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可不是我们的人。”库克嚷道。
“他们丢下了她,把她留在了南方不管。所以我告诉他们……”他在我身后仰起头,靠上了我的胸部,“我告诉他们,先把那姑娘救出来,然后我就告诉你们,我把那个信封放哪儿了。”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太阳已升起。混浊的河水拍打着我们的脚。巴顿闭着双眼,静静站着,那口残留的痰慢慢地流下了他的脸颊,愤怒和克制在他脸上交织着。
这时巴顿又向前走了一步,我说道:“站住。”然而他没有。他跪进了我们脚边污浊的河水中,褐色的水波浸湿了他的教士袍、他的皮鞋、他的棕色薄袜。他说话时仿佛正在主持典礼,既温柔又有力,而且还带着些许迫切。“你一定要想清楚,凯文,要想清楚。这事关300万人的命运。”
“我不在乎那300万人,我只在乎一个人。你去把她救出来,我就告诉你信封在哪儿。”
“我们做不到。”巴顿说,“我们花了很多年来筹备那个计划,很多年。我们不能随便闯进……”
“她死了。”库克警官突然插嘴道,“知道吗,你那个姑娘已经死了。”
巴顿回过头,看向库克,马里斯也看着他。众人之间又出现了一段长长的死寂。三人中无人说话,但在晨曦中我能读懂他们无言的交流——他们并不打算告诉他,担心他不能接受担心他会走向极端,可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别无选择。政府的走狗已经赶来了,一头野兽正站在他们面前,形势危急,不得不吐露实情。
听到这个消息,凯文顿时如遭雷殛,原本绷紧的面容转瞬间垮了下来,悲痛难当。他那瘦小的身躯贴紧了我,我感觉他的悲愤好似电流从他的心脏传到了我身上,最终他悲恸地哀号起来。可怜的凯文低声悲鸣,久久不止,如同一头野兽掉进了陷阱里。
“不。”他含糊不清地咕哝道,“不……”面无表情的巴顿在一旁看着。他的眼珠打量着痛苦的凯文,如同X光一样想要穿透他,割碎他,就像要一刀将这男孩砍成两半,亲手找出那个秘密。库克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那帮家伙发现她帮助你逃走,于是就宰了她泄愤,还把现场伪装得像一场意外。你知道他们是干得出这事的。”
凯文摇着头,一脸悲痛。库克的用词很残忍,仿佛她只是头牲口。
“不,不对,不能这样……”凯文说,“他们不能这么做,他们可以惩罚她,但……不能,不能处以极刑……不能。不是有法律吗?有法律……”
一厢情愿。我想到了这个词,但没有说出口。不错,是有法律,有制度,暴力蓄奴的确是违法的,但法律什么时候管得住人?看守会有大意的时候,奴隶的工作会有危险,监工会收受贿赂,会变懒,他们压根儿不会管奴隶的死活。
“那个……”库克说道,“我很难过,兄弟,这事情,真让人不好受。”
“对。”马里斯说。
“这是上帝的旨意。”巴顿道,“而你现在自由了……从那里逃了出来,能告诉我们……”
但凯文在听“上帝的旨意”这五个字已经听够了。这句话让他忍无可忍,他转过身体,顶了一下我的膝盖,我没想到他有这一招,或者我想到了,但不想阻止他——也许这才是他挣脱我的原因。他趁机夺走我手里的枪,用它对准巴顿神父。
“魔鬼!”他怒吼道。
巴顿说:“孩子,我不是魔鬼,我……”两声枪响,一声接着一声,“啪!啪!”在哗哗的流水声下听不太真切。在场的人乱作一团,巴顿抽动了下身体,仿佛中弹了。但中弹的并不是他,是我。我的肩头传来一阵刺痛,随即向后摔倒,开枪的人是马里斯,他从地上捡起了库克的枪,扣动了扳机。另外一枪击中了凯文的胸口,我倒下后,他随之也倒在了我的身上,就这样没了命。
他不应该丢了性命,可偏偏就中枪死了,而我仍然活着。
我才是应该死的那个人。
我应该在贝尔农场暴毙于暴风雨中,血流一地。我应该死在芝加哥的便道上。我应该和面包车里冲出来的人殊死搏斗,逼他们向我开枪。
此时此刻,在这条灰褐色的河里,听着河水淙淙,我本该中弹身亡,然而我仍然活着,我仍然不想放弃生命。
太阳越升越高,照亮了四周,鹅卵石上溅满了血,草丛里有鞋印。我感到了满腔的愤怒和混乱。马里斯和库克在朝我跑来,马里斯手里仍然拿着枪。“把枪还给我。”库克说道。
“这里完事了我就还你。”马里斯对他说道,然后冷冷地对我说道,“站起来。”
我站了起来。
“把手举起来。”
巴顿跪在浅浅的河水里,凯文的头枕在他的腿上,他一边念着祷文,一边轻抚着那孩子的脸庞,想从这具没有生命的躯壳中找到他急需的信息,招魂也好,通灵也罢,他一定要得到关键的信息。马里斯向我走来。他们要在这里动手吗?在这个可以听见清早交通喧哗的地方动手,太不谨慎了。巴顿抱着男孩,马里斯拿着库克的警用枪离我越来越近。
“等等,等一下。”库克急忙上前几步,站到了马里斯和我之间,“先别急。”
库克蹲到了神父边上,两人凑到了一起,头挨着头,凯文的身体一半没入水中,一半在水面上,库克和神父一人站一边,好像一座拱桥。库克对着巴顿不停耳语,神父频频点头,目光里又恢复了神采。
“怎么了?”马里斯问道,然后提高嗓门,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怎么了?”他的两个鼻孔张得很大,脸上的怒气清晰可见。我这个魔鬼、政府的走狗,必须死在这儿,立刻得死。他对我的恨意已经呼之欲出,即将彻底爆发。
然而另外二人仍在低声耳语,又说了一分多钟,马里斯像木桩一样站着,凯文的身体没有半点生气,我静静地候着,终于库克撤回了脑袋,起身问道:“行吗?”
