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顿站起,眼睛看向我,若有所思:“不,我们会告诉你的。”他转向马里斯和库克,“你们要告诉我们的朋友如何与律师取得联系。你们要让他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东西。”他用手摸了摸我的头,“让他知道那样东西为什么这么重要,为了他自己的命,为了我们所有人,他必须得找回来。”
巴顿低下那颗金灿灿的头。“我们给你的这个任务很艰难。但你必须明白……”他强调了当初对凯文说的那个词,那个柔软又有力的词,它集柔软和力量于一身,如同包裹着绒布的铁锤,“你必须明白这是你改邪归正的机会,在废奴运动中留名的机会。现在你成了一名战士,你可以做个好人,孩子。你可以做点好事。”
罗马领是天主教神职人员的日常服饰。——编者注


第24章
我和马里斯、威利·库克这两个地下航线的人在那间房子里又待了一小时。
他们把我该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我。包括那个律师在哪里,怎样找到他,所有关于寻找信封所需要知道的资料。
至于这份惊人的证据,能动摇奴隶制根基的证据,他们也把具体情况告诉了我。我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表现出对此无比震惊的表情,得知这件事背后罪孽之深,以及我们将揭发出如此之大的丑闻时无比震惊的表情。
马里斯仍旧怒气难平,站在房间角落里狠狠瞪着我,仿佛死神一般,向我解释的人是库克,他说,南雄制衣公司长期违反公平劳动法。
从1994年开始,南雄公司就在吉隆坡成立了多家空壳公司,每年通过这些公司运输价值几百万美元的服饰。南雄在亚拉巴马州的种植园将做好的衣服出口到马来西亚的公司,这些公司换好商标后,再重新发货到一家国内的百货商店。这样一转手,即使空壳公司要抽成,即使要加上运费,即使要出钱贿赂,即使要算上申请许可证和物流运送的成本,这笔生意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笔一本万利的买卖。
不过整件事中让我感到意外的——也是最需要演技的方——是得知南雄在美国国内的犯罪同谋的身份。用库克的说,这个同谋不是家庭作坊那类的小角色。南雄公司的生意伙伴是美国国内最大的百货商店:唐尼斯百货商店,其分店遍布全国的36个州,从冰箱到香水,从小家电到儿童涂色书无所不卖。服饰当然也包含在内,店里摆着一货架又一货架的廉价棉质服饰。
“你敢相信吗,老兄?”库克问道。我当然敢相信。他表面是城市里的警察,暗地里却在给地下航线的人做兼职,而我表面是通信业场地顾问,而实际上却是执法官署的密探。所以我什么事都相信,因为一切皆有可能。
在美国历史上,最先通过公平劳动法的是马萨诸塞州。多亏了当年激进的麻省好人,“疯子”约翰·布朗在马萨诸塞州募得了资金,才得以发动废奴起义,19世纪50年代的内尔与莫里斯自由联盟运动就是在这里兴起的,并在20世纪初再次兴盛。波士顿义警委员会有一个锄奸阵营,专门负责搜查奴隶捕手。
1927年,北方的几个联邦州通过立法,宣布从今以后,在州内持有、销售或购买奴隶所生产的商品均属犯罪行为。
南方的蓄奴州,用他们尊贵的语气、雄辩的风格对这一法令表示了坚决反对。“凭什么,这是在非法钳制贸易!“凭什么,这是贸易保护主义!”“这些州政府剥夺了美国公民与生俱来的,受宪法保护的自由消费权!”这场道德较量闹到了最高法院,就是那场著名的联合劳动企业诉亨德里克斯案。时任马萨诸塞州司法部长的观点是,就各州政府捍卫州内人民的道德标准而言,这属于州政府的治安管理权范畴。身穿在种植园制作的衣服严重违反了联邦各州人民的道德认知。而出人意料的是,最高法院居然赞同了这一看法。
其他的北方各州急忙陆续通过了不同版本的公平劳动法,而在罗斯福执政时期,民主党占多数的国会在1934年通过了这一法律的全国性法案。如果一家公司需要和颁布了公平劳动法的州做生意,那么无论该公司的经营场所在哪里,都必须要遵守相关法律。自此开始,公平劳动法成为一部信仰保护法。正气凛然的北方表示:好吧,我们无法结束悲剧,要与奴隶制共存,要在国内和公然允许种族歧视的州共存,我们甚至在经济上都与南方那些围墙里的坏蛋绑在了一起:南方的税收也因此进入了国库,南方公司赚取的利润也进入了华尔街的股市。而且,毫无疑问,公平劳动法不是双边的,并没有法律禁止南方消费者购买北方生产的商品。
但至少这部法律让人们的良知得到了一些安慰:你到密尔沃基或皮奥瑞亚的商店购物时,不用担心买回浸染了奴隶血汗的商品。
而巴顿神父想要打破的,正是这样一个给人安慰,让人良心上好过一点的假象。
