳波利斯……你们是在刑讯逼供,是不是?所谓的‘获悉寒鸦有意’?你们让某个监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后把寒鸦的同伙吊起来,或者活埋她,逼她说出寒鸦的下落。”
沉默。
“回答我。”
“是的。”
“是的?”
“是的。”
我不得不把电话拿远一些。我侧着头,张嘴,无声惊呼。在她死之前还遭受了折磨。当然,我早就知道里面另有隐情,是什么隐情呢?当你揭开类似“获悉寒鸦有意潜逃”这种委婉词句的那层面纱后,你总会在下面发现一层真相,而真相只能是暴力,永远是某种暴力。
我默念出那个女孩的名字,凯文对着天空说出的名字,卢娜。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下了。夜色已至,月亮挂在天边,躲在云朵之后。
“这件事……”布里奇说了半句话就停下了。
“怎么?”
“我并不知情。”
“你不知道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当我把这个案子的文件交给你时,我以为这个案子是真的。我向你保证,维克多。”
上帝啊,他希望我在意他的感受。看在上帝的分上,他想让我知道,当初他也在意过这个案子。
“一开始我和你的想法一样,看到这个逃犯的资料后,我觉得里面有些古怪。我的职责是监督你的工作,所以我嘱咐你把事情办好。但是你有很多顾虑,而且你把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了。你一直纠缠着这些事不放。”
“我跟你说过查一下这里头的情况。”
“我查了。”他清了清嗓子,“你是对的。”
我心里一时间有些酸楚,升起一丝怜悯。我无法对此释怀。我握紧了电话,集中注意力梳理时间线。
“你给你的老板打了电话,向那位大哥问了资料的事。”
“是大姐。”
“好,问了那位大姐。她什么时候给你回电话的?星期五上午?”
“对。她告诉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是我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我追问了她几句。她把电话挂了。到了星期五晚上她给我回了电话。”
“7点半回的。”
“是的。她跟我说……”他犹豫了片刻,想着要怎么说才好,“她把这事的原委对我和盘托出了。”
“她告诉你,你们单位里有人知法犯法,是一起针对美国人民的特大诈骗案的共犯。”我现在想把自己的疑问都弄清楚,“布里奇,是不是?”
“是的。”
“她给你的指示是,找到这个年轻人,不能留活口,再找到并毁掉相关的证据。”
沉默。他彻底沉默了,如死亡一般的悲戚。
“布里奇,你在听吗?她交代你,你真正的任务是找到并干掉这个年轻人,将那个要命的信封一把火烧掉,对不对?”
“对。”
“你为什么不拒绝她?”
“因为……我不能……我不能拒绝。”
他不能拒绝。这句话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心中恼怒不已,他为什么这么束手束脚?是因为忠诚?这个老板手里面攥着他的把柄,多年前他的渎职记录?会是爱情(这个词我想着就反胃)吗?布里奇和这个神秘大姐,他们俩上床了?我将电话握在胸前,像掐着别人脖子一样掐着这个廉价的塑料玩意儿,然后又放回耳边。
“……要什么,维克多?”
“现在事情简单了,那个年轻人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
“那帮人干的,是个意外。”
我没给他时间偷着乐。我磨着牙齿,将所有坏消息也一并说出:“但是那个包裹还留在蓄奴州。他把信封藏起来了。”
“为什么?”
“听我说,别打断。他把信封藏了起来。他觉得航线的人背叛了他,于是他把东西扣下了。信封还在围墙里面,现在没有人能找得到。所以他们派了我去找,明白吗?他们策反了我,我现在是双面间谍。我现在在给你的敌人做事。”
布里奇终于没再问为什么,他终于学会听完后自己琢磨了。
“你在给我的敌人做事,可你现在又把这些事告诉了我。”
“我这个人没那么简单,布里奇先生。我有很多面。”
暗夜如同一池黑水将我包围,正在将我吞没,我与暗夜渐渐融为一体。我的目光却锁定在远在天边的一丝光明。当巴顿派我去执行新任务时,我得以窥见一线希望。
“我会为这帮人找到那个信封。”我告诉布里奇,“找到后,我会把信封交给你。作为交换,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我的自由。我把信封拿回来,你把我体内的传感器摘掉。你给我自由,我给你信封。我会去加拿大,从此之后你永远不要再和我联系。”
我遇见了玛莎,她从房间里出来,背着一个行李包,正在下楼,要去一楼的门厅。我手里也拎着一个袋子,是旅馆里提供给顾客的洗衣袋。
“玛莎。”我说道,她回过头来,我现在没有戴眼镜,衣服也乱糟糟的,整条袖子血迹斑斑。
“吉姆?”她回应道,然而在她回应我的时候,她已经知道眼前的人不是吉姆——我已经扯掉了吉姆的那层伪装,他已和白河里的泥沙混为了一体。
“我不叫吉姆。”我说,“我叫维克多。”
“什么?”