巴顿也站了起来,轻轻放下凯文的头,慢慢起身,嘴里反复说着“可以”,不管库克跟他达成了什么协议,总之库克非常满意。即使是自负的神父也立刻答应了他的安排,完全不假思索——知更鸟思维,没有自己的想法。“接下来我们这么办。他的声音已经稳下来了,很镇定。刚才低声祷告的神情消失了,声音中的愤怒也不见了,现在的神父带着一副战场指挥官和领导者的神态,果断而坚决。
“刚才说的那些事,你去安排。”他对库克说,“不过首先要处理好这具尸体。你有办法吗?”
“有办法,”库克道,“有办法。”他低头看向凯文,我也看了过去。河水冲洗着这孩子的脸庞,他睁着双眼,望向太阳。
巴顿接下来对马里斯说道:“你把这个政府探员带到老地方去,等我们过来。听清楚了?要等我们过来。”神父不等马里斯回话,转身走上堤岸,直奔公路,教士袍滴着水。“今天……”他说,“是星期天,我先得去做弥撒。”
马里斯按神父的交代照办了。
他驱车把我带到圣安塞姆天主教礼拜堂,我曾去过的那个地方,然后我们来到久未打扫的主厅坐下,坐在一圈折叠椅中间。
就在我们等待的时候,教堂的钟声响起,外面摩托车引擎肆意咆哮,中央大街上运动型轿车里传出了嘻哈音乐的鼓点。我真想拥有一台收音机,或是恳求马里斯放一点动听的、悦耳的音乐来打发时间,比如斯莫基·罗宾逊、迈克尔·杰克逊的歌。但马里斯与我没有半点交流。他坐在我的对面,双腿张开,冷冷地瞪着我,腿上放着一把猎枪。我晕乎乎地坐着,肩膀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血流不止。我的双手被捆在身后的椅子上。没有人处理我的伤口,也没有人给我水喝。
“换作是我,”马里斯幽幽开口说道,目光仍然死死地盯着我,“一定要把你折磨个够,慢慢来。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没有回答,满脑子都在想着凯文。
想着他原来住的地方:底特律的布莱特摩。
想着他的父母:查尔斯与桑德拉。
想着他做过的事,他未尽的心愿,他的死状……
多希望能听一点音乐,让我从这些繁杂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换作是我,”马里斯说,“不会让你好受的。懂吗?”
我仍然一言不发,可马里斯还没完。他把椅子拖到离我更近的位置,那把猎枪仍然放在他腿上。虽然我的手被绑在了椅子靠背上,但我仍在琢磨着制服他的办法,我学过一些面对这种情况的办法。
“你干过多少回了?你东奔西走的,逮了多少人回去?多少?”
见我还不说话,马里斯的眼神里透出越来越明显的不善。
“你已经记不清了,对吧?已经数不过来了?多到想不起来了?”