于是他派了凯文过去,凯文也收集到了南雄公司和唐尼斯百货商店勾结的证据——一块硬盘,上面有各种犯罪信息包括公司半年的内部数据(货运追踪记录,交易记录,在四个国家的银行账号)。这些记录证明一家大型零售商店和一家蓄奴州的工厂有商业往来,这将让北方人(巴顿认为……他希望……他梦想……他说服了凯文也做起了这个美梦)在情感上蒙羞,并显示出联邦法律体系的脆弱,证明妥协共生这种论调已经烂到了根儿上。那些自以为奴隶制的魔爪不会触及自己生活的北方人,那些无法接受这种假设不成立的北方人,将会看到奴隶制的魔爪已经伸向了他们的日常生活,伸向了他们的服饰,伸向了他们在感恩节第二天大排长龙抢购的商品。
他会让每一份北方报纸的头条新闻报道这件丑闻,亲自将证据递交给伊利诺伊州南区检察院,因为该检察院对唐尼斯百货总部有司法权,奴隶制从此将土崩瓦解。
凯文第一次听到这个想法就被深深折服,因此头脑发热,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这一线希望说服了他甘心冒生命危险,改头换面,烙上烙印,卖身为奴。
巴顿认为世界将从此不再有奴隶制,他的同伙深表认同,包括凯文也如此。
我对这事半点都不相信。我能够预见未来会发生什么,这事会如何收场,结局只能是什么也不会改变。
人们在林肯在世时就在谈论自由,然后有人刺杀了林肯,有什么改变了吗?没有。
100年后马丁·路德·金博士做起了名为“自由”的幻梦,告诉美国人民应该继续先辈们的未竟事业。北方的黑人和白人前往南方发动了“自由之夏”公民运动,到剩下的几个蓄奴州往返奔走,见证了历史波澜壮阔的一页。众多废奴主义者聚集于刚刚宣布废奴的佐治亚州,然后浩浩荡荡游行至亚拉巴马州的塞尔玛。蒙哥马利一位勇敢的黑奴妇女要以绝食抗争,并要求当局结束奴隶制,在整个南方掀起了绝食抗议运动。当时的总统也为此摇旗呐喊,公布了投票权法案,号称是美国的新发展目标——“我们这个时代的废奴法案”
这些行动结出了什么果实呢?黑人劳动党正式宽恕了白人,并为绝食抗争的黑奴强行灌食。约翰逊总统在得州内战这个泥潭里越陷越深,无暇顾及投票权法案。废奴运动的暴力派和非暴力派,“保障权利”派和“争取自由”派针锋相对,让废奴运动“自食其果”。当局将黑豹党定义为恐怖主义组织。金博士庆祝了自己的伟大胜利(田纳西州颁布了废奴法律),然而随后却在旅馆房间外惨遭毒手,中弹身亡。
一切并没有真正改变,第18号宪法修正案仍然岿然不动。美国还是从前那个美国。
这个狂热的神父,这个激进的小孩,陷入妄想中难以自拔,他现在究竟在想什么?他们这几个人,眼睛里一直燃烧着怒火,个性正直的马里斯,大肆谈论新时代即将到来,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事业的库克,到底在想什么?我比他们头脑清醒,我知道会发生什么。艾奥瓦州和爱达荷州的人发现自己买的便宜T恤竟然是黑奴血汗换来的,他们绝对会变得义愤填膺。这件丑闻会登上头版头条。唐尼斯百货的老总会召开记者会,摇着头噘着嘴说“我会承担全部责任”。政府会关闭南雄公司(也许会,也许不会,又或者只是暂时关闭),对此事进行调查。唐尼斯百货将支付巨额罚款,新一期的财务季报会相当难看。
慢慢地,人们会重回唐尼斯百货,因为他们的东西就是物美价廉,不管产地是哪里。一切都不会改变。人们会摇摇头,耸耸肩膀,接着购物,奴隶仍在遥远的地方受罪,地球照样围着太阳公转。
正因为如此,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才能解释得通。当我开着车返回都城十字路口旅馆时,脑子里构想的事情发展就是这样。可是凯文遍体鳞伤、血迹斑斑的尸体仍然历历在目,像是对我的惩罚。
我相信(我真的相信,也宁肯相信)就算找到那个装有资料的信封,并交到巴顿神父手中,也改变不了什么。300万黑奴不会恢复自由。
但我有办法让一个人因这个信封而获得自由,而这个人就是我自己。
我走到旅馆房间的阳台上,点燃香烟,拨通了布里奇的电话。
蒙哥马利(Montgomery)是亚拉巴马州的首府。——编者注


第25章
“小子,我就纳了闷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知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布里奇慢条斯理、语气坚定地说着,彰显着自己的权威。我站在阳台上,抽着烟,默默听着他把怨气都发泄出来。我心里面在想别的事。我见到路灯亮了,残阳的血红正在褪去。
“你打那通电话到我的办公室,还干扰联邦执法官员办公,你已经严重违反了法律,更是严重违反了当初的协议。”
布里奇像是个任性的孩子,没完没了地数落着我的种种罪状。联邦执法官员这个词让我愣了一下。詹妮斯,他说的是詹妮斯。
冒充探员。非法获取秘密信息。
我根本懒得回应他这一长串指责。我甚至懒得回他一句“去死吧”。周日的夕阳为这座灰暗之城送上一份祥和,如韶华正在消逝。我现在精疲力竭,肩部的肌肉深处还在抽痛,鞋子上、手掌上、膝盖上都沾了在地底蹭的泥土。
可怜的布里奇以为我跟不上他的思路,还在想这事怎么办。但我已经超到他前头去了,一番深谋远虑之后我已经把他远远丢在了身后。
“你先安静一下。”我开口说道,“先听我说几句。”
“什么?”