“其实我也不叫维克多。”
“什么……你的袋子里装了什么?”
为了避免有人看到,我们走进了她的房间。这里和我的房间布局一样,只是大床的位置改成了两张标准床。玛莎的那张床很干净,寝具收拾得很整齐,而莱昂内尔的那张床却很乱,漫画书、塑料小玩具、宇航员、士兵、超级英雄摆了一床。莱昂内尔正在大厅等候,她说要把行李都收拾好装进车里。而我告诉她,她不能走。
“不能走,为什么?我们……我们已经退房了。我们要离开这里。”
我握住她的手。我攥紧了她的手。
“听着!”我说,上帝做证,我这时已经泪流满面了(为了凯文,为了我自己,为了卡索,我痛哭不已),“我需要有人给我治伤,我十分需要帮助。”
由于集血池并非一项正式工作,所以我从没去过集血池。到内场的前两年里,每个人都是三个月换一次岗,所以在头两年里我干过的地方有待宰栏、冷冻库、蹄角修剪站、去皮站……毫不夸张地说,涉及屠宰的所有工作我都干过。但是集血池并不需要经常打理,所以它不是一个常规的工作站。
排血的流程基本上都自动化了。屠宰场里流出的血从地下排水沟里排到外面的集血池,每隔半年会有一辆卡车开过来,用管子吸走牛血再运走。
然而当天下起了雨。中国人来了,这是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是下雨了,第三个原因是里迪又犯病了。这三个原因叠加在一起,让我们有了机会。卡索以前一直在说,“机会”会来的,结果机会就这么来了。
我听说过这些中国人,但从没见过他们。他们来的那天早上我们起得比鸡还早,老奴工起得比我们更早,他们一边拍手,一边念着口号:天津佳畜!天津佳畜!这是我们最大客户的公司名,但听在我耳朵里和念咒语差不多,老奴工和警卫们要么忙个不停,要么急赤白脸地高声指挥着其他人做事,白人工人们走路的速度都加快了,说话的声音很大:赶紧去工作,注意重点,互相帮衬着点,为了贝尔先生好好干。
我那天的任务是割牛肠,把胃下边的肠子割下来,整齐地盘好。我正在干活,15分钟后一群好奇的中国人进来了,一起走进了屠宰现场,然后各自分散参观,有的人弯下腰,观察着各站点的情况。我继续干我的活,其他人也一样。天津佳畜公司的人腿上绑了护膝,爬到机器下面,讨论着生产情况。监工们见他们过来会让道,白人工人们也一样。
这时贝尔先生走了进来,穿着雪白的衬衫,打着深红的领带,脚上穿着一双棕色大皮靴,和中国人握手致意,通过翻译回答他们的问题,再微笑着摸摸胡子,等待翻译把他的话译成中文。他对看见的每一个黑奴微笑,有时还摸摸我们的头。
这是当天的第一个因素。其二则是下起了雨。一场我从没见过的盛夏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屠宰场的屋顶上,打湿了外面畜栏里可怜的小牛犊……集血池也被水淹了。我身前挂着一只剥了皮的牛,而我拿着刀正在处理牛的内脏。一个白人工人闯了进来,裤口和袖口都在滴水,焦急地跟一名警卫说了些什么,警卫撇了撇嘴,走过来拉了拉贝尔先生,贝尔先生用手指了指胖子里迪。
随后,贝尔先生一手搭住胖子里迪的肩膀,说道:“带一个人过去。把雨水清理干净。”
贝尔先生挑了里迪,里迪挑了卡索,而卡索带上了我。
我一直在想卡索是否当时已经有主意了。当里迪的大手握住卡索的肩头时,他是否已经预见到这是一个机会?另一个世界在朝我们招手——那个有我们未来的世界?还是说他不过认为,我有了半小时不用干活的时间,有这种好事得把兄弟也捎上?