210个。如果我愿意,其实我可以告诉他。从我在芝加哥被捕,从布里奇在联邦大楼的地下室里跟我通话,从我在亚利桑那州的沙漠接受训练后算起,一共是210个,包括最近这一位,寒鸦,凯文,查尔斯与桑德拉的孩子,密歇根州底特律市布莱特摩区的凯文。
我握住了自己的手,感觉鲜血正从我的肩膀上不断渗出。
将近午夜时分,才有人推开这座老旧废弃的社区中心的大门,巴顿进来了,后面跟着库克。
巴顿没有穿教士服,而是换上了牛仔裤和衬衫,胳膊下面夹了台笔记本电脑。库克靠墙而立,嘴里嚼着口香糖,而巴顿从一圈椅子中抽出一把,拖着靠背走到我面前,然后坐下。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将屏幕对准我,让我能看见上面的内容。马里斯仍然留在原位,猎枪放在腿上。
巴顿点击了一个我熟悉的图标,一幅地图出现在他的屏幕上。地图首先显示的是全世界,然后迅速缩小到美国,接着缩小到印第安纳州,再缩小到这座城市,最后,一个红点出现在中城区,红点在屏幕上不停闪烁。
“你知道这是谁吗?”神父问我。
“我知道。”
“告诉我。”
我看着这个红点,错愕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是我。”
“没错。”他合上屏幕,起身说道,“就是你。”
“这怎么可能?”我嘴上这么问,心里想的却是他们为什么把我抓到这儿来,他们接下来又有什么打算。
“他是一名警官,这你是知道的,他有渠道了解一些信息。”
库克挥了挥手:“有人要欠我一份人情喽。”
我重新打量了一下库克警官,他脸上带着笑容,扬起眉毛,镇定自若地与我对视。他的脸仿佛在说“小事一桩”,但我们俩都知道(或许巴顿不知道)这是一桩不得了的事。我想象着,假如布里奇发现固若金汤的美国执法官局信息技术处发生了情报泄露,他会做何反应。
巴顿的眼神一直没离开我。
“你的工作是追踪逃犯,调查线索。我们现在就需要你去追踪和调查。找到凯文原本应该交给我们的那样东西,那里面有很重要的资料,现在仍然在蓄奴四州。”
“你怎么能确定?”
巴顿皱起眉头,库克替他说道:“至少,那东西不在这儿,对吧?”
“重要的是……”巴顿继续说道,“你要找到凯文藏起来的东西,把它交给我们。”他指了指笔记本电脑,“我们会一直盯着你的去向。盯着你去南边,盯着你再回到北边。你回来后,要立刻来这里,把找到的东西交给我们。如果你不照办,我们随时可以找到你。”他又指了指笔记本电脑,“然后,杀了你。”
现在,我假装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因为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只会是白费力气。巴顿很清楚我的底细和工作,我没有登记在案的指纹,没有固定的身份证件,只有一身训练出来的本事,还有美国政府提供的资金。而且一旦我被抓了,遭受毒打和折磨,死在别人手里或被卖到南方,也不会有人找我,不会有人在意。我是一个隐形人,也是一颗棋子。
我回头望向库克:“有件事我搞不懂。你们在追踪我,而我的上线管理员也在追踪我。所以……”
库克刚想回答,巴顿却举起了一只手,伸直了手掌,让他安静,如同他在喷泉餐厅对我做的手势一样。然后他放低声音,歪着头学起了我的样子,学起了冷漠的、强势的卧底探员打电话时的神情。“这事黄了。”他模仿我的声线说,“我查了半天,查到这个逃犯根本没逃出围墙,看样子他还在南边。要找到他我还得去一趟南方。”
我闭上眼,轻轻点了点头。这就是我的人生,我的命运:不是当张三的走狗,就是当李四的走狗。
“等你找到我们需要的东西,”库克补充道,“打电话给你上司说你不走运,找不到那个黑奴。”
“这事黄了。”我默默说道。
“然后你把东西带给我们,”巴顿说,“我们就算两清了。”
“两清?”我说。
“对,”库克说,“两清了。”
马里斯无法接受:“不,绝对不行!”巴顿又霸气地举起了手,成功让他闭上了嘴。“就是这一件事。”巴顿说,“办成它,把东西带回来,我们会安排‘航班’带你去加拿大。”
马里斯站起来,放下枪,怒气冲冲地踢翻椅子走向房间对面,身体靠在门框上,双手环抱在胸前。巴顿不为所动,眼睛仍然盯着我。
“成啊!”我说,“我要找什么东西呢?”
“一个小包裹,用信封装起来的,里面有文件,密封好了。我们当初交代凯文,在信封背面写上他名字的缩写字母,以作证明。但我们不确定他有没有这么做。不过在信封正面有南雄成衣公司的标识,你认识吗?”
我点了点头,因为我知道这个标识烙印在了奴隶寒鸦、大二学生凯文的锁骨上。我是从逃犯文件中看到的。
“你们要的是一个密封的南雄成衣公司的信封,里面有文件,背面上有名字标记。”
巴顿点了点头。
“那里面是什么呢?”
“证据。可以扳倒整个奴隶制度的有力证据。”
我差点笑了,笑他们一厢情愿地想把我蒙在鼓里,笑他们故作神秘:“你们让我南下前往蓄奴州去找这样东西,却连是什么东西都不告诉我?”
“我们会告诉你的。”房间对面的马里斯说道,“就像我们告诉了你接下来要干什么一样。”很难得,他和库克在这事上达成了一致。
“或者……”库克道,“我们可以让你小命归西。”