“我叫你安静一下,听我说,行吗?因为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你是……”他愣住了,这是他跟我说话时从没有发生过的事,他真的愣住了,“你刚才是在威胁我吗?”
“不。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千真万确的事实。我不会跟你废话,你已经完蛋了,不过我会帮你。我们要互相帮忙,明白吗?”
“我……”
布里奇只说了一个字就陷入了沉默。这份沉默很好解读,像一片缓缓流淌的、危机四伏的沼泽。
“接下来你照我的话去做。”我说道。他没有再气势汹汹地打断我,只是静静地听着。我让他挂断电话,离开办公室,然后去巴尔的摩国际机场7号门内行李提取区外的付费电话那儿打给我。我提醒他,那部付费电话的对面有一个柜台,在那儿可以打电话租车或订旅馆房间。
“记下这个号码。”我把一部新手机电话的号码告诉了他,在我从圣安塞姆天主教礼拜堂开车回来的路上,我在38街买了这部预付费电话。“你要在45分钟内赶到。”
他又沉默了片刻,在想要不要再跟我唱反调,不过最后他只是挂了电话。
我安静地站在阳台上,望着周日夜晚86街上的车流:一辆、两辆、三辆车依次驶过。如果我错误解读了布里奇最后的沉默,如果他在最后那一刻嘴角噙着狞笑,暗想“这是我最后一回听这个自作聪明的黑鬼说屁话了”,那么前来逮捕我的车队随时会呼啸而至。
然而车队并没有出现。他对眼前形势的判断是正确的,他现在处境不妙,只有我才能助他一臂之力。
我想象着他现在的样子,人到中年的布里奇,急急忙忙下楼,走出执法官署,赶到停车场,然后以最高时速开着他用那点公务员薪水能买来的那辆破车赶往巴尔的摩机场。
在经历了漫长而且难熬的24小时后,此刻对我而言应该能放松了,甚至弥足珍贵。我会慢条斯理地告诉布里奇接下来怎么做,受他钳制这么些年后,我可以逼着他按照我的指示行事。我可以摆脱布里奇对我的控制了,不仅如此,还可以好好敲打敲打他。
但是凯文的死状残留在我心中,久久不散,每次回忆起来都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我肩头的血与他胸口的血混在一起。那个瞬间改变了所有的事,我内心的警钟猛然敲响,无垠的天空出现了一条裂隙。
我本应如释重负,但心里只剩疲惫和伤感。我中弹的肩膀疼痛依旧,嵌在身体里的子弹如同燃烧般灼热滚烫。
如同在那个地道里前行,我无路可退。无论如何,结果都会很快揭晓,我的计划要么成功,要么失败。
34分钟后电话响起。
“挂掉电话。”我说。
“什么?”
“到楼上!”我说道,“用B13号登机门和B14号登机门中间的那部电话打给我。它在男洗手间边上。”
“你要我从登机门那里打电话给你,要进入登机区我还得买机票。”
“是吗?看来你得买张机票了。”
布里奇准时地打来了,用的是B27号登机门和B28号登机门中间的电话。我直接进入主题:“那个叫寒鸦的男孩,我们一直在追踪的这个黑奴,他是个送信人。当他……”
“你是从哪儿知道这些事的?”
“别打断我。当他离开南雄公司时,他带走了一样东西——一个信封。”
我没有告诉布里奇信封里有什么,因为我不确定布里奇是否知道里面有什么。我也没告诉他黑奴寒鸦就是大学生凯文。我不确定他知不知道这事,但我绝不会主动向布里奇透露。
我直接说到重点:我发现的最重要的情报。我和他的关系如同万年寒冰,一成不变,而这份情报就是一把破冰的锥子。
“这个男孩带走的东西,把你跟我都拖下水了,甚至执法官署都被卷了进来。如果他带走的东西曝光了,你的部门也会受到牵连,是不是?”
我等着他回答。这段沉默有些怪异,我意识到这是因为我屏住了呼吸,全身一动不动。我呼了口气。
“布里奇?”
“什么?”
“你没有回答,是因为你也不清楚其中的具体情况,还是因为我叫你不要打断我?”
他默然不语,片刻后说道:“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