因此当里迪说“小子,跟我来”时,卡索却壮着胆子建议:“先生,您别见怪,我想我还需要一个帮手。”
卡索肯定是有主意了。集血池在农场边上,是很古老的设备了,修在屠宰场和围栏中间一块长条泥地上。卡索肯定是猜到了(他能猜到吗?)中国人一来,员工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们身上,同时又下起了大雨,视线不佳,那一片的老旧电灯也不太管用,这几个因素集中到一起,给了我们一个难得的机会,一个我们一直在等的机会,去追逐卡索这些年里不厌其烦地给我讲的那些故事。如今,我们和那个故事之间的障碍只有胖老头里迪,可悲的里迪。
里迪并不难对付。不论警卫、白人工人、老奴工当中,还是监工那帮人当中,都有好对付和不好对付的人。里迪戴着眼镜,体力欠佳,头上已有了白发,脸上也有了老年斑。有一次他看着我们排队从屠宰场回宿舍,我看到他摇了摇头,然后低头看着地面,面露悲色。
“好吧,小子。”他对卡索说道,“你可以挑一个人。”
于是卡索挑了我,我们坐在屠宰场门口换上了雨鞋,然后我们去了集血池,清除多余的雨水,但雨下得太大了,血水不断累积,血污堵住了各个排水口,卡索和我飞快地向外舀水,但是水位还是不断地上涨,没过了我们的脚踝,已经快到膝盖了,一大团黏糊糊的东西包围住了我们。
“真该死。”里迪说着,不安地站在池子边上看着我们,来回踱着脚,不停地揩着眼镜上的雨水。他四下打量了一下。他可不想和两个黑小子一起淹死在这血池子里。但更糟的是三个人一起回去,告诉贝尔先生问题没解决。
“该死的。”他又说了一遍,脱掉雨衣,在腰间别上枪,然后也进了集血池,跟我和卡索站在了一起。
暴雨如注,浇在我们三个人头上。两个黑小子和一个白人警卫,像疯子一样拿着大桶、小桶往外舀水,我用余光注视着围栏上的护栏柱。我们平时一直在说这些护栏柱到底有多高,那是一根根高大的木头,中间是密密麻麻的铁丝网,我们一直在讨论这些护栏柱的高度,却没有说过它们插入地下有多深。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而现在大雨把泥土变成了泥浆,于是我见到这些柱子的根部已经有点歪了,在泥浆里有点晃动,只有一点,开始有些轻微的晃动。
“加把劲儿,伙计们!”里迪喊道,忙到完全忘我,“加把劲儿!快啊!”
可是他错了。虽然我们在拼命舀水,但仍然跟不上雨势,远远跟不上,我们尽可能快地向外排水,但雨水仍然漫过了出血口。里迪可能是我们三人当中干得最卖命的一个,动作越来越快,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而我注意到护栏柱地基的土越来越多地变成了泥浆,柱子已经从土里松动了。而卡索在注意着里迪,他在喘着粗气,呼吸声中夹杂着呻吟,他重重地瘫倒在地,然后栽倒在泥塘里,往前爬着。
“里迪先生!”我喊了一声。他开口说了句“去找……”,然后就失声了。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仿佛后半句话卡在喉咙中,令他窒息。
去找人过来,去找人来救我,拉我起来。然而里迪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面色发黑,又有些涨红,声音噎在喉咙里发不出来,身体的血似乎都涌到了脸上和脖子上。我全身湿透,惊恐难安,大雨依旧在下。里迪无助地望着我们,摆动着双臂,眼珠子瞪得滚圆,像是一条将死的大鱼。
“没事的,先生。”我不由自主地说道,我蹚着齐腰深的血水向他走去,卡索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把我扯了回来,甩了我一巴掌。暴雨中卡索的两只大眼睛直直地凝视着我,晃着我的双肩。
“转过身去,小子。”他说,“转身朝围栏那边跑,快跑!”
我照办了,我跑到了护栏柱边上,弯腰从根部握住柱子,使劲往外拔,这时我听见身后的一声枪响。雨中回荡着这一声枪响。我已经拔出了柱子,我竟然把栅栏扯到了地上。
“快走!”卡索说道,手里拿着里迪的手枪,我们跑向远方。没时间回头,但我仍然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里迪的身体缓缓摔倒,被一池血水淹没。


第二部